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府门口空气压抑无比。
顾时珩看聂世信,聂世信也看顾时珩,根本不用开口,对方在想什么,他们心底无比清楚。
聂世信眉头紧蹙,抬头看了顾时珩一眼,不打算给他再开口的机会,只硬邦邦地扔下一句,“你待在这里。”,言尽,就要往府里走。
顾时珩猛地跟上前,道,“这是我的侄儿!”
“你的侄儿就是我的侄儿。”聂世信硬邦邦回道,脚步没停,反倒是走得更快,顾时珩这下急了,猛地跟上,突然伸手,攥住他的胳膊,将他拉了回来,道,“二郎!”
“秦衍,多少次了,我他娘跟你讲,这次绝对不…!” 聂世信甩开他的手,满肚子的火气,眼底分明是绝不退让,回头一瞥顾时珩时,却骤然止在了话语。
顾时珩站在原地,满身防备卸下,桃花眼秋瞳剪水,眼角分明是红的。
看他这幅模样,聂世信张了张嘴,已说不出半句话,顾时珩向前一步,去拉聂世信小臂,良久之后,微微蹙眉,道,“你不能这样。”
聂世信沉默,顾时珩的手缓缓攥紧,手指青筋暴起,甚至抓得聂世信有些疼。
他抬起头,望着那冷峻地眉眼,一字一句开口,声音很轻,竟带有几分哀求意味,道,“…你不能丢下我。”
“那你就能丢下我了?!”聂世信猛地抬头,厉眼藏着暗潮涌动。
顾时珩轻轻笑了,道,“我比不过你,我没你坚强。”
聂世信站在原地,似是打了一击闷棍,纵使五脏六腑恨不得要将什么撕碎,却仍然只站在原地。
顾时珩轻轻一笑,松开了聂世信手,他知道他又赢了,他跟聂世信之间,总是他赢,抬眼深深地看了聂世信一眼,望着那半开的大门,突然转身,大步流星行至入了府中。
厢房之中,早已堆满炉火,却仍冷得似冰。
顾时珩手上仍套着手衣,轻轻推开扇门,缓缓入内,顾安祁躺在床上,身上裹着三层的鹅绒被,仍被冻得瑟瑟发抖,听到声音,猛地抬起眼,道,“谁?..是谁?”
顾时珩大步行至床边,自上而下看他,突然说不出话来。
顾安祁遗传了独孤家的大气磅礴的相貌,少年时便生得明艳,可是此时此刻,却双目发青,血沿着脸庞两侧流下,肌肤惨白得仿似清灰,除去还在动作之外,乍一看与尸首无异。
他全身都在颤抖,望着顾时珩,牙齿战栗,却努力开口,道,”九….九皇…皇叔…”
“….九叔来迟了。”顾时珩缓缓侧身,坐在床边,想用手去触他额头,道,“你感觉如何,可还是冷,要添…”
谁料他话还没说完,顾安祁猛地往后退了一步,道,“不能…”,说着,又往里退了一步,道,“你不能…不能碰我..”
“没关系,没关系的。”顾时珩抬手,示意自己手上带着手衣,这才让顾安祁神色稍稍一缓。
他望着顾安祁的面庞缓缓低身,修长的手触上其脸颊,一时间,竟觉似触到了冰块之上,寒得他一战栗。
顾安祁缓缓抬眼,目光落到顾时珩那双桃花眼上,看着他眼睫垂下的阴影,心底正莫名出些许情绪时,突然间,一阵寒流又在激荡在他五脏六腑。
“啊——!”
他猛地伸手,攥紧自己被子一角,将自己捂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似有一千根冰锥在锥他的五脏六腑。
他仿似一个赤/裸着身体,行至极寒之地的人,无论如何蜷缩,周身上下都没有一点温度。
很快,这冻彻心扉的寒冷便将他彻底席卷,分食干净,顾时珩消失在了他的眼底,这温暖的房间也消失在了眼前,他目前只有一片黑暗,无尽蔓延。
“安祁!”
