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拐过热闹熙攘的主街，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排低矮简陋的屋舍，路面污水蜿蜒，散发阵阵恶臭，个矮的那位提起裙摆小心地避开污物，步子越来越慢，最后停下脚步不走了。
“哎，姑娘，怎的停下来了，人就在前头那间屋子里。”个头稍高的人伢子习惯性躬着身子，满脸皱纹挤出一个笑。
“果真在这里？”谢云珠环顾四周。
“这人力气大得很，只好让他吃个苦头老实点。”眼前的少女身形柔弱，人伢子无防备竟说溜了嘴。
谢云珠好似没听见，轻抬脚步朝前走去。
“姑娘，就是这里。”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谢云珠朝里走了几步。
屋内光线昏暗，没有任何家具，墙角铺着稻草，多日未清洗的破烂衣物混着腐烂稻草的气味让她不禁皱了皱鼻子。
有个黑影靠在墙边，一动不动。
谢云珠定睛一看，是个男人。
他瘫坐在地上，浑身似乎被卸了力气。
谢云珠再靠近几步，在他面前蹲下身来仔细打量这男人。
这人面庞看起来颇为年轻，脸上青青紫紫，显然吃了不止一顿苦头。即便是瘫靠着的坐姿，目光依然与谢云珠平视，显见他身材高大。
最让人不可忽视的，就是他的一双眼，懒散中藏着一星锋芒，像蛰伏在密林里的豹子，趁人毫无防备的时刻一击必中。
顾同璋在大门打开之前便清醒过来，自从他遇袭摔下山崖，又被人伢子在溪边强行捡走，已多日未进食，那厮还趁他不备给他喂下过量蒙汗药，至今四肢酸软，脚步虚浮，逃不出太远。
既然逃不掉，那就静观其变再寻机会。
在谢云珠打量他的同时，顾同璋也不动声色地观察她，一张圆润的鹅蛋脸，一双眼儿又圆又亮，一派单纯样子，他在心里暗忖：这是谁家保护得不知世事险恶的姑娘家误入此处玩耍来了。
见顾同璋的视线状似不经意在自己脸上扫过几圈，目中精光一闪而过，谢云珠面上竟露出一点笑意，酒窝若隐若现：“这人我要了。”
“好嘞，”人伢子终于放下心来，这浑身是伤的男人不知来历，原本还担心砸在手里，虽卖不出高价，到底也能赚个一星半点，谁会跟银子过不去：“这人看着虚弱，那都是饿的，多吃两顿就行了，他力气大，被他锤了一拳，我这半边身子好几天了都还疼着。”
谢云珠也只笑笑不再多言，麻利付了钱领着顾同璋出门。
顾同璋跟着她在僻静的小巷里左拐右绕，最终进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
客房窄小简陋，只摆得下一床一桌并二把椅子。
“你家在何处，怎的住在客栈？”顾同璋问。
“我已告知店小二给你送热水和衣物，你先好生沐浴。”谢云珠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
说话间店小二已抬着浴桶进来，她便顺势避让出门。
带着新鲜伤痕的胸膛浸入热水中，刺激得伤处隐隐作痛，顾同璋却舒服得谓叹出声。
他醒来时人伢子剥了他身上的玉佩锦衣，套上脏污的粗布麻衣，适逢天气炎热，多日未洗，身上早已酸臭，他本爱洁，是该好好清洗一番了。
过了许久，小二抬着满桶污水出去，顾同璋换上藏青色的棉质衣袍，质地不算柔软，但胜在干净。
“看来还是不太合身，衣袖和裤脚短了两寸，只能到下个镇子再买了，”谢云珠进门，看到梳洗后焕然一新的顾同璋，四肢修长像个练家子，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几分：“你饿坏了吧，咱们先用饭。”
不多时，店小二端着饭菜进来，饭香便飘了满屋，谢姑娘大方，竟点了好几道荤腥肉食。
顾同璋腹内早已咕咕作响，最初他觑着空子便逃跑，被捉回后人牙子故意饿着他，后来他被喂了药没劲逃了，人牙子像是忘了他般，只有一顿没一顿给些发馊的饭食，他都吃了个干净。
他连更难以下咽的东西都吃过，这个又算什么。
谢云珠一碗饭才吃了大半，顾同璋已风卷残云干掉了四碗米饭，他正意犹未尽放下箸时，谢云珠将盛饭的小桶摆在他面前：“不碍事，敞开肚皮吃吧。”
既然请客之人都这般说了，他更不与她客气了。
吃饱喝足，顾同璋试着握紧拳头又松开，感觉自己力气已恢复大半，心底有个计划已成型。
他举杯喝了一口茶，叶粗梗大，口感苦涩，他喝了一口便不再喝。
谢云珠将卖身契摆在桌上，清清嗓子道：“我姓谢，名唤谢云珠。方才我花了一两银子买下你，又给你买崭新的衣物，还点了肉食让你吃饱，我是个好主子吧？”
顾同璋听闻自己身价只值一两银子，极力忍耐着翻白眼的冲动，去年漠北军大败，漠北大王赏金万两只为取他项上人头，如让他的同僚得知自己一两银子的买价定会捧腹大笑，他的脸往何处搁。
“谢姑娘，你果然是位心地善良的姑娘。”他干巴巴地答道。
“你也认同我是吧，”谢云珠闻言，脸颊上漾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我买下你，是想让你做我的夫君。”
“咳咳！”顾同璋一口唾沫呛在喉间，心道这乡野女子竟如此大胆奔放。
