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一刻,皇帝顾景煜苏醒的消息顷刻间便已传到了大营之中,一时之间,军营里亦略显有些躁动。
顾时珩坐在中军大营之中,手里不自觉的摩着茶杯,公孙彧跟陆梁蕴站在不远处,已苦口婆心劝了他近半个时辰——若此刻不斩断棋盘,更待何时呢?
难道因为他是武安君的儿子,所以便要引颈待戮吗?此时他们一举发兵,攻下顺天,逼迫顾景煜退位,再嫁祸于六皇子,称是他谋害天子。
待到那时候,顾时珩荣登大宝,加冕万乘之躯,历史是被胜利者书写的,又有谁在意他是谁的儿子?又有谁在意,他这皇位是如何得来的呢?
顾时珩深吸了一口气,略显沉默,公孙彧又望了陆梁蕴一眼,急忙煽风点火,道,
“殿下,我知你念及父子情谊,但容微臣直言,这陛下若知你是武安君之子,必不可能放过你!这天下又有哪个男人知道自己原来是将旁人的儿子养在膝下,苦心栽培,会不心生愤恨?他待你好的一切根基,且是以为你至少是他的亲生骨肉..”
“我知道。”顾时珩皱眉,被吵得有些头疼,他正准备起身,让二人出去时,突然听见仆兵传报,说段乐则孤身一人,前来求见西凉王。
顾时珩点了点头,让他们传他进来,段乐则并未带兵刃,一袭白衣,腰挎素带,掀开门帘,径直走了进来,遥遥的朝他拱手,道,“西凉王殿下。
“段先生。”顾时珩坐在将座之上,亦回了个礼,道,“段先生孤身前来我军营,有何指教?”
“陛下已醒来过来,邀西凉王殿下入宫一叙。”段乐则站在那里,望着远处俊美的男人,缓缓道,“不带兵士,不携武器。”
公孙彧与陆梁蕴听见此话,眉头紧锁,担忧之情不言于表。
顾时珩沉默片刻,眉目一沉,心里已自知这是龙潭虎穴。
”…如若我不想一个人呢?”顾时珩望向了段乐则,缓缓问道。
“西凉王殿下荡平天下皆不算难事,荡平一座顺天城,又算得了什么呢?”段乐则听到此话,脸上并无畏色,反而走近了两步,抬头问道,“不过顾时珩,你当真要谋反吗?”
六皇子不是太子,甚至也从来没被考量过成为太子, 那时候顾景煜正在病重,他与六皇子两军对峙,他说顾时永是奸王,此番是为了清君侧,合情合理,这算不上谋逆。
可是此时顾景煜醒了,当今天子就在顺天城内,下令他孤身一人进顺天城‘一叙’,他再屯军如此,亦或是要荡平顺天城,这就是谋逆。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一但做了这等选择,则除了他,麾下十万将士,再也没有回头路。
顾时珩皱眉,手不由的又攥紧,心里又想到,伦理道德又如何,难道就因为他是秦牧的儿子,所以他就要甘心赴死吗?
他若不反,则是把自己的生死交给了顾景煜的一念之间,顾景煜是他父亲,可是现在还是吗…
说不定他不但已不是他的父亲,恨他入骨,还是他的杀父仇人。秦家妻离子散,全是拜他所赐,他凭什么不去为秦家人讨个公道,又凭什么要在再忠于这顾家的君主?
就在这两难之间,顾时珩突然无法抑制的想起来很多事情。
他想起来秦牧的遗言‘万望其谨遵先祖遗训,不可求报仇之事,为大梁守将戍土,安四海,护万民..”,想起西境北境的英雄冢,唤作忠武祠,他死后本该都有机会葬在那处的,因为一生忠勇,次是武之大幸,国之大幸;他想起了年少时候,顾景煜身披龙袍,在御花园里带他放风筝,他骑在万乘之躯的肩头,望着天际,不自觉的去捉那遥遥的一方浮萍, 一边笑,一边让他再跑快点,顾景煜气喘吁吁,仍加快了脚步。
…..
