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小道两旁绿茵葱葱,杂草丛生,马车飞驰过后扬起阵阵灰尘,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远处。
顾同璋驾驶着马车,单腿支在车辕上,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回想昨晚发生的一切。他扯下已死那人的面罩,浓黑的扫帚眉,眉尾点着一颗不大的痣,分明是普通人的长相。
他将重伤的那人提溜过来,问道:“可认得这人?”
“不认得。”黑衣人气若游丝地回道。
“确定看清楚了?”语气里多了几分威压。
“真的不认得,这人面生的很,身上也无刺青,不是山寨里的人。”
山匪手臂上都有蛇形刺青,这是加入寨子的标志。
或许是新来的,顾同璋随即摇头,把这念头挥出脑海,宿州历来民风彪悍,更仗着山形陡峭易守难攻,匪患之严重在各州府皆属前列。此次他奉命剿匪大获全胜,其他州府的山匪若消息灵通,应避而不出才对,哪有这时候上山为寇的。
他叩了叩床沿,问一直闭目呆坐在床上的少女:“这人你有印象吗?”
谢云珠掀开眼皮草草在那人面上扫了一圈,偏过头去:“不认得。”
“他进屋便冲着你而来,许是你身上藏着什么,盯上了你。”顾同璋目光锐利,仔细观察她的面部表情,不放过一丝变化。
“我昨日才到这镇子,除了出门买下你,便一直待在客栈,”谢云珠摇摇头,想似想到了什么,她拍拍腰侧的小荷包:“是冲着钱财来的吧,还好,银子还在。”
那人可不像图财,顾同璋没得到想要的信息,只叮嘱她将荷包藏好了,回身时视线不禁落在她身上,见她缩在床角双手抱膝,面上故作镇定,乌黑大眼里是遮不住的彷徨。
她与自己的五妹妹年纪相仿,五妹还在爹娘膝下耍赖撒娇,她却孤身千里寻夫,与神秘人有莫名的牵扯。
或许是自己多疑了,顾同璋心下一软,将地上躺着的二人提溜起来跳出窗外:“谢姑娘安心睡吧,今夜不会再有人出现了。”
“顾三。”一道轻柔女声将他的思绪唤回。
谢云珠提起裙摆,小心地坐在顾同璋身旁:“车厢里闷热,还是坐在这里畅快,景色一览无余。说来还得出门行走,方知书中深意。”
“你竟识字,都看些什么书?”
“什么书都看,阿兄的藏书我全都看过,不过我最喜欢读农学和各地风物志。我自幼身子不好,只能在家看书种种花草,后来再长大些,阿兄看我看得紧,不许我出村子,连赶集都只能趁他有空时陪我去。”
再后来阿兄音信全无,无人再拘着自己不准赶集了。谢云珠咽下这句话,在心里默默说道。
孤女在村中生活不易,自从她决定去京城后,未带行李,如往常一般与同村几个婶子结伴到镇上赶集,寻了个借口分开后,又抄小路一刻不停地赶往临镇。女子孤身一人上路可不是简单的事,仅仅两日她便有些吃不消,于是起了买人的心思。
昨晚那一战谢云珠便明白,即使顾三负伤未愈,也能与黑衣人打个有来有回,若他痊愈,恐怕更加厉害。
这个护卫还真是买对了。
至于被他卷进山匪间的仇怨,初时她确实被他唬得惊惧有加,但冷静过后仔细一想,其实无论有没有他在,自己这一路注定不会太平,只要能将自己安全送到京城就好。
“前面有条小河,不如在此用饭休整吧,再有一日路程便出了宿州境内。”谢云珠建议道。
“也好。”
恐黑衣人再来袭击,他们天未亮便赶路,正值盛夏,马儿已一刻不歇跑了好几个时辰,此时喘着粗气脚步渐渐慢下来。
顾同璋解下车套和绳索,放马儿在河边喝水吃草补充体力。
“顾三,这河里有鱼。”
“你可有盐巴?”
