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王玄之被王珏拎着衣袍到那四人跟前,她并不出声解救,反而看戏般的撩起袍子坐在沙子上,接过司祁用水泡软的馕饼撕开来吃。
王玄之随意撩开袍子蹲下,拉过温璋的胳膊,搭上手细细诊脉,又将鼻尖凑近温璋的衣裳,“是当路君部落的迷药。”
他抬首,神色早已不复刚刚的吊儿郎当,颇为严肃,鼻尖凑近温璋的衣袖。
当路君部落向来在草原一带游牧,时不时骚扰一番大昭边境,甚少踏足大漠,怎会和他们遇上?
“能辨出是哪一支吗?”王璟问。
当路君部落分着好些支系,他们的迷药大多是就近采取代代流传,每支都有些不同,通常人并不能辨认出什么,但若有心人细细钻研,自能找出其中区别。
王玄之恰是其中一人。
然他却面色凝重,摇摇头,“应是新的。”
这茫茫大漠,新的迷药,昏睡的世族子弟,随时可能去而复返的当路君人。
还真的,麻烦。
王璟垂眸,看了眼四周早已等候在一旁的众人,吩咐道:“找些绳子,把手绑了,驮到骆驼上走。”
“绑手?”王玄之惊了,“不是,他们不是什么大家族的吗?”
“那又如何。”王璟满不在乎,“我又没见过他们。”
没见过,自是不知道他们是谁,即不知身份,还有隐藏的危险,那她怎么弄都应无碍。
她心里辩解着,倏尔目光一转,瞧见崔悦那玉珏还在司祁手中,微微叹息,罢了罢了,她就当为自己积德了。
“三哥,一会儿走的慢些,别让这些贵公子颠下来。”
摔坏了,可就不好玩了。
众人显然明白了她的意思,队伍有序的收拾起来,有人去牵马和骆驼,有人去找绳子,不过片刻,队伍就整装待发。
王璟平复了一下心情,也不知怎得,她烦躁的很。
她并非不知轻重,大昭建立至今,便有传言道:宁做世族客,不进庙堂殿。
可见世族地位,尤为温崔两族,阁臣辈出,十位开国功臣中,两族共占七位。
若是在此得罪了这几位郎君,怕是长安一行难如登天。
若是没气了,到也好说,只当没见过,偏生见过还活着,她还没那个闲心再去捅几刀。
更何况,若几位真能回长安,对她而言便是助力,何乐而不为。
王璟翻身上马,脸无铅华,首无珠翠,眉宇妍秀,明澈的眼瞳,清雅的眼尾微微上翘,清冽又含着一丝散漫,身着天青色窄袖长袍,衣摆随风猎猎作响。
并未再分神给那四人,自己勒马前行,队伍众人噤声,赶忙加快手中速度,以免惹得王璟不快。
要知道,自家家主年岁虽小,但却并不是什么心软之人,脾气向来不定,若真惹到了,怎么得罪的都不知道。
在这风沙弥漫的大漠,时间最是不好把握。
日头渐盛,温璋等人还无醒来的迹象。
王璟望着烈日,眉头紧皱,据她所知,温璋,字益之,乃当朝宰相温晓第二子,性情温文,谦恭儒雅,自小便有神童的赞誉,她想起刚刚的细细打量,脸庞虽有污渍,却难掩其俊秀眉目。
她不由得想起曾经无意闯入了叔父王元的密室中看到的那些画像,长安城中排的上名号的郎君皆有,这也是她为何能一眼看出几人身份的原因。
但可疑的是,独独温璋的画像从幼时皆有,每年两幅,不曾间断,更有册子记载着他的行事,可惜的是,她才刚刚翻开,便被叔父发现,训斥了一番,此后,她再偷摸进入密室,画像还在,独独册子不见了。
她曾问过叔父原因,然只得一句故人之子,既是故人之子,为何其兄温琮没有?