罢了。
顾时珩睁开眼时候,心底已下了决心,他的手落在自己的肩甲之上,突然一拽,雁翎甲的一块,便已落了地,
”公孙彧,为我卸甲。”
顾时承行进帐篷的时候,瞧见的便这幅模样,顾时珩不着甲胄,只随意穿了件红衣,站在远处,仿似当年一样。
他微微一愣,侧头望了一眼身后,道,“怎了?”
顾时珩轻轻一笑,摇了摇头,缓缓上前,凑上去吻他,顾时承被吻得莫名其妙,而在他看不清的位置,顾时珩突然一计手刀,精准地在了顾时承后背的穴位之上。
顾时承猛地往地上滑落而去,顾时珩顺手搂住了他的腰,唇落在顾时承耳畔,道,“对不起。”
一炷香之后,顾时珩坐于黑马之上,自西直门而入,进了阳关道,红墙绿瓦便已出现在了眼前。
验身进宫之后,一路兵士无数,列队两旁,个个身披重甲,全身紧绷,如临大敌。
顾时珩看着此情此景,无法抑制的想起年少时候读话本,里写到淮阴侯韩信被引入长乐宫,用布袋包裹,杖毙和用竹签刺死。
他冷不定想到,如若要杀他,或许没那么容易 ,但是人都是血肉之躯,又能难到哪里去呢?
韩信如此,武安君秦牧如此,如今他亦如此 ,莫非这功成身死,便是每个武将的宿命?
这侧门而入之时候,顾时珩再一次踏上了走向紫宸殿的路上,此时分明已是日仄,却烈日当空,照得人火辣辣的疼。
往日里这紫禁城内人流涌动,此时竟寂寥无比,除去羽林军,再无旁人,那熟悉的殿堂出现在眼前,段乐则将他引了进去,竟已告退,顾时珩掀起蟒服一角,跨过门栏,迈了进去。
这酷暑之日,顾景煜仍身披毛裘,坐于龙椅之上,抬眼看他,唇惨白无比。
“臣..”顾时珩未敢再自称儿臣,低身跪去,“叩见陛下。”
顾景煜坐在那里,遥遥的看着顾时珩的跪地的背影,良久都没有开口说话,而顾时珩亦跪地不起,似是在等那剑落在脖颈之上,等待一个最终的宣判。
“起来。”
终于,顾景煜开了口,声音并没有什么起伏,顾时珩站起身来之后,顾景煜起身,示意顾时珩过去扶他。
一时之间,顾时珩不知这事何意,他为何不单刀直入,直问他是秦牧之子一事?
为何不开门见山,痛斥他,罢黜他的王位,将他立即处死?
他想到此处,仍走到顾景煜的身旁,将他扶起,顾景煜一路往紫宸殿后移去,触上这木质展览柜的一方瓷瓶,轻轻一旋转,那书柜竟突然旋转,缓缓拉开。
在这紫宸殿之后,竟有一个密室。
“跟我来。”
顾景煜这般说着,缓缓的迈步,进入了密室之中。
这里面空空荡荡,唯有一方无字碑,和一副画像,那无字碑前烛火摇曳,顾景煜低头,从下方取下熏香,悄然点燃,插在了香炉之上。
顾景煜这是在悄然祭奠何人?
顾时珩不时有些寒意,朝画卷中望去。
画中之人中生了张朗若流星,清华绝俗的俊俏面庞,双眼如墨玉深潭,面色仿若寒星,静默冷峻如冰,身披墨黑玄色龙鳞铠甲,一锏随意落在脚边,这让他既威风凛凛,又显得寒气逼人。
如不是此人周身之气场,与他截然不同,顾时珩看这眉眼,几近都要以为这画中之人是他,他转头,望向顾景煜,道,“这是…?”