“带了,胡椒也有。”
“那好,瞧我给你露一手。”顾同璋脱了鞋子,将裤腿卷起,捡起一根树枝便下河叉鱼。
此去京城长路漫漫,若顿顿嚼着冷硬的干饼想想就了无生趣,平日打仗他与士兵同吃一锅饭,可私下里,只有少数关系亲密的人才知道他嘴极挑剔。
河水最深处也只到顾同璋大腿,不一会儿他便捉到好几条,熟练地剖肠破肚,在河边找到几颗野葱洗净后塞入鱼腹中,再抹上盐巴生火翻烤,待到表皮金黄,散发阵阵香味后,撒上胡椒粉即大功告成。
谢云珠也借着火,把干饼烤热了,饼皮焦脆,内里松软,的确比冷硬的口感好吃。
“谢姑娘,可以吃了。”顾同璋拿起一条烤鱼,他已饥肠辘辘,顾不得烫嘴咬下一大口。
不远处的草丛忽地动了动,两人顿生警觉。
未料从中钻出一小童来,他眼睛直勾勾盯着烤鱼:“好香啊。”
谢云珠见他约莫五六岁,身子单薄,下巴尖尖,蜡黄的小脸上嵌着一双黑亮的眼睛。宽大破旧的衣裳裹住身体,原本还有几个补丁,后来磨损的破洞越来越多,干脆便不补了。他光着脚,脚底板沾着草汁和泥巴。
瞧他一副流口水的馋猫样,谢云珠软下眼神,递给他一条鱼和一张饼:“吃吧,小心点儿刺。”
小童许是开过蒙学了些规矩,他道过谢才接过鱼和饼狼吞虎咽起来。
谢云珠看他饿极的样子,想起去岁那场大灾,女人坑坑洼洼几可见骨的手臂又浮现在她脑海里,她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赶紧垂下眼睫咬了一口鱼。
“饼可够吃?”她柔声问道。
“够了够了,多谢姐姐。”小童反复嗦着手指上的油花,将掉在地上的饼渣都一一捡起吃掉,他掏出一样黑乎乎的东西递与谢云珠:“这个是作为食物的谢礼。”
小小年纪便知君子之礼,谢云珠对他的好感又多了两分,她接过来,这物品拿在手里有些沉,看起来像是把缩小版的匕首,不过只有个雏形,样式古朴,可刀柄偏短,刀身两侧开刃。
“这是我打的匕首,我全身上下只这个最值钱,送给你。”
“若我拿走,你岂不是再无匕首可用?”
“无碍,我再去后山山洞里捡一块黑石锻造便是,那里的黑石多得很。”
“那我便收下了,谢谢你的心意。”
此时顾同璋已将马车套好,又回到谢云珠身边,他打量一番匕首,换上几分和蔼的神色,说道:“你小小年纪便会打铁锻刀,真是少年英才,人不可貌相。”
无论走到哪里,恭维话总是让人受用,连这偏僻地方的孩童也不例外。
他瘦削的小脸浮上一层不自知的骄傲:“那是自然,咱们村人人都会打铁,我阿爹更是这方圆数十里最好的铁匠,我将来是要继承他衣钵的。”
就这样,顾同璋左一个恭维右一个称赞将小童哄得找不到北,不仅熟知附近数十里地形,连他家米缸有几粒米都套了出来。
谢云珠默不作声,只幽幽瞟了他一眼,又一眼。
树上蝉鸣清脆,树下马蹄声哒哒,顾同璋这时不着急赶路了,只放任马儿慢悠悠地向前走。
他将匕首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朝手里的树枝削去,枝条约有三寸粗,匕首却削铁如泥般轻松将树枝斩成两段,耳边似乎还残留着利刃划破空气的嗡鸣声。
“是把好刀,仅是粗略锻造已是这般锋利,”饶是见过不少精良武器的顾同璋赞赏中带着一丝惋惜:“可惜技艺尚浅,未把这块矿石的价值发挥至最大。”
“听那孩子所言,山洞里黑石无数,黑石便是打铁用的铁矿石吧。记得《大邑风物志》中记载,宿州并未分布铁矿脉。宿州山脉众多,绵延数百里,山势陡峭,土壤含酸贫瘠,百姓终日在土里刨食也仅得果腹,若有矿石,生活岂会如此艰难。”
“你可知宿州与其西面的颍州被云雾山脉分开,颍州兵器天下闻名便是云雾山腹藏有上好的铁矿,仅是一山之隔,宿州为何未发现?”
“许是确实没有,又或者《风物志》中漏记了?”
上报发现重要资源是本地官员职责所在,且朝中每隔数十年便会派虞部郎中去往各州实地测绘山形地理,是本就矿藏贫乏还是官员失职,甚至故意隐瞒不报?
顾同璋双眼沉沉盯着前路,脑海里飞快闪过好几个想法,他正要仔细斟酌时,谢姑娘的轻软声音又飘入耳朵:“反正你去夜探山洞,我也要去,万不可丢下我。”
“哦,”顾同璋闻言侧首,视线落在谢云珠身上,面上没有被识破的心虚,反而带着一丝兴味:“此话怎讲?”