她百思不得其解,追着问了几次,却每每只得叔父默然。
为何救他们?为日后之便,亦为心中有惑要解。
她定要搞清楚,温璋于她叔父而言,特殊在哪里。
王璟瞬觉心中清朗,原本烦躁的心逐渐安定下来,收回目光,轻拢缰绳,“便在前面休息吧。”
黄沙漫漫,阳光炽热如火一般,没有风,闷热的天气让人呼吸都略显笨重,汗湿的衣服摩擦着皮肤,却无一人出声抱怨。
王璟忍着不适,随手将缰绳往后一递,身后的人立马接住,牵着马走到不远处,仔细照料。
“醒了醒了!”王玄之忽然高声大喊,冲着她这里摇晃着手臂。
王璟快步走过去,果然有一人坐起,到了跟前,心下略有失望,醒来的是崔悦,不是温璋。
她很快将神情掩饰过去,面色如常,“再看看其他人。”
王玄之松开崔悦的手,转身去看另外三人。
崔悦迷瞪着起身,看到周围的一群人,略有踉跄的抵着沙子向后移动,直到碰到不知什么东西才停下,脑中一片空白,惊恐道:“你们......你们是何人?”
司祁上前,躬身揖一礼,“郎君安好,现下可清醒着?”
崔悦警惕盯着看她,并不答话。
司祁微微一笑,浅声道,“吾等在湖边见到诸位郎君昏迷,心中存疑,若有冒犯,还望见谅。”
听此,崔悦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子松懈下来,不自然的抿了下唇,打量了司祁一番,才哑着嗓子道:“多谢。某与同伴偶遇狼群,奔波一夜才脱身。”
“怕是不止。”王璟上前两步,用匕首将玉珏的穗带挑起,递至崔悦眼前,颇有些揶揄道:“诸位郎君的财物,怕是只有这个了。”
崔悦一慌,连忙伸手拿过,见玉珏并未损害,复又摸向肩膀,那里空空如也。
“倒是奇了,我还是第一次见沙漠里劫财不杀人的。”王璟随意的将水囊一抛,扔在崔悦的身上,负手而立,“郎君哪里人?”
崔悦慌忙接过,踉跄起身,亦揖一礼,表情郁郁的,言道:“在下崔悦,乃长安人士,与同伴游学至此,不曾想......”
游学?有意思。
自大昭建立以来,玉门关以西旧地迟迟得不到收复,因而小国林立,商队行商四方,手里握着好几个国家的通关文书,还要避免当路君部落的围追阻挠,从西域至长安,短则半年,长则一年,不乏有丧命者。
她的商队行走南北,每每前往长安,总要损失些人手,可见这路并不好走。
就这四个人,身旁并未有家族部曲,却能从玉门关行至高昌附近,属实不易。
单单游学,谁信呢?
王璟双手环抱,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衣袖,装作无意的瞥向还在昏迷的温璋,眼底闪过一抹痛色。
平湖温氏,据说老宅与王氏一族的老宅紧挨着,可两族的境况,却是天差地别。
一族为天子近臣,名门世家,门生遍布天下,而一族惨遭盗寇血洗,只余些许族人流浪至高昌安定下来。
十八年间,天翻地覆。
王玄之唤来几个心细的人一一为他们上药,不多时,另外三人陆续醒来。
崔悦先是歉意的向王璟等人表示自己需要解释一番,才小声与三人言道过往,三人微怔,片刻后冷静下来。
“原是我们时运不济,遭遇横祸。”温璋声音微哑,在一人的搀扶下起身,衣着狼狈,却不失世家风范,“多谢这位......”