“对不住，怪我没说明白，”谢云珠将茶杯向他那处推了推：“我欲去京城，但此地距京城千里之遥，我需要一人假扮夫君，实则作为护卫，护我周全。安全到达京城后，我便给你银两，还你自由。”
“为何要去京城？姑娘家里人呢？何不雇一位镖师护你上路？”
“我阿兄在半年前不知所踪，家中只剩我一人。我听你口音并非本地人，你有所不知，此地民生艰难并无镖局生意可做，我便想买一位身强体壮的男子护我入京去投奔未婚夫婿。我的未婚夫婿姓卢，听闻中榜后在户部任职。”
户部有姓卢的这个人吗？朝中各部大员的脸在顾同璋的脑海里轮番出现个遍也没印象，或许是位不起眼的小吏。
见谢云珠一五一十都与自己说个明白，轻易便与还是陌生人的自己交底，她眼眸清澈，让顾同璋心里产生一丝异样的感觉，这姑娘如此容易相信人，果真是被家人保护得太好了。
“你如何确定你的卢大人没有被榜下捉婿，做了别人的未婚夫？”
“是与不是，去了京城便知道了。”谢云珠语气平静，丝毫没有想象心上人被抢后的激动。
顾同璋垂下眼睫，不再言语。
“你不说话便是答应了，不对，你的卖身契在我手里，你就得听我的。”
呵，顾同璋心下暗笑，待我恢复体力养好伤你就奈何不了我了，不过这谢姑娘生性单纯，又花银子带我离开那处，吃穿用度也不苛刻，待到了有镖局的镇上给她雇个武功高强的镖师护她入京，也算回报了她的善意。
“好，我做你的护卫。”就算只护你一段路，也是护。
“一言为定！对了，我该如何唤你？”
“我姓顾，在家中行三，唤我顾三便是。”
月上中天，一大团乌云飘来，遮住了朦胧的月光，夜色沉沉。
正闭眼熟睡的顾同璋突然睁眼，屏息以待。谢云珠是女子自然睡床，他睡在窗下的地上，有桌椅遮挡，不易被人发现。
他问谢云珠为何要扮作夫妻而不是兄妹，她答夫妻才可睡同一间房，方便贴身保护，更何况能省一间房钱，出门在外，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能省则省。
此刻，他这贴身护卫的作用来了。
那黑影潜至床前，背对着他似乎在寻找什么物件。
顾同璋正欲暴起扭断那人的脖颈时，屋内又悄无声息窜进两个黑衣人，先前那黑影回过身见屋内多了两人，状似吓了一跳，还未出声便被后来的黑衣人掐断了脖子。
这三人不是一伙儿的，难道有两股人马同时追杀自己？不对，那人进屋直奔床边找寻，明显冲着谢云珠而来，莫非她身上藏有什么秘密，又或者她是山匪所派，一明一暗趁机要了自己的性命？顾同璋暗忖。
他见这两人出手狠辣，他们并不在意躺在床上的人，而是在屋内搜寻一圈，快至窗边时，顾同璋趁他们不备，突然跃起照着二人的面门就是梆梆两拳。
大约是身上重伤未愈，且蒙汗药的药性未过，顾同璋的拳头堪堪只发挥了五成威力，二人只觉鼻梁一痛，两条热流涌出来。
“跌下山崖的感觉如何，可惜你命大，没摔死。”其中一人开口。
“果然是你们，丧家之犬不夹着尾巴躲起来，竟还敢送上门。”
“只你一人又有何惧，久居高位的人，也该尝尝从高处跌落的滋味。”
顾同璋将染血的手指背至身后，另一只手呈鹰爪状，带着呼呼风声袭向说话那人的心口。那人偏身躲过，顾同璋顺势挥出一掌，那人竟将同伙拉来挡在身前。
同伙胸口受伤，瘫软在地，尚余微弱一息。
“这只是开胃小菜，咱们后会有期。”黑衣人说完跃出窗外。
顾同璋奔至窗边，那人的身影已消失在黑夜里。
地上乱七八糟躺着桌椅，他靠着墙坐下，自己奉旨来宿州剿匪，头目被当场斩杀，只余小股匪患逃窜，其势力不足为惧。
恐是他们在报复，顾同璋被激起了性子，他们三番两次阻挠自己回京，我就偏不如他们愿。
“那人被打跑了吧？”床上响起一个故作镇定的声音。
“已经逃了，地上另有二人一死一伤。”差点忘了屋内还有她的存在。
“你惹上了不该惹的人物，所以被人追杀？”
谢云珠坐起身来，视线乱瞟，就是不去看地上那脖子角度扭曲怪异的黑影。方才发生的一切她不敢睁眼，只听打斗声便惊出一身冷汗。
“我原是山匪，厌倦了打家劫舍的日子，便盗了寨子的钱财珠宝四处花天酒地，还得知众多秘密，寨中头目便想把我杀人灭口。”
“这、这位好汉，我并未折辱你，还供着你好吃好喝，我会替你保密绝不将你供出去，你速速离开吧，卖身契我也不要了！”
“太迟了，他们看清了你的脸，况且你我二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道他人会如何猜测咱俩的关系？”
“我、我是无辜的，你我二人清清白白，万不可将我卷进来。”
听着谢云珠结巴发颤的声音，顾同璋反而将刚才的疑虑抛在脑后，船到桥头自然直，山匪余孽若再出现，来一个便杀一个，来两个便斩一双。至于谢云珠，放在自己面前盯着，总能找出她身上的疑点。
再者，眼下这少女对自己说的话深信不疑，逗弄她委实有趣。
乌云渐渐飘远，月亮清冷的光芒再次撒向窗沿。
借着月光，谢云珠看到顾同璋对自己露齿一笑，森森白牙，像极了一头盯上猎物的狼：“谢姑娘，你既已买下我作夫君，便不能再反悔，别想着甩开我，此去京城的这一路，我护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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