“武安君秦牧。”顾景煜语气轻描淡写,微微仰起头,目光落在画卷之上,仿似乎瞻仰繁星,“你的亲生父亲。”
“你…”顾时珩不敢相信的看着他,一时不明白为何他如此淡然,“…难道你早就知道?”
“别急,今天叫你过来,便是要告诉你这一切,朕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但这些事情,你早晚该知道..”
顾景煜望着画上之,长叹了口气,道,“故事开头风光无限,结局可却仓皇..要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起?那时候还没有建元,亦不是洪武,还是徽宗年间…”
“我还记得我年少之时,便是在军营长大的,能记得的只有无尽的马蹄声,还有刀剑碰撞的声响。
那时候我爹不过是个王爷,他要掌军,纵有闲暇时候,也都在练舞,打猎,他不喜欢我,因为觉得我不像他的儿子,从小身子骨便羸弱,这样想来,我童年的大部分光阴,竟是在秦府度过的。
顾时珩看着他,心里大骇,已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年长我十三岁,如父如兄,你爹看似冷淡,实则最是心软,我缠着他教我骑马,让他教我练剑,看书写字,他嘴上不愿意,却应允尽允..”
说动此处,顾景煜转过头 ,望向顾时珩,一字一句,道,“秦牧于我,便是至亲,你明白吗,於菟?”
“既然如此,他为何会以反贼之名身死,他实则并未谋反,对吗?”顾时珩忍不住追问道,“你又为何要让陈语嫣入宫?既然秦牧于你是至亲,你又为何要夺人所爱?”
“於菟,你便觉得,只要头戴冠冕,便是无所不能的吗?”顾景煜忍不住开口,反问他。
“徽宗还在位时,山河满目疮痍,仍处处打压武将,让傅家与宁家这两大文宗,势力无比之大,权倾朝野,后来徽宗驾崩,先帝登基,虽力排众议让秦牧北伐,收复失土,但是朝堂之上,也绝非想象中那么风平浪静,甚至先帝的死..在我眼底看来,都不明不白。”
“先帝那时方过了而立之年,身体强健,还在想着还都长安,永固北方,却突然坠了湖,从此之后一病不起,我那时不过十七岁,突然被捧上了皇位,你知我心底那时有多么心惊胆颤?北渝西洲强敌环伺,朝堂之中风起云涌,我有谁,我那时身边,只有秦牧。”
“他屡次出征,为我平定北方,这才让朝堂逐渐平稳,我娶了宁家傅家的女儿,有了皇子,多方权衡,更稳住了些许局面,可是我万万想不到,他们竟还会对秦牧下手。”
顾时珩骤然蹙眉,手不自觉得攥紧。
“建元五年,烽烟渐平,这满朝文武,随意找了个理由要除去秦牧的军权,我不同意,他们便罢朝十日,苦苦相逼,秦牧不愿见我两难,自甘入宫,交上了虎符,承诺再不领兵。”
“不带兵的将军,就像是除了牙齿的老虎,那时我便猜到,他们是不会放过他的,我想要他解甲归田,可是他偏偏不听。
“建元六年,傅家与宁家几乎将所有秦牧在军中的所有亲信,卸了要职,四散流放。
我心里自觉不妙,夜访武安君府,劝说你爹早做打算,而你爹根本便不理睬我,只知道奋笔疾书他的兵书,守城精要,练兵之道,还有西南,西,北方的定边策略。
我让他走,他却说此时边境未能永平,此时他虽没有官职,但是却能知大梁之军甚深,他夜以继日,给我举荐了许多信得过的将领,又终写成了一本兵书,唤作《长例》。”
“长例?”
顾时珩几近不敢相信,自从飞云寨扫匪之后,聂世信给他的兵书之中,他受益最深的便是长例,那时候他只觉得此书名不见经传,西境将领却几近人手一本,聂世信也只是说是西境先贤留下的,此书的作者,竟是秦牧?
