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还清楚记得,离家前夜,菲约多穿着定制的情侣风衣,站在玄关换鞋,临行前三步一回头,抱着她撒娇。弯腰时,他像只黏人的大型犬,把下巴搁在她肩窝,声音发闷地蹭着:“等我回来。”
彼时温漆铜无奈推开他的脑袋,说:“就一个月,至于这么粘人吗?”
就一个月。
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当初她就不说那句话了。
“温小姐,请节哀。”
节哀?
升降台上那句冷冰冰的尸体,混着满屋的消毒水味,温漆铜猛地后退,后背“哐当”撞在金属柜上,尾椎骨先一步炸开钝痛。她浑身像被抽干了力气,脚下一软连退几步,重重仰摔在地。
“温小姐!”
几位警官急忙扶她,语气里裹着程式化的劝慰:“逝者已逝,您保重。”
“不是自杀吗。”她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自杀投河,身上怎么有那么多淤青?”
“您先别激动,只是根据尸检结果和监控初步诊断,但根据进一步调查,我们发现案件存在疑点。”陈警官示意徒弟倒杯热水,一边继续安抚,“这些斑块法医辨看,不像淤青,而且分布很广泛,也不是尸斑,它更像是由内而外长出的,我们也还在分辨。”
“您知道死者这一个月去了哪吗?”
温漆铜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他提过一嘴,好像去找什么新土了。公司派下的。”
“但据我们调察。”陈警官递给温漆铜一份资料,指尖在文件夹上敲了敲,“死者三个月前就已经离职。”
“离职!”温漆铜脑袋像被钉子狠狠砸中,抢过文件一行行往下看,记录附件挟着一张离职申请表,盖了公章。“这不可能啊……他从来没跟我提过……”
“温小姐。”陈警官没接话,语气沉了沉,“死者既然三个月前就脱离公司,所谓的‘出差’显然站不住脚,你觉得死者这一个月最可能去哪?”
“我……我不知道……”温漆铜张了张嘴,却摸不到一点线索,“他那段时间每天早出晚归,离家前一天说公司有任务要出差。我五点钟接到他电话时,还以为已经坐上回程的飞机了。”
“五点?”陈警官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哪天五点?”
“就今天。”温漆铜解锁手机,点开电话记录给陈警官,“您看,因为我当时在洗……”
话音突然被一阵急促的对讲机杂音切断。
“陈队!陈队!收到请回答!”公共频道里的声音劈了叉,混着电流的刺啦声,“城东富安小区,刚接到报案——报案人称,她丈夫半夜把她妻子……把人给吃了!”
最后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钉子,扎得空气都僵住了。
陈警官的脸色瞬间变了,刚才的冷静荡然无存,他猛地抓起对讲机:“再说一遍!什么情况?!”
“人还活着!但……但已经不成样子了!嫌疑人被邻居按住了,现在疯疯癫癫的,我们人手不够,请求支援!”
“马上到!”陈警官一把合上文件夹,起身时带倒了身后的椅子,“温女士,具体情况我们已经了解,案件会持续调查,有新线索我们会通知您。”
陈警官又冲门外喊:“小周,带温女士去办遗物签收,我先去富安小区。”
“警官!”温漆铜急促的呼喊被掐断在嗓子里。
她还举着手机,通话记录的界面亮得刺眼。周围的警察也动了起来,有人抓着警帽往出走,有人对着电话吼着“带急救箱”,一窝蜂地从她眼前走了。
“温女士?”叫小周的年轻警员过来,脸上带着点惊魂未定的尴尬,“您这边……先跟我来签个字吧……”
雨珠砸在公寓窗玻璃上,汇成蜿蜒的水痕。窗外雷声轰鸣,雨水将外界的霓虹晕染成一片模糊的橘紫。温漆铜不记得自己最后是怎么回的家,只知道自己有意识的时候,已经用钥匙拧开门锁,抱着从警局带回来的牛皮纸袋,靠到沙发上。
屋里似乎还残留着菲约多惯用的草木香,玄关处的衣架上,她脱下来的那件情侣风衣空着另一半,像个无法填满的缺口。
两个小时前,小周把这个袋子递给她时,说:“菲约多先生没有母亲,父亲又远在海外,我们思来想去,决定把他的遗物交还给你。”
遗物。
好冷漠的一个词,居然可以让最亲密的两个人,最后只能依靠这些东西来缅怀留念。她当时只是麻木的接过,直到此时独处,大雨纷纷,她在后知后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菲约多离家要去外地地质勘探那天,背着一个很大的旅行包,装得满满当当,温漆铜当时还抱怨说他要把全部身家都装进去了。当时也是这么大的雨,菲约多还特意上楼取了回伞。
而现在,牛皮纸袋轻得不可置信。
温漆铜深吸一口气,倒出袋中物品——一部黑屏进水的手机,深蓝色的工作证,还有一件已经磨损开裂的钱包,里面什么也不少,唯独丢失了她俩去游乐园的合照。最后是一本A5大小的笔记本。
“怎么只有这些?”温漆铜反复翻看了已经空无一物的牛皮纸袋,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那个包:菲约多花大价钱找人定制的情侣款,后来爬山时意外被刮坏了,温漆铜为了哄她,故意用金线在顶上绣了一只歪歪扭扭的金鸟——然而这个哑黑色的,装得满满当当的旅行包。似乎就这样不翼而飞了。
温漆铜蹙着眉,心底的不安越来越深,只好翻看起遗物里那件笔记本,企图从中找到线索。
笔记本翻开,第一页是空白的,第二页也是,往后翻了七八页,都是干净的米白色纸页,除了浸过水纸页开始发硬以外,和新的一样。
难道……
她想到一种可能性,拿起桌上的铅笔,试着在空白页上轻划——依然是光滑的、连接的铅笔印,没有任何特别。
是她想多了?这真的只是个普通本子?
