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说完,不想再看到裴放,更不想和裴放打同一把伞,他冲进了雨帘中,只有发丝挂了几点细雨,也没怎么淋着。
裴放想让他在京中安分守己地活着,如果可以,柳絮自然也会这么做,可质子府的内侍毕竟不是骑到裴放的头上,他可不愿意一直忍气吞声地活着。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除非裴放疯了拉着他一起去死,否则他就是把这里搅得腥风血雨,裴放也没有立场指责他。
谁让裴放偏偏选了柳絮当兰绪明的替身呢?后悔也没用。
皇上身边的太监宣旨,裴放和柳絮并排进殿,谁也不看谁。
“参见陛下。”
“免礼。”皇上抬手一挥,“赐坐。”
前世因着兰绪明的缘故,柳絮见过皇上几次,像这样面对面交谈的场合,还是第一次。
觐见皇上之前,柳絮已在心中过了一遍说辞,本来还有些紧张,见到裴放之后只剩怒意了,由是皇上问起话来,竟然答得十分流畅,连怯场都不曾。
“你就是兰绪明?”皇上问。
柳絮起身行礼,“回陛下,正是。”
皇上示意他坐下:“既然赐坐了,就不要动不动行礼了。”
柳絮微笑颔首,坐回了位置上。
“南虞九皇子美名远扬,果然是神清骨秀,金玉其质。”皇上近乎和颜悦色道,“听闻前几日你生病从轿辇上摔了下来,可是来鹊京还未习惯?”
柳絮没着急答话,而是想到裴放说的,质子府的内侍上上下下都换了一批,只能出自皇上的手笔。
这样看来,皇上已然调查了质子府的内侍;再者,柳絮前两次都没有受召入宫,要是再提这件事,那就显得不知好歹了。
“多谢陛下关心,外臣第一次来鹊京,水土不服,受陛下体恤搬到皇子宫,现下身体已没什么不适了。”
柳絮顿了顿,又道:“陛下两次召我入宫,我怕病容入宫,有失礼数,不料这病越发严重,还不如第一回就来觐见陛下。请陛下责罚。”
柳絮说着便要跪,皇上上前将他扶住,摇头道:“你这孩子,不是说了无需多礼了吗,怎么还跪?对朕这样畏惧,可是无咎和你说了朕的坏话?”
无咎便是裴放的表字,裴放在殿前也只是勉强守礼,闻言连忙起身,插科打诨道:“请陛下明鉴,我在兰公子面前把您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柳絮扯扯嘴角。
把天上有地上无的人物当狗耍,确实得明鉴了。
“当真有这回事?”
柳絮笑而不语。
“那便是这小子撒谎,在朕面前讨功了。”
大殿内气氛活络起来,御前内侍奉茶,柳絮用盖碗拨开茶叶,借着氤氲的热气,柳絮匆匆扫了一眼皇上。
皇上二十七岁登基,至今已有十八年,不事劳作,一点也不显老态。人到中年,眉眼都温和起来,要不是前世从旁听了一耳朵兰绪明和太子的谈话,他是绝对无法将皇上与“为了夺嫡诛杀三个兄弟”联系起来的。
当年先帝得了急病,去得早,没留下遗诏,皇上草草登基,肃王起兵造反失败,上上下下抄了一批。因着裴氏旁支和肃王是姻亲关系,据说裴氏就是从那时没落的。
柳絮偷偷看了裴放一眼——跟大户人家门前的石狮子似的,只是气派。
此次召见没谈什么要事,出来时雨已停了,梁休举着新伞不知所措,柳絮道:“拿着走吧,之前那把伞不要了。”
柳絮生怕被裴放缠上,走得飞快,梁休小跑跟上,吩咐轿夫起轿。
走了一段路,柳絮听到耳边的马蹄声,他掀开车帘,原是裴放骑马往这边来了,他于是对梁休道:“走快点。”
轿辇一快就有些摇晃,柳絮对此无所谓,但那马蹄声还和苍蝇似的在耳边作响,柳絮一瞧,是裴放又跟上来了。
柳絮心里烦躁,又道:“走慢点,越慢越好。”
轿辇是慢了,可裴放骑马的速度也慢了下来,看着像是和柳絮杠上了。
“裴大人跟着我,是有话对我说?”柳絮猛地掀开车帘。
裴放慢悠悠地骑马,“没有,我要出宫,顺路而已。”
柳絮不言语,心想着忍过这段路,裴放总不可能跟着到皇子宫。
大概半炷香的时间,车帘一动,掉进来一把伞,正是裴放从他那接走的那把伞。
“谢谢你的伞,这个还你。”裴放说完,马蹄声也越来越远了。
柳絮看了一眼外面,这是到了岔路口,他和裴放一人去皇子宫,一人出宫。
“公子,这把伞……”梁休捧着掉在轿辇中的伞,等着柳絮的反应。
“丢了,丢得越远越好。”但凡和裴放有关的,他都觉得晦气。
*
柳絮没有在宫里长待的理由,病好些了,就向皇上陈情回质子府,皇上准了,期间又留他多住了几日。
“你明天就要离开皇子宫了?”沈琢丰问,目光落在面前的池塘。
“病好了就该回去了。”柳絮偏了偏脑袋,笑道,“舍不得我?”