顾时珩望向顾景煜,似是已猜到了后面的事情,顾景煜回头,望向远处那一方无字碑,道,
“是,他不愿意走,我一说这事,他便说如若他走了,我在朝堂之上孤立无援,我又怎么办?说公道自在人心,说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他不能辜负我爹…
而那时候我知道秦夫人有了身孕,我便问他,他要殉道,难道他要拉着秦夫人,自己的女儿,还有那肚里的孩儿一同殉道吗?秦漓尚消失的无影无踪,可是如若他们当真要对武安君府动手,又岂会放过秦夫人和他的两个孩儿。
秦牧想不到两全之法,而把秦燕飞送到关北,交给他曾经的亲信抚养,将秦夫人接入宫中,化名禾圆圆,亦是我在那时候,能想到的的最优解法了。”
“所以你和娘,最开始便知道….这是你们三人演的一出戏?”
“你母后或许不是朕在后宫中最宠爱的,但无疑是最善良,最能懂我的..她明白我的心。”
顾景煜点了点头,道,“秦夫人入宫那天,内侍府亦声称你母后同时有孕,秦夫人在宫内待产,而我和你母后亦小心翼翼的演戏,生怕任何人察觉,可就在秦夫人快生下你的时候,秦牧的副将突然状告亲秦牧谋反,秦府全家被诛,我不敢告诉她,她在将你托付给燕婉之后,在出宫的马车上,得到了真相,用一根簪子,自尽而亡….”
这样看来,那日白芳说的,也并非全然是假,她只是个伺候秦夫人的人,又怎知道这三人之间早已达成共识。
她以为是独孤燕婉夺走了他,殊不知这是一场精心谋划,算计良久的戏码,唯一的目的,便是为了保住他这一方血肉之躯…
只是为了保住他。
“在你出生之后,朕亦逐渐开始收拾朝堂,可宁家与傅家毕竟叶大根深,建元二十二年,七郎突然把白芳找了出来,让他们知道你的存在时,朕的确怕了。”
“那时朕的事还未做完,傅家和虞家并未完全失势,朕也被逼无奈。不知该如何是好,虽给你想好了死遁的法子,想不到竟被四郎抢先一步,不过还好结果是好的…
索性在接下来的数年,有了七郎相助,这傅家虞家的势力已清得干净,而在关北一案之后,傅家才终算是倒台了。”
说道此处,顾景煜又望向来顾时珩,轻轻一笑,道,“说起来你去从军一事,我最开始一想便觉得触目惊心,与燕婉言语,她亦骇然,可是又觉得理所应当如此。”
“秦牧的儿子,本就该降烈马,挽长弓,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如果你亲生父母还在,他们必以你为傲…”
“而我跟你母后…”顾景煜看着他,眼底也浮现泪光,“也以你为傲。”
顾时珩一时间只觉耳边纷杂,刺骨钻心。
他竟如此愚妄,竟还在觉得自己应该恨他们,他如何能心盲至此!
顾景煜和独孤燕婉不是他的亲生父母,可为他做了如此之多,与亲生父母又有何异?
他不知,在进宫之前,竟还觉得顾景煜想杀他。
他望着顾景煜苍白的面庞,不自觉双眸有些泛红,这一切都说的通了,他所有都明白了。
如今父子之间,所有的真心话语都已吐露,唯有最后一件悬而未决之事。
顾时珩眼底发红,知道此时不说,更待何时,急忙后退一步,猛地跪倒在地,道,“爹,孩儿已经明白你的苦心了,但是大哥他…他千错万错,都是因孩儿而起,求爹看在孩儿的份上,原谅大哥一次!”
顾景煜沉默良久,久到顾时珩都以为他不会回答他时候,突然轻轻地点了点头,道,“好。“
顾时珩抬起头,桃花眼里竟是不敢相信,顾景煜轻轻地将他扶起,道,“为人父母真的很难,於菟,有时爹也会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还可以更好,但是你原谅了爹很多次…”
言尽,顾景煜长叹了口气,道,“我可以原谅你大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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