温漆铜有些泄气,将本子丢在一旁,目光却无意间扫过台灯在纸页上投下的阴影。某一页的纸纹里,似乎有什么极淡的痕迹,像水晕开的印子,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
温漆铜心脏猛地一跳,抓回笔记本,将纸页对着灯光倾斜。
那一刻,她瞳孔骤然收缩。
在光线的折射下,纸页上浮现出一个极淡的、用硬物反复按压过的轮廓——那是一个扭曲的倒三角型,内圈镶嵌着类似眼睛的纹路。
这图案……
温漆铜颤抖着翻向下一页,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第二页,同样的位置,还是那个符号,痕迹比上一页更深。
第三页,第四页……
整整一本子,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每一张纸的同一个角落,都印着这个相同的、诡异的图案。没有文字,没有解释,只有这重复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符号,像某种无声的呓语,又像绝望的烙印。
这个图案……
温漆铜忙从抽屉里掏出兰姐塞给自己的项链,两相对比,难掩惊悍。
她深吸一口气,摸到桌角的手机,屏幕亮起时映出她眼底的惊惶。
拨通兰姐电话的瞬间,她听见自己心跳撞在听筒上的声音。
“小温啊?”
温漆铜攥紧手机,指尖在屏幕边缘掐出红痕:“兰姐,上次您给我的那条项链……上面的图案,是您信的教里的吗?”
电话那头静了半秒:“是呀,那是我们伽玛教的圣徽呢。温温是不是也想入教了。”她的语速变快,像怕被打断,“我就知道你跟神有缘!你是个有灵性的孩子。”
温漆铜后背泛起一层冷汗,忙笑着打岔:“伽玛教……平时都做些什么呀?”
“祷告?”兰姐的声音忽然变得含糊,像隔着层棉花,“你虔诚,神会回应你的。”
温漆铜又问了几句,兰姐要么答非所问,要么用“心诚则灵”“神能听见”这类话搪塞,半句实在的信息都没漏出来。挂电话时,她握着手机的手都麻了。
她把手机扔在桌上,盯着笔记本上的倒三角圣徽,太阳穴突突直跳。伽玛教……伽玛……
这两个字像颗埋在记忆深处的种子,忽然破土而出。
在这更早之前,她听过这名字……
他或许能给自己回答。
次日起床,雨还在淅淅地下,城市像被浸透过的海绵,连空气都带着拧不干的潮意。
出租车在城郊公路尽头停下,司机拒载的理由是“前面没路了”。温漆铜付了钱,踩进及踝的湿草丛。这座旧墓园偏远,好像已经被时间和人们遗忘,寥寥无几的几个墓碑上长满了青苔。
在第三排,有一个墓碑很干净,即便碑上已经看不出姓名,但周围连一点杂物也没有。
碑前面,站着一个人。
身形佝偻着,头发有些花白,脚步踉跄地挥动着宽大的扫帚。
“李息信。”
那个人没有回头,甚至连一点回应都没有,好像没听到一般,继续自己的工作。
“好久不见。”温漆铜并不计较李息信的无视,主动走上前去,看着眼前不过三十岁的高中同学,“你和我记忆中的你,好像不太一样了。”
扫帚顿住。
他肩颈如生锈钝器,极缓侧过寸许,露出小半边枯槁的脸,花白枯燥的短发下,眼珠,平移一线,看向她。
“你却和当年,没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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