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高热,谢云珠的嘴唇干裂起皮,顾同璋见她嘴型开开合合,喉间发出模糊不清的呢喃,他倾身附耳去听,只依稀分辨出“阿兄我好想你、我好怕”之类的话语。
原来是思念家人了,也不知这位谢兄身在何处,谢姑娘曾说过她阿兄待她极好,若他还在,见到妹妹如今生病的模样,不知该有多心疼。
幸亏遇上我了,顾同璋叹口气,蹲下身将谢云珠驮起来,她脑袋窝在他的脖颈处,四肢无力,软软地伏在他背上,滚烫的热度透过衣衫传到顾同璋身上,让他一阵心惊。
得赶紧找个大夫才行!
这土地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顾同璋仔细辨认朝京城去的方向,沿途肯定有村落,到时便能找到大夫了,他迈开长腿一路小跑。
日头渐渐毒辣起来,树上的蝉鸣叫得人烦躁不堪,顾同璋连走带跑两个时辰,别说村子,连个行人都未遇见。瞅见前头有一大片荷塘,他将谢云珠轻轻放下,让她背靠大树,自己则撕下衣角,将布条在水里浸湿了,又拧干敷在她额头上。
湿润布条里的丝丝凉意带走了些许灼热,谢云珠费力睁开眼睛,顾同璋蹲在荷塘边,背对着她不知在干什么,又见他站起身快步向她走来,给他买的那身衣袍还未穿几日,下摆却越来越短,堪堪遮住小腿肚,露出布鞋和扎起的裤脚。
长袍变短打,看起来颇为滑稽。
顾同璋走进发现谢云珠醒了,心下一松,紧皱的眉头也跟着舒展开,面上不自觉露出一个笑容,捧着用一片荷叶卷成的碗凑到她嘴边:“也好,省得我再叫醒你了,荷塘有一处活水,看着倒还干净,你喝点水润润喉咙。”
谢云珠就着他的手将水喝了大半便再喝不下,顾同璋也不嫌弃,仰脖儿将剩下的水喝干。
“我病了变成累赘,你该丢下我自己跑了才是。”谢云珠抬首盯着从树叶间透下来的斑驳阳光,意味不明地说道。
“在谢姑娘眼里,我顾某竟是忘恩负义之辈,且不论你救过我一次,只你我二人之间订有契约,我便会遵守约定护你上京城。”顾同璋两条好看的剑眉狠狠拧起,语气也变得生硬。
最初的确怀疑谢云珠的身份才在她身边盯着她,等她露出破绽,现在嫌疑解除,正好自己也要入京,一个女子长途跋涉实在辛苦,既然有缘同行,能帮则帮便是。
顾同璋胸中翻涌起一股叫生气的情绪,还夹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这种感觉很陌生,他自幼锦衣玉食,不爱读书只爱舞刀弄枪,十三岁上战场,十七岁拜将,一路顺风顺水,人生得意,从未尝过委屈滋味。
还未等他品明白,这种陌生的感觉便如风烟般飘散了。
“是我说错话啦,顾三,我脑子烧晕了迷迷蒙蒙的,你别恼我。以前村中有富户买过家仆,后来主家出了事,家仆偷了卖身契连夜逃走,我便觉得你也……”许是察觉到顾同璋的恼怒,谢云珠的声音越说越小。
“我是那种人吗?我顾……顾三行得端坐得正,说话一言九鼎,即便没有卖身契,我也会一路护着你的,不对,这根本与卖身契无关!”顾同璋闻言又提高了音量,但见她烧得通红的脸蛋,干燥发白的嘴唇,便生生咽下还未说出口的话。
她还生着病呢,何必与一个病人置气。
他蹲下身,背对着谢云珠,手里忙个不停,不一会儿,默不作声将一盏荷叶碗塞进她手里。
谢云珠低头一看,里面盛着满满一碗剥好的莲子,白白净净,颗颗圆润,虽说因着高热嘴里发苦,吃什么都没胃口,但为了恢复体力,她还是强打起精神把这碗莲子全吃了。
顾同璋蹲在一边,脸上还带着未散的气恼,余光瞥见谢云珠将那碗莲子吃了个干净,心下松了口气,还能吃下东西就好。便将采摘来的剩余几个莲蓬剥了,扔进嘴里囫囵果腹。
他剥莲子时手指会不自觉颤抖,像是用力过了头,有些力竭了,谢云珠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天气炎热,他背着她跑了大半天,饶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更何况他还有伤未愈。