顾安祁突然抽搐之后,骤然失去了意识,顾时珩心急如焚,猛地拽开被子一角,看着这双目禁闭的少年,手落到他脖颈之处,张口大喊,却再也没有半点回应。
他带着手衣的手落在顾安祁身上各处,每个地方都仿似寒冰,半点都不像血肉之躯,顾安祁正在一点一点的失温,而所有因子母蛊身故的人,最后都在失温。
顷刻之间,顾时珩脑海之中一片空白,不知为何,竟骤然想起七八岁那年,顾时琛带他上山去放纸鸢,他闹脾气不想走路,非要顾时琛背他,顾时琛也只有照做,谁让他这个弟弟生来便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混世魔王,那肩膀到现在他还记得,父亲和兄长的肩膀,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宽的肩膀。
顾时珩望着远处,根本就不用想,心底骤然已经下了决定。
昔日聂世信给他取暖的法子,他自还记得,站起身来,宽衣解带,顷刻之间,身上已只留下片缕。
顾安祁在被里只着单衣,顾时珩扬起被子一角,钻入其中,将其单衣褪下,突然伸手,将其死死抱住,肌肤之间严丝合缝,并无半点间隙。
顾安祁仿似沙漠之人,走了数万年,并未见着火光,突然间,一点一点的火自心底烧起。
他的血脉开始回流,心跳开始运作,猛地抬起眼,落入眼帘的,竟是顾时珩那俊秀无比面庞,其桃花眼底仿似星河万千,见他睁眼,突然亮起,那一瞬间,竟让人觉得是为他一个人亮的。
“安祁?”顾时珩惊喜交加,自上而下,又紧了紧自己手臂,“如何?还冷吗?!”
顾安祁躺在床上,抬眼看他,心底五味杂陈,说不出什么滋味,顾时珩精瘦紧实的腰间,正正好抵住他的跨侧,而他这么轻轻一低眼,目光所向,竟是顾时珩猿臂蜂腰,虽白皙但仍紧实无比的肌肉。
他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沫,后知后觉想往外逃,道,“皇叔…你不能…”
顾时珩却骤然收紧胳膊,道, “别乱动,安祁!”,言尽,又低,下颚抵在顾安祁肩侧,道,:“别乱动…”
二人在屋里如此,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色渐暗,万籁寂静。
顾时珩虽逼迫自己打起二十分精神,但是毕竟在才从玉门关回来,如此暖床之中,仍不可抑制地小憩了片刻,再睁开眼时候,竟见顾安祁眼底乌青骤然褪去,脸色竟有了血色。
他似是走在路上,突然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得有些昏沉,猛地直起身,在床上爬起,只怕这是个梦。
伸出手,四处轻触,四处温度,竟全是暖和的,突然间喜上眉梢,桃花眼底骤然亮起。
顾安祁先前被顾时珩压着,此时得以解放,立即跟着坐起身了来,还未来得及说半句话,只见身前的俊美男人突然倾身,紧紧地抱住了他,力道大得仿似要将他的骨骼捏碎。
顾时珩身上衣服还未穿好,只着片缕,顾安祁闭上眼睛,闻着他身上淡淡而来的沉香气息,感知到此人滚烫的血肉之躯,心底此时已笃定,那人心头三寸,远比金乌更像朝阳。
顾安祁竟靠自己痊愈的消息,无异让聂府众人都长松了口气,顾时珩却为了避免万一,仍让他们现在勿要进府,等他先自行将自己封在柴房之中,再入府来。
府外之人自听他命令行事,顾时珩站在床侧,将腰带系上,转身正准备朝外走时,顾安祁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开口,道,“九叔!”
不再是皇叔,而是九叔。
顾时珩回头看了他一眼,轻轻一笑,大步流星朝屋外走去。
顾时珩独自一人,在柴房里待了三日,聂世信安排军务之后,也靠着柴房外之上,寸步不离,陪了他三日。
顾时珩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门板,轻轻一笑,道,“你还记得那次不,我俩去攻永泉寨,我当时没听你军令,你让我去剿军粮,我非要去追那山贼头子,可把你气得不行,说要把我贬成伙头兵,一辈子做菜得了,别上战场了。”
聂世信坐在门外,靠着门板的另一侧,闷哼一声,道,“也就是你,当个大头兵都敢不听话,当了将军,王爷,必把天掀了。”
说道掀天,顾时珩望这远处,笑容骤然僵在脸上。
那双桃花眼底的红,烧成了血,只要一把火,就能点燃。
三日之后,顾时珩竟无半点事,众人虽惊奇,但是也料想鬼将秦衍绝非俗人,算是情理之中。
他们聂府算安然度过一劫,但西境的劫难还在继续,顾时珩与聂世信自马不停蹄,又开始做事救人,谁料清晨顾时珩方出聂府,骤然见一摸熟悉的身影。
碧蓝朝顾时珩大步流星跑来,道,“王爷!西凉王爷!”
顾时珩自认得他是顾时沧贴身侍女,眉眼一凛,道,“怎么了?”,碧蓝猛地跪倒在地,道,“十殿下他…他不行了!”
顾时珩策马狂奔,至会州驿站时,心底反反复复想的是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他宁愿推开门,是一个顾时微设的陷阱,将他射个万箭穿心,也总好过此景此景。
顾时沧躺在床榻之上,面色惨白,已直不其身,望着顾时珩,缓缓地伸手,道,“九…九哥…你..你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顾时珩大步流星,行至顾时沧身前,亦见他没有中蛊,心底更是惊愕。
他心底似是烈火焚烧,猛地转身,道,“我去给你请大夫,你等我一下,月宝!”说着,便要往外走。
顾时沧突然抬手,剧烈地咳嗽了两声,气若游丝喊道,“九…九哥!’
