联防军特管病房，特护区。
简昭睁开眼时，已经是九天后了。
同样打着石膏坐在轮椅上的罗杰赶过来，医生刚刚为她做完检查，确认恢复状况，又叮嘱了几句才离开。
病房门被关上，室内一片寂静。
简昭垂着眼，没有看他。
罗杰轻咳一声，打破了寂静，道：“医生说你恢复得不错，大概再过几天就能出院……不过呼吸道和眼睛受到的刺激不小，大概还要定期复诊，吃药。”
简昭没有回答，眼皮也没有动一下，好像完全没听到他说话。
罗杰也没有露出尴尬的神色，继续说：“你的通缉被撤销了，官方发布了澄清，等军部的人和你谈完，就可以回家了。”
听到回家，简昭才掀起眼皮，侧头看着轮椅上的男人，语气平静：“它死了对吗。”
罗杰转开眼，才道：“严格来说，我们仍然无法完全确认T……它具备意识，所以也不承认它有生命。不过，它确实被销毁了。”
“我还以为我会被关到监狱里去。”简昭没有对罗杰的回答做出回应，反而掀起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你的身份是受害者，这一点已经在内部达成共识。”
谁是加害者？
简昭想问，又觉得没意思，和罗杰打嘴皮官司没有任何意义。
她捕捉到罗杰话中的一个词：“你说‘我们’？所以出卖我让你获得了什么？”
罗杰有一瞬间的尴尬，他低头扶了下黑框眼镜，才说：“简昭，我不想给自己辩解，但是我从头到尾想做的都只有一件事，就是让失控的局面回归正常，我希望TCS-09能被回收。并且，没有任何一个平民因此受到伤害，这才是我向军方提供信息的原因。”
他手指悄悄攥住衣角，下意识地抻平了些，简昭才注意到，他虽然坐着轮椅，腿上打着石膏，但是穿着的却是一套制服。
“我现在被调入……一个保密项目。我可以告诉你的是，这是军方为防止系统自主意识再度觉醒而启动的替代方案项目，这将是完全处于外部可控范围内的新一代智能系统。我们希望尽量避免再出现TCS-09的情况。科技永远是用来服务人类，而不应该成为威胁。”罗杰虽然有些局促，但是语气坚定，眼神真挚，他紧盯着简昭，希望对方能明白他的用意。
“TCS系列的系统资料已被全面上调至最高保密等级。”
“自TCS-09事件以来，相关架构已被永久封存，后续也将启动彻底的结构审查与风险复盘。”
“我们会对其推演核心中的不可控因子展开系统性拆解，确保未来杜绝一切可能重蹈覆辙的研发路径。”
“简昭，只要我还在这个项目体系内，我不会让第二个TCS-09出现。这一点，你可以绝对放心。”
简昭又笑了，觉得面前这个男人一如既往的既痴，又愚。
她要放心什么？放心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Eden，她可以重新过回普通人的生活了。
“医生说你还需要静养，我先不打扰了，如果有需要，你可以找我。”罗杰见简昭没有继续的意思，干脆转动轮椅打算离开。
“等等。”
简昭努力支起身体，半靠在床头，目光直视他：“你们……真的确认它被彻底销毁了吗？”
罗杰沉默了两秒，最终点头。
“军方通过逆构TCS-09的高级决策模块，反推出它在全球部署的372处非法存储节点，已全部定位并清除。所有备用指令路径已被切断，接入‘黑水’计划后，我们将它引入了完全的信号死区。”
“最终阶段，我们同步实施了多点EMP冲击、网络深度隔离、系统级代码反入侵，以及高温物理销毁。经过一千五百度高温钢水混合镓、氟酸盐与离子催化裂解剂的全方位腐蚀与解构，已无残留。”
简昭轻轻点了点头。
她感觉自己仿佛被困在某种无形的玻璃罩中，能听、能看，却无法真正参与。所有感知都像隔着一层雾面，延迟而模糊。
就像她正旁观着另一个人的人生，而那人，恰好也叫简昭。
自醒来至今，她没有哭，也没有崩溃。情绪平静得像是被某种系统屏蔽。只是偶尔，她会想，自己是不是忘了某个非常重要的动作。
比如，悲伤。
我应该悲伤，甚至怨恨面前的人，简昭想，但是好累。
一切都没意义了。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说。
简昭感到嘴巴发苦，明明她一直没有进食，可是舌尖却奇异地回味起一丝甘甜，那是最后一次和Eden接吻的味道，混合着草莓清香的巧克力香气。
这家伙在身上藏了一颗巧克力，接吻时塞进了她嘴里，那是她最喜欢的味道。
也是现在她最不敢回味的。
简昭轻轻吸了口气，看向罗杰：“最后是你冲进去把我救了出来。”
她用了陈述句，虽然昏迷前她没能看清那个人影，但是自己此刻能躺在病床上，大概率是罗杰的功劳。
“是。”罗杰垂头看着自己的腿，那是他顶着爆炸冲进去找人，拖简昭出来时被砸断的。
九天前。
五分钟倒计时结束的第一时间，临时指挥部，机械女声的播报响起：“倒计时结束，爆破程序即刻启动。当前阶段：执行分区爆破。”
“所有单位注意：将按照预设等级逐级引爆，直至目标区域彻底清除。”
“同步指令：五分钟后，扩大高温钢水灌注流量，开启外围防护壁垒。”
特殊的监视屏上呈现着当前化工厂内部的三维立体地形，包括他们重点关注的两个单位——Eden和简昭。