他一时呛住,这才想起崔悦并未介绍女郎的身份,不由得讪笑一声。
王璟细细打量着他,想起自己曾看见的画像旁的小注:神仪明秀,朗目疏眉。
画师的描述到底还是谦逊了些许。
她还未曾见过这般……温润清朗的人,只一眼,便知其心性。
瞧见崔悦的一时窘迫,这才想起刚刚并未介绍自己,她微微抿唇,言道:“诸位可唤我七娘,这是司祁,这是王珏,唤他三郎便可,为你们上药的是十一郎王玄之。”
温璋温朗一笑,抬手郑重的揖一礼,“多谢七娘,三郎,十一郎,司娘子。”
虽身显狼狈,却礼仪周到,身形玉立,举手投足皆贵气非凡,让人赏心悦目。
王璟让人从行李中取了四套衣裳给他们换上,一行人随地而坐,王珏与司祁从行囊里拿出不少的水囊和干粮,分给四人。
王璟撕下一块馕饼,颇有些嫌弃,这几日赶路吃的都是馕饼,再就是疙瘩,自己虽不娇气,却也耐不住天天吃,嘴里乏味的很,她不露痕迹地轻叹口气,就着水吃了一口馕饼,鼓着腮帮子狠狠咽下去,牙根有些发痛,她单手撑着牙齿发痛的一边,目光散漫的望向沙漠与天空的交际线。
刚刚搀扶起温璋的郎君一笑便露出两颗虎牙,瞧着甚是可爱,眼眸似有星星,声音甜糯糯的,“在下高允,多谢司娘子的馕饼。”
司祁笑着点头,又将馕饼分给另一人。
“我唤卢煜,多谢司娘子。”
范阳卢氏,渤海高氏。
皆是世族出生,说来,她与卢煜还有着一段渊源。
同她父亲那辈的王三娘,她的三堂姑,便嫁作卢家妇,正是卢煜的继母。
听闻,他们母子的关系可不大好。
她嘴角勾起一抹狡黠,这等隐秘轶事被王家暗探从长安传到高昌,可见叔父在长安布局。
她这些日子慢慢接手长安庶务,却始终是冰山一角,叔父总说不急,可她已经不想再等了。
温璋向王珏借了条干净的帕子打湿,将脸庞的沙土擦净,翻了面又将手擦拭,随意地扔在一旁。
崔悦瞧见,耐心等他擦完才将馕饼对半分开递给他,“你这爱干净的毛病日后可怎么办?”
语气里颇为调侃,一点不像刚刚经历被掠劫并满身狼狈的人。
只见温璋眉眼未变,扭头小声叮嘱高允和卢煜,“若是不够,要说。”
两人点头,高允假装不经意间看了眼正在发呆的王璟,而又快速的收回眼,慢吞吞地吃了起来。
眼看气氛冷了下来,崔悦擦擦额头的汗,一双长而不狭的眼睛微眯,温声道:“未曾问过几位是哪里人士?这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司祁笑道:“我们是高昌人,贩卖物品自西域而来,要回高昌去。”
听此,高允立马直起身,看向温璋,语气里藏不住的兴奋,“高昌?我们前些日子刚从高昌离开。”
王璟心下疑惑,他们去高昌做甚?
温璋伸手按住仿佛要蹦起的高允,示意他安稳些,颇为无奈的笑了笑,“本想从敦煌回长安,不曾想遭遇此劫。”
“福祸相依,未必就是绝境。”王珏搭话,身子倾斜,挑起水囊喝了一口,又道:“大漠荒芜,万事皆有可能,四位郎君并非池中物,定能平安回到长安。”
这话一说,场面顿时静了下来,四人心里一瞬慌张,以为王珏看出了什么,却见他神色淡淡,望着东方。
“三郎何出此言?”崔悦双手握拳,隐在衣袖之下,警惕的扫视了四周一番,只见大家各得其乐,并未注意这里。
王珏忽然放声大笑,指着一旁被随意堆叠在一起还湿漉漉的衣袍,“这般料子,在高昌千金难买。”
四人松了一口气。
“原是如此。”
“七娘?”
恰逢温璋见王璟眼神飘忽,面上偶有痛色闪过,于众人问答而不闻,连忙唤她。
“啊。”
见众人皆瞧着她,不由得讪笑,解释道:“刚刚在想事情,你们说了些甚?”
“不过是些琐事。”高允身子往前倾,连忙回答,瞧见王璟看他,又羞涩的往温璋身后躲。
王璟笑,下意识的捏紧手中的馕饼,不去看温璋,“琐事也有琐事的乐趣。”
她抬眼望了望天色,撩袍起身,“各位自便,我去寻寻我家那贪玩的小郎君。”
说完,她随意的将馕饼包起来递给司祁,不等众人话语,自顾自地踩着沙子离开。
她并非真的要去寻王玄之,那家伙刚刚在他们醒来便溜走了,不知躲在哪里快活。
只是,与温璋待在一起,没由来的烦闷。
那处,司祁与王珏笑着解释道:“我家小郎君便是刚刚为各位诊脉的那位,家中排行十一,因此唤他十一郎便可,他自幼贪玩,这茫茫大漠,出事了便不好。”
这话听着便是客套,放眼望去,这支商队足足二百余人不等,岂会让一位郎君出事。
可大家都是聪明人,自不会拆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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