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山,去吧。”
“是,阁主。”
隔着门,周竟山按礼对着屋内一揖,随后悄然退下。
很快,楼尽雪耳边又恢复了长久的寂静,她看着眼前悉心看护的长明灯,久违地生出丝孤独之感。
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寻找修复陈青珏魂魄的术法。
照理说,陈青珏鬼迷心窍与魔勾结,致使百姓凋零血亲重伤,最后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也是死有余辜。可楼尽雪始终都忘不了她看向自己时怀恨怨毒的眼神,若是自己当年能多看她一眼,而不是终日围着陈青穹转,那她的结局是不是就不会这般惨烈了?
楼尽雪追悔莫及,好在神仆一族的后裔尚有秘术,那是藏在血脉记忆中的法门,以鲛人油为燃料燃起的长明灯,十年百年都不会熄灭,将魂魄有损者放入其中,辅以神仆族与其血亲的心头血,日夜温养,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或许是鬼迷心窍,又或许自己真的是胆大包天,她用了这个秘术。那是她第一次伤害了陈青穹,亲手从他胸口取出了半盏鲜血,可陈青穹却不知疼似的,白着唇白着脸同她讲:“只要师尊想要,朕能给的必定都会竭尽所能奉上。”
楼尽雪模糊地记得,她的心在陈青穹讲完那些话后再一次刺痛起来,比她取自己心头血时还有难受。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心都是被愧疚填满的,她一面觉得亏欠陈青珏,又一面觉得亏欠陈青穹,她无时无刻都在很自己为何总是会因为其中一个人去伤了另一个人。这姐弟二人好似孽债一般缠着她,叫她生不能、死不能。
于是为了弥补陈青珏,她开始不计代价地寻求补魂之法,而为了弥补陈青穹,她又拼尽全力扩展陈国的版图,以此来守住当年的誓言。
直到有一日,上苍感知到她的苦痛,借着她神仆后裔的血脉找到了她,与她做了一个交易。
只要她能助祂成一件事,祂便会毫不吝啬地帮她修补陈青珏的魂魄,甚至还能免去陈青珏的轮回之苦,让其直接复活,陪伴在她的身侧。
在滔天欲念与血脉记忆的驱使下,楼尽雪答应了祂的要求,且在必要时,祂可以神降她,随意使用她的肉身。
但她自己本身是有意识的。
她能够听到、看到、感知到祂用自己肉身所做的大部分事。
就如今日这样。
“您为何要让竟山去百鬼川,那里不是已经荒芜很久了吗?”
长久以来,楼尽雪的灵识总是昏昏沉沉的,她体内神仆的血脉已经太过稀薄,频繁的神降正在一点一点消磨她的感知,疯魔的种子在魂魄中生根发芽,逐渐控制了她的精神,以至于即便不在神降时,她也常常弄不清自己在做什么。而待她清醒过来后,她的手上已经染了数不尽的鲜血。她能感知,却无法思考。然而这一次,她还是察觉到了些许异样。
因为周竟山所接的任务,是要去百鬼川布捕妖阵。
可之前神明明说的是,要她在西南妖岭外围布下捕妖阵,好逼得那芳灼退无可退。
百鬼川距西南妖岭千万里,去那里布阵,未免太过奇怪。
重重疑云笼罩在楼尽雪心头,她实在忍不住,斗胆问了祂。
神并未在意楼尽雪的这点小心思,也不屑于去听,但祂仍旧慈爱地像全天下的父母那样,耐心地回答懵懂的孩子的问题:“霁明忘了吗?百鬼川之下乃是人鬼交界之地,鬼气充裕,以此为引与妖气相撞,所爆发的力量才能更好地斩灭妖邪啊。霁明,你不是最讨厌那些妖物了吗?待他们从这世间消失了,你便可将整座妖岭收入陈国囊中了。”
楼尽雪若有所思地点头:“霁明代陛下与大陈,多谢主人恩典。”
“你为我做事,我自然会满足你的心愿。”
“那青珏……”楼尽雪的神思飘向了一旁的长明灯,这灯燃了十余年,虽说没有暗下去过,却也没有多比从前明亮,里头的魂魄依旧脆弱得可怜,就跟一缕雾气般渺小,稍不注意就又散了。等了这么久还没有多少成效,楼尽雪不免心焦起来。
“不会再等多久了,这次事成之后,我亲自来为她补魂。”神许下诺言。
虽然是很温和的语气,但楼尽雪还是读出一丝不虞。这是不想再让自己追问下去的意思了,楼尽雪识趣地闭了嘴,此刻身体不由她做主,百鬼川那边的事她也不好再多过问,索性闭目养起神来。
再睁眼时,神已经走了。
楼尽雪下意识地抬手去碰长明灯,怎料长明灯突然爆发出一阵惨白的强光,慌乱之中,强烈的灼烧感从楼尽雪指尖传来,她猛然缩回手,惊魂未定地看着红肿起来的手。
昏沉了许久的意识终于清明起来。
楼尽雪突然起身,大步走向门边用力推开。
方才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中此刻飘满阴云,尤其是往东方向与西南方向的上空,黑压压的云层中泛着诡异的红紫,如何看如何不详。