她垂下眼睫遮住眼里的歉意,方才她是故意那般说的,为了试探顾三的人品如何,这几日相处下来,顾三除了初见时态度冷傲,为人倒是正直磊落,可他说自己曾是山匪,她不敢赌。
谢云珠抚上领口,那处藏着她此次入京的最大秘密,还不知何时能找到大夫,高热久拖不治兴许会丧命,万一自己……到时候得把此物托付给一个信得过的人,眼下自己身边除了顾三再没有其他人了。
方才顾三的反应不像是假的,他脸上的委屈显而易见,许是自己太疑心了吧。
“再喝点水。”
待她喝过水,顾同璋又摘了几个莲蓬放进衣兜里:“还不知前面能不能找到果腹的东西,这些留着路上吃。”
他将硕大的荷叶反过来扣在谢云珠脑袋上,瓮声瓮气道:“该接着赶路了,这荷叶帽子丑是丑了点,但是遮阳,你本就发热,再晒晕了我可不管。”
经过刚才那番,谢云珠这下知道他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她伏在他背上,脸颊的酒窝若隐若现:“方才是我错怪你了,顾三,我给你道歉,你别再恼我啦。”
“我堂堂男子汉,岂能与你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顾同璋的语气明显软和下来,迈开腿继续朝前走去。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时辰,顾同璋感觉眼前的这条路仿佛走不到尽头,也没有人烟,整个世界只剩他与谢云珠两个人。谢云珠的体温一直居高不下,先头还能同他说几句话,这会儿垂着脑袋不作声,若再找不到大夫,结果他不敢想。
他加大了步伐,心中默念道:谢兄啊谢兄,无论你身在何处,是人是鬼,都请保佑你唯一的妹妹平安无恙吧。
“顾三,咱们到村子了吗?”
“快到了,你看,就在前面。”
听着顾同璋粗重的呼吸声,明知这只是他的安慰,谢云珠也不拆穿:“若我不行了,我有件东西——”
“你会好的,很快就有大夫了,谢姑娘你别放弃。”
“在我的——”
“谢姑娘,你可有听到什么声音?是马蹄声!”
顾同璋的耳朵顺着声音来源动了动,他向后方望过去,小道上出现一个小黑点,渐渐地越变越大,身形愈发清晰起来。
是一辆驴车!
他的心跳咚咚加快,好似看到一丝曙光,有人就好办了。
顾同璋不等驴车靠近,他小跑着迎上去,驴车上坐着一位清瘦的老人,胡子花白垂在胸前,身穿粗布麻衣,瞧着精神矍铄的样子。
“老人家,请问最近的村子在何处?那里可有大夫?”
“老夫的家便在最近的村落,距此地还有十多里,老夫瞧你背上的女娃娃烧得脸通红,四肢发软无力,可是起了热症?”
“正是,老先生可是大夫?”
“先生倒不敢当,只是习得几本医书,给附近村民看病而已。这娃娃病得厉害,咱们遇见便是有医缘,若信得过老夫便上车吧。”
顾同璋闻言大喜,这才看清驴车上装着满满一板车的药材,许是这位大夫正好收完药材回家。他小心将板车上的药材挪个地儿,又让谢云珠躺好,最后自己才跳上车。
谢云珠觉得自己仿佛装在一个壳子里,外层高温难忍,内里寒凉无比,正在经受冰火两重天的体验,她困在其间无法逃脱。
在昏昏沉沉之间,突然意识清醒了一阵子,她睁不开眼睛,却能听到周围的一切。
“吴大夫,我娘子已服下三副药,不仅高热未退,人还变得嗜睡了。”
“不应该啊,这方子治高热是对症的,如今汗发不出来,若出了汗高热也就退了,”她感到有一只手搭自己的手腕上,不多时,又换到另一个手腕:“从脉象上看还是热病,许是发热时间太长,我这寻常药材发挥的药力有限。”
“可否换其他药材,诊金不是问题。”
“若在方子中添一味犀角效果更佳,犀角清热解毒,治热病神昏,正对你娘子的病症。只是这味药材贵重,老夫这里没有,只能去镇上的药铺买。”