“我虽是买下你的主人,可你对我态度随意不似寻常家仆尊敬,有时我觉得……倒更像是你的属下,”谢云珠直视顾同璋眼尾上挑的锐眼,蓦地双眼一弯,眼底盛满林间日光投下的星星点点:“这样桀骜不驯的你,却对一个小童嘴甜如蜜套话无数,可见是有所图谋。又见你对这匕首很是在意,兼之行路缓慢,我便猜测你要去山洞一探究竟。顾三,我可说中了?”
“山洞内或许有未知危险,我将你置一安全地方,待事情办妥再来接你。”顾同璋避而不答,便是默认了。
“兴许今夜黑衣人会再来,夜探山洞与之相比不异于虎与狼之分,总归是危险,还不如我待在你身边才最安全,”谢云珠笑眯眯地:“顾三,带我去吧,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
“丑话说在前头,若你拖我后腿,我便将你丢下。”听着少女软下声来求他,顾同璋故作凶狠地说道。
“一言为定!”
山洞在山腰一处隐蔽的地方,山脚村落的灯火渐渐熄灭,万籁俱静时,山洞外的阴影处二人已猫在那里多时。
顾同璋撕下衣角,将布条缠在匕首的把柄处方便抓握,再递与谢云珠:“这个给你防身用。”说完便先行一步钻进山洞。
洞口仅有微弱的月光,往里看去,更深处黑洞洞一片,像一头巨兽大张着嘴吞噬闯入的生灵。
“刺啦”一声谢云珠点燃火折子,借着微弱的火光二人朝里走去。越往里,地面坑洼不平,像是经年累月车轮碾过的痕迹。
二人不知走了多久,谢云珠不慎踢到一颗小石子,洞内顿时响起阵阵回声。
“咱们恐是在山腹中。”谢云珠怕一张口又传出回声,便用气声说道。
“这山壁像是用火药炸过再开凿出来,有些断面处颇为光滑,”顾同璋将火折子凑近山壁,细细查看:“这个山洞是人为挖出来的,走,再往里看看。”
大约又走了半刻,面前出现两个岔路口,二人向左走去,不多时便走到头,是一条死路,也是个仓库。
大大小小的山岩碎块堆成小山,里面裹着的竟是黑色原矿,究竟是私自开采未上报的矿脉,还是从别处运过来的?
“走,去另一个岔路口看看。”顾同璋说道。
“你有没有感到特别安静?”谢云珠靠近他。
“在山腹里自然没有其他活物,除了你我。”
“我心里发慌,总感觉有什么在暗处等着咱们。”
“你怕了?早叫你不要跟来了。”
“我不是怕!总之,小心为上吧。”
“管他是人是鬼,遇到我通通变成死鬼。”
二人到另一个岔路口,这一边倒像个迷宫,路线错综复杂。谢云珠记得向左绕了两次,又向右拐一次,往中间走上十步又向左转,弯弯绕绕间拐过一处山壁,一个开凿出来的巨大房间猝不及防印入他们眼帘。
是一座兵器库,一座搬空的兵器库。
地上只零星躺着几把刀,是打坏的残次品,顾同璋拿起一把刀随意使了几个招式,这刀沉而不坠,收招时刀身微微震颤,带着风的力道。残次品已有如此威力,更遑论完美的刀器了。
顾同璋在试刀时,谢云珠举着火折子站在一旁,忽然一蒙面男子闪至她眼前掏出袖剑就是一刺,谢云珠弯腰滚到一边,顾同璋挥刀来护,耳边是刀裹挟而来的呼呼风声,她眼疾手快吹了灭火折子。
山洞内一片漆黑。
谢云珠只听见刀与剑互博的声音,在黑暗里她感觉时间像面团一样被拉得很长,她正要有所动作时,听见陌生的一声闷哼,“哐当”一下,是剑掉在地上的声音。
那人许是受伤了。
顾同璋迅速补上一脚,带着十分的力气。
他拉起蹲在地上的谢云珠赶紧往外跑,没有火折子的照明他们仿佛失了眼睛,只能凭感觉绕来绕去,那人却像是对这里的石壁小道了如指掌,紧追在后。
“向右,进来时我记了路线。”谢云珠小声道。
“听我的,往左。”
那人抄小道堵在二人的去路上,步步逼近,顾同璋抓着谢云珠的手往另一方向跑,越跑越觉得不对劲,那人脚步变得不慌不忙起来,迎面而来的风里还带着水汽。
山腹内有风还有水?
不等他想明白,他一脚踩空拉着谢云珠往下坠。
是断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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