“才不是!”沈琢丰慌张地把柳絮推到一边,“之后没人陪我说话,太无聊了。”
柳絮不知如何宽慰,只道:“今后还会再见的。”
“那你以后能常入宫吗?”
柳絮听着沈琢丰孩童般的问题,思考了一会儿,“那就要看你父皇了,他若是愿意见我,我就能常入宫,他若是不愿意见我,把他赶到穷乡僻壤去也说不准。”
沈琢丰重重地叹了口气。
对于柳絮,他总有种天然的亲近感,他想,若是自己去到了南虞,在异国他乡做质子,一定是不想和那边的任何一个人说话的。
“手伸出来。”柳絮道。
“什么?”沈琢丰问道,先伸出了手。
柳絮从袖袋中取出一样东西,放在沈琢丰手心。
“这是……”沈琢丰仔细看了看手心的玩意儿,“饴糖?”
柳絮点点头,“我从膳房取的,尝尝?”
沈琢丰咬了一小口,甜味在口中散开。
孩童嗜甜,宫中皇子规矩多,沈琢丰无母妃抚养,一日三餐什么菜品、什么分量控制得十分严格,他也从不向膳房讨要这些。
柳絮作为质子,可没有那么多规矩。
像前世一样,柳絮又拿出许多块,一并给了沈琢丰,二人在水池边坐了一下午。
*
正如裴放所说,质子府的下人全换了,除了梁休,柳絮一个也不认识。
不知是不是错觉,新换来的内侍也多了些。
他坐在院中看内侍们进进出出,百无聊赖地数人数,从宫里调遣来的似乎比从前多了一倍。
晌午一过,宫中又来了人,这回是为柳絮量身形,说是质子从南虞远道而来,冬日已尽,要多做几身春衣,还让他挑选布料和形制。
柳絮一下子就挑花了眼。
很长一段时间,柳絮一直在捡别人的旧衣穿,不暖和也不好看,好在能蔽体。
——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兰绪明都没这待遇。
柳絮挑了几样布匹,尚衣局的姑姑夸赞道:“公子真是好眼光,这几样布料,宫中娘娘手头都紧俏。”
柳絮流露出几分少年心性,“那我换一换”
“不用。”姑姑笑道,“皇上的吩咐,公子您尽管挑。”
南虞质子的身份尴尬,可皇上都这么说了,做奴才的难不成还违背皇上的旨意不成?质子府的第一批宫人便是前车之鉴。
新换来的一批宫人对柳絮的态度都很恭敬,柳絮也总算体会到了一把王公贵族的生活,他让梁休把炉中的炭火烧到最旺,在春日的夜晚出了一身热汗才肯罢休,然后灭了炭火,将门窗大开,夜风吹到身上,温温柔柔的,万分闲适。
“公子,热水好了。”梁休从寝殿侧边的浴间出来,顺手扯下纱帘。
柳絮沐浴时不喜欢别人伺候,梁休跟在身边伺候多时,每次放好热水,就乖乖退下。
柳絮披散着头发泡在浴桶中,水是温热的,香胰子是上好的,水面上倒影着他的模样,影影绰绰,柳絮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兰绪明,想到他当年听到府中的内侍诋毁,为兰绪明出头,被他们围在墙角羞辱。
兰绪明是动过怒的,不过也仅此而已了,很长一段时间,柳絮甚至不敢和兰绪明分开,只要在府中落单,等着柳絮的便是一顿漫长的羞辱。
那时的柳絮是恨过兰绪明的,也后悔和他来了鹊京,可兰绪明总将他一把揽入怀中,心疼又难过地亲他的眼角。除了爷爷,没有人这样珍视过他,柳絮的心于是软了下来,他浅薄地以为这就是爱。
兰绪明一直隐忍到和太子交好,才彻彻底底出了口气。
兰绪明用了将近一年,而柳絮只用了一个月。
早知如此,前世他就该狠心不管兰绪明,任他自生自灭,没有兰绪明,他只会过得更好。
柳絮重重地拍了拍水面,倒影变得破碎,他从水中起身,穿好衣服,梁休给他擦拭头发。
柳絮靠在椅背上,没头没尾地问梁休,“来质子府之前,你在宫里当差?”
梁休道:“是,在宫中做杂役。”
“在宫里的生活和质子府的生活,你更喜欢哪个?”
梁休认真地想了想,“宫中当杂役很累,但是有苏公公;在质子府又有公子。”他摸了摸鼻子,“我都挺喜欢的,两边的生活很不一样,我……”
柳絮才懒得听他细致入微的分析,打住他,换了个问法,“哪边更好更轻松?”
“那自然是在公子身边更轻松。”
柳絮满意了。
睡前,柳絮挑了明天要穿的衣服,尚衣局前几日送来了新衣,实际穿上身比他想象中还要贴身,布料和形制都是时兴的,柳絮很是喜欢。
他挑了件青色的窄袖圆领袍,又挑了明日簪发的玉冠,这才躺到床上去。
上回觐见皇上,已谈了让柳絮去国子监学习的事,算来日子就在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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