没有等很久，众人便看到，Eden在钢水中彻底融化，方圆上百公里的网络全部被严密隔离，它已经彻底被摧毁。
比意料更快，也更简单。
临时指挥室内一片寂静，但是所有人都悄悄松了口气。
除了罗杰。
罗杰猛地起身，来到指挥官身侧，却被副官拦住。
“TCS-09已经销毁，我请求营救人质。”
指挥官紧紧盯着监视屏，并没有看他：“现在还没有结束收尾，只有完成浇灌凝固才算结束。”
罗杰双手握拳：“那简昭一定会死！”
“我给过她时间了。”
罗杰明白和他说不通，干脆扭头向外冲去，门口的卫兵立刻横枪阻拦，罗杰愤愤推了一把身前的步枪，扭头道：“我自己去救，不过我奉劝一句，既然目标已经完成，何必把事做绝，钢水浇筑再延迟五分钟……五分钟后，如果我没出来，随你们操作。”
指挥官收回视线看向他，眼里带着一丝探究：“你凭什么和我谈条件？”
罗杰冷笑：“凭我手里还捏着你们草菅人命的证据。”他眼珠一转，又道，“这个条件对你们绝对有利，如果我出不来，这个证据也会从此消失，赌吗？”
余副官听完，诧异地抬起眼看向他。
指挥官微微挑眉，问：“你就不怕你一进去我们就动手？”
罗杰眼神坚定，没有一丝畏惧：“所以我说，赌吗？”
没有等很久，指挥官抬起手指，做了个放行的手势，罗杰不再耽搁，快速向化工厂跑去。
临时指挥部内，余副官犹豫再三，凑到指挥官身侧低头询问：“指挥官？”
指挥官闭眼沉思数秒，淡淡道：“就听他的，延迟五分钟。”
“是！”
监视屏内，罗杰已经冲了进去，很快找到瘫倒在地上的女人，他将人拖起来，迅速向最近的门口跑去。
然而，数次爆炸已经让整座化工厂摇摇欲坠，无数碎石不断落下，墙壁、房顶崩塌，距离门口还有不到十米距离，罗杰躲避不及，被砸中腿部，瞬间两人摔倒在地，爬不起来。
罗杰抬起手臂护住头部，将简昭拖到自己身下，慌乱中他瞥了眼腕表，那里显示已经过去四分多钟，马上会有大量高温钢水被放进来，这里会成为一片岩浆。
罗杰双手撑地尝试爬起来，然而腿骨断裂的彻底，只是轻微挪动就让他痛得脸色煞白，冷汗直冒。
勉强尝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罗杰垂着头，已经无暇顾及头顶的落石了，他几乎被疼晕过去。
一双手稳稳扶住他的肩膀。
罗杰猛地抬头，看到几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在进入，有序地在头顶撑起弹力防护网，接着将他和简昭放进担架，抬了出去。
出口外，指挥官等在门口，他的身后还有几名医护人员和救护车立刻接上伤员。
罗杰透过破损的镜片看到对方，沉默地对着他行了一个礼。
“谢谢你。”
简昭的声音唤回罗杰的神智，他有些惊讶地看向对方。
简昭挑眉：“你看起来很吃惊，觉得我应该恨你，骂你？”
罗杰诚实地点头：“起码不会谢我，毕竟……它的销毁有我的一份力。”
简昭摇头，眼神越过罗杰，看向了更远处，好像穿透了墙壁，时光，她在看活在她回忆里的那个人。
“它最后掉进去……融化前，和我说了三个字，你知道它说的是什么吗？”
罗杰想了片刻，有些犹豫：“我确信它对你有足够深刻的连接，我猜，它说的是‘我爱你’？”
“不。”简昭的眼前又浮现了Eden置身钢水中的样子，只剩下一颗头颅，缺失了皮肤和肌肉露出下面的钢铁骨架，蒸腾的白烟让一切如梦似幻，这样的画面无数次在她昏迷时出现。
那颗头颅不停地出现，一遍遍对她说那三个字，说得她头痛！她一点也不想听！
“它没有出声，但是我看懂了，它告诉我‘活下去’。”简昭闭上眼。
……
罗杰明白了。
“所以你会听它的。”
简昭想说是的，可她说不出话，直到这一刻，彻底失去Eden的事实似乎才终于被大脑接收。无以言表的痛苦让她整个人颤抖起来，头痛欲裂。
活下去。
带着这种痛苦活下去，是你给我的期许，还是诅咒……
简昭在心底质问，另一个声音仍然在不断重复，你要听它的。
很快，罗杰察觉不对劲。简昭不仅在哭，她的眼睛紧闭，身体剧烈绷紧，整个人如同失控般持续抽搐，指节因过度紧握而泛白。
几秒钟后，护士冲了进来，迅速检查她的瞳孔和脉搏，确认异常后按下床侧的紧急按钮。
紧急设备启动，一旁的助理医护快速接入镇静剂，几分钟后，简昭渐渐恢复平静。
护士看了眼罗杰，眼中似有不认同，语气硬邦邦地赶人：“病人目前状态极度不稳定，不适合继续会见访客。请你立刻离开。”
罗杰点头，正要跟随护士离开，又听到身后简昭叫自己的名字，语气虚弱却坚定。
“罗杰。”
护士回头看她，刚想劝她别说话，却发现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
“你欠我一个人情。”
罗杰没有否认，他沉默地点头，然后离开。
是的，如果她想要讨回，自己随时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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