“我这就去。”
“那药铺掌柜心黑得很。”一个清脆的女声插话进来。
“哎,慢着,我教你如何辨别真假犀角,省得被那药铺掌柜骗了去。”
“他敢诳我,就让他尝尝拳头的厉害。”
又听吴大夫细细嘱咐了一番,才让顾三离去。
谢云珠又陷入昏睡中,待她再次睁开眼时,天光已大亮,她浑身大汗淋漓却只觉舒爽,体温恢复正常,此时耳聪目明,脑袋清爽了许多。
这时正好有人推门进来,顾三端着一碗粥,瞧见谢云珠已苏醒过来,奇道:“吴大夫说这个时辰你应该就会醒,他还真料事如神,快来把粥喝了。”
二人说话间,吴大夫和一年轻姑娘听见动静便踱步进来,观谢云珠的外表已恢复如常,他再细细把脉,问她感觉如何。一番下来,她病已去八分,只还需几日调养巩固。
“你大病初愈,最不能出汗后受凉见风,若不嫌弃,便穿巧莲的衣裳,把这身汗湿的衣服换下。”
巧莲是吴大夫的孙女,跟着他学习医术。
二人又是连连道谢。
“麻黄、防风、甘草……”巧莲正一一核对小院中晾晒的药材,倒入麻袋中装好。
“小吴大夫,咱们得走了,方才已向吴大夫辞行,你的衣服我已洗干净收在衣柜里。”
吴巧莲抬首看见顾谢二人并排站在一起,一副要出发的样子,她上前执起谢云珠的手腕,细细诊脉一番,末了点点头:“脉象顺畅了许多,这几日的调理很管用,你要多保重自己身体,莫要再着凉疲累了。”
“我记得的,多谢。”
“做夫君的,要对自家娘子体贴细心才是。”吴巧莲意味深长地向顾同璋投去一撇。
“小吴大夫说的是。”顾同璋向她拱了拱手,内心却道,冒雨行军打仗也是常有的事,他从未在意过这些细节,未曾想到谢云珠体质比自己弱,到底是欠考虑了。
“我生病时,是夫君背着我一刻不停跑了好几个时辰,时时照顾我,又怕我晕过去,故意没话找话逗我出声,这次我不该逞强忍着不适也不说,下次再不会让他担心了。”
吴巧莲见她站出来维护夫君,这本就是夫妻间的事,她一外人也不好再多说。
“正好药铺要收我家的药材,你们若去镇上,我可稍带一程。”
“那咱们就不与你客气了。”
快到进镇的路口,二人跳下驴车,与吴巧莲就此别过。
“我夫妻二人遥祝小吴大夫早日学成出师,造福一方百姓。”
“借你们吉言,咱们有缘再见。”吴巧莲嘴角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挥起鞭子驾着驴车向前驶去。
谢云珠打开荷包,里面装着几十个铜板,只够在镇上待个几日。
买犀角治病已花费不少,这几日在吴家吃住,虽吴家老少坚持不收他们钱,谢云珠在离开时,还是在吴巧莲的床头放了食宿费用。
这才刚到云州,距离京城还有几百里,只靠双腿走路未免太慢,得想办法在这镇子挣些盘缠,就算买匹马上路也方便些。
定好主意,谢云珠的心也踏实了,她向顾同璋郑重行了一礼:“顾三,方才在小吴大夫面前我所说的那番话,并非只是因为咱们假扮夫妻需要维护你的缘故,而是我的真心话,若没有你,我撑不到等来吴大夫的那刻。我的这条命,一半是你给的,另一半是吴大夫救的。”
她的大眼里盛满了笑意,两枚乌丸像沁足了水般亮晶晶地望着他。
顾同璋面不改色,忽略掉因她笑容而骤然加快的心跳,他转身朝镇上走去,通红发热的耳朵却暴露了一切:“咱们可是有契约的,说好了保护你怎可言而无信,我顾三是个可靠的人。”
谢云珠追上去与他并排前行,顾三这副模样还是第一次见,她便起了逗他的心思,语气夸张道:“那么可靠的顾三护卫,我打算在镇上停留两日挣些钱再赶路,你既武艺高强,不如街头卖艺替我赚些银子吧。”
“……谢姑娘,你再想想别的赚钱法子?”
“不如咱们一块儿想,两个脑袋总比一个好使。”
“那倒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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