一股浓郁的潮湿气息在空气中骤然蔓延开来。
*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芳灼看着空中如泼水般倾泻而下的大雨,久违地生出了烦躁之感。
泣玉殿此刻已经挤满了各类小妖,腐烂的气息完完全全盖住了熏香的味道,血水脓水将华美的地砖流得脏污恶心,死亡、绝望的情绪在不大的空间里不断蔓延生长。
而在远处,仍有妖拼命地往此处赶,但还没踏入殿中,就失去了全部力气,化作一滩血水融到雨水中,连白骨都不曾留下。
有可怜的小妖被这一幕吓得尖叫起来,不住地往母亲怀中缩。他是这十年里新生的妖,又长居于泣玉殿附近,心思单纯得很,头一回见到这般恐怖的景象,简直快要丢了魂去。
然后又一个接着一个的,殿中的妖开始尖叫哭嚎起来。
只不过在妖王的威压下,这里始终没有发生斗殴。
虞无渊静静看着,只觉得眼中一阵发疼。
这些妖大多修成了人形,痛苦哀嚎的模样,与她所见过的凡人没什么两样。
她眨了眨眼,一双素手就要抬起。
却被芳灼拦住。
芳灼深深看了她一眼,眼底的情绪涌动不歇。
片刻后,芳灼挤过一群妖走到小妖跟前,附耳与小妖的母亲说了几句,那小妖的母亲点了点半边脸溃烂流脓的头,哄着小妖去看芳灼。
小妖睁开哭得红肿的眼,芳灼便伸出手,缓缓抚上小妖的头。小妖被摸得怔了神,浑然不觉有缕幽幽花香已经飘如鼻息之间。
一盏茶的功夫,小妖止住了哭声,在母亲的怀中沉沉睡去。
而那缕花香也未曾消失,飘荡在挤得满满当当的殿中,又过一盏茶,所有的妖都安定下来,不再哭嚎。
芳灼起身回到虞无渊身边,语气沉沉:“这雨中有妖气,有鬼气,还有魔气,三煞相撞,竟然比妖岭的瘴气阴毒百倍,哪怕只溅上一星半点,那处皮肤都会迅速溃烂,有些修为低的小妖甚至只淋了一点就直接化没了……这里留不成了。无渊,你记不记得今日辰时我同你讲,要一同去百花山上赏花来着?本来以为出了这么大乱子得改日再说了,没想到此刻我们却是不得不去了。”
“你要去妖奴谷?”虞无渊明白过来芳灼的意思。
百花山背靠的妖奴谷,曾为老妖王恪刹用来炼活蛊,而芳灼做了妖王后,似乎就废弃了,只用来当个关人的牢狱。
那里煞气极重,四面结界固若金汤,没有妖王应允连片树叶子都飘不进去。
“嗯。”芳灼点头,“那里阴邪,结界也厚,以毒攻毒能挡一阵子,况且再往西就是昆仑之尾,这雨一时飘不到那边。”
“好。”
言罢,芳灼接过季阴手中的妖王杖,缓步走到泣玉殿中央,随后,妖王杖尾轻击地面,“铮”的一声,数十挑藤蔓从殿中心向四周蜿蜒,勾勒出繁复诡谲的圆状纹样,下一刻,绯红的雾气从藤蔓中升腾而起,很快笼罩住泣玉殿的所有生灵。
转瞬之间,泣玉殿的一众妖物消失得无影无踪,俱被转移到了八百里外的妖奴谷中。
一到谷中,芳灼迅速退至一边,虞无渊眼疾手快地升起结界,挡住其他妖投来的端详神情,季阴亦明白过来,转身对众妖道:“陛下与仙尊有要事相商。”
妖群中骚动了一阵子,但很快又被再次蔓延开来的妖王威压震慑住,老老实实找了个角落各自休整。
“陛下,你的这些手下,好像在盼着你死呢。”虞无渊瞥了眼芳灼拿凌苍划开的手,血止不住一样往外溢,源源不断地散发出妖力,血很快花了一片,虞无渊觉得看着刺目,又将头扭过去,冷声道,“挪了这么多妖物过来,你还剩几成灵力?现在都要放血来强放威压了……”
虞无渊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看不懂芳灼,这妖行事根本算不得正派,顶多在自己面前做得纯良无害,身上的血气始终藏不大好,早些年他的心狠手辣也不是不曾听过,可今日偏偏要耗费大半灵力去救这群妖,简直圣人得发邪。
“那仙尊舍得见这么多生灵丧命吗?”芳灼一偏头,道。
虞无渊看着芳灼。
“我不忍见仙尊难过。仙尊悲悯,我便跟着仙尊悲悯。”芳灼忽然笑了起来,有种恃宠而骄的意味,“损失些灵力而已,我好歹也到了渡劫期,养几日便养回来了。更何况有仙尊相护,那些妖就是想取我性命,也得再修炼个千年万年。”
“你说过,你不会再随意去死。”虞无渊忽然垂下身来,鼻尖快要与芳灼相贴,“我不想有人拿你的性命威胁我。”
芳灼的眼睛倏然瞪大。
两个时辰后,虞无渊站在妖奴谷外,静静地看着前山。
百花山。
漫山的凌霄与紫薇开得轰轰烈烈,醒目得让人留恋。
与远处不详的阴云形成了鲜明对比。
可明明那之下是人间,这里才是妖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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