顾时珩猛地停下脚步,顾时沧手伸得更甚,话语轻飘飘的,望着顾时珩的背影,道,“你陪我…陪我一会儿,好吗?”
顾时珩不过急中生错,只要他稍稍沉心一想,便知顾时沧本就是天下神医,那碧蓝亦是如此,他们不会骗他。
既然这般告知,那顾时沧必是已是油尽灯枯之势,药石无医,可是这到底,又是为什么?!
顾时珩知他出生时身子虽羸弱,但是长大之后,体质却异于常人,能保他不得病害,不中百毒。
这么多年都无事,分明在顺天时还是好好的,为何如今才不到一年,便如骤然凋零之花朵,已命在旦夕了?
顾时珩不理解,他想问,但是顾时沧不想说,他只是摇了摇头,望着顾时珩,道,“没事,九哥,你便当我.殉道吧…”
顾时珩蹙眉,心痛如割,无法言表。
顾时沧轻轻地闭上眼,只觉自己有些贪心了,可无论如何,也只是最后一次了,缓缓开口,又道,“你能不能…再抱抱我,九哥?”
顾时珩听到此话,急忙低身,将顾时沧上身抱起,顺带坐在了床榻之上,让他顺势靠入了自己怀中。
顾时沧缓缓闭上眼睛,只觉这四面八方沉香气息扑面而来,仍同孩童时一样,虽已气若游丝,如玉般的脸上,却仍勾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顾时珩手圈着他的肩膀,手臂有些颤抖,顾时沧便这么靠着他,感知到生命一点一点的流逝,却也不愿意闭眼,反倒是直勾勾地望着顾时珩的侧脸,道,“….九哥。”
顾时珩急忙侧身,示意他在,顾时沧望着他的脸,道,“你能给我再…再唱首歌吗…我想听,越人歌…”
黄昏黯淡的光斜射入屋内,将一切笼罩成朦胧的淡彩之色。
顾时珩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在屋内之中回荡,眉目之间,已是解不开的愁苦。
他一只手搂着顾时沧,缓缓开口,分明一首雅乐,却唱的如此苦涩…
“今夕何夕兮, 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 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 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 得知王子…”
他目光望向远方,唱到最后,声音已有些哽咽,顾时沧听着,眼底竟满是期许,在等最后一句。
顾时珩微微低眸,将眼底的红掩住,继而唱道: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真好听。”顾时沧听到这句,突然释怀地笑了。
他如此专注地望着这近在迟尺的姣好容貌,似是此生,他唯有这么一次,能这么近,这么正大光明的注视此人。
“山有木兮,木有枝…”
他缓缓开口,拼尽全力,抬起了手臂,想要去触碰顾时珩近在咫尺的侧脸。
分明看起来那么近,可是他的手太沉了,连这么一点点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望着顾时珩,话语在喉中哽咽,泪水夺眶而出,“心悦君兮,君不知…”
言尽,手却在距顾时珩脸颊一寸之外,骤然停住,突然之间,猛然坠下。
顾时珩猛地伸手,拽住了顾时沧手腕,回过头,只见怀中之人眼睛包含泪水,已永远的停滞在了此时此刻。
顾时珩闭眼,突然间,一滴清泪滑落,低头死死地圈住他的身躯,道,“月宝…!”
顾时珩甚至还没来得及跟顾时沧料理完后事,便听见关中都护府率兵十万,攻打试图翻越陇山的消息传来。
他将事交到信得过人的手中,急匆匆地回了都护府,那里诸位将领都已整装待发,
顾时珩桃花眼冷得似冰,大步流星跨入府中,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众人,道,“这次由我领军,听我号令。”
聂世信微微一滞,看到了顾时珩眼底的暗火,并未说旁话,顾时珩侧头,望了一眼赵三千,道,“传我的将,拿我的锏!”
郭兴此次率领十万大军,试图翻越陇山,想到是西境如今已被重创,能坐收渔翁之利。
谁能想到顾时珩率领一万铁骑,疾行而至,各个仿似地狱而来,有万夫不当之勇,一夜之间,竟阻退了十万大军。
在暗夜之中,关中军并未见到那名动天下的鬼面,反倒是顾时珩一双桃花眼映出火光,比血还红,一时间,纵使这面庞举世无双,亦吓得众人不敢直视。
清晨之时,这一战已然结束,顾时珩班师回会州,他本人连带着麾下将士虽满身是血,却伤亡却并不严重。
一路策马急行,只觉心底郁气仍无法消散,心绪无法平息。
顾时珩只要稍稍一细想,便知顾时沧之死虽不是因为中蛊,却必定跟这子母蛊逃不了干系。
积劳成疾,多思多愁,这桩桩件件,罪魁祸首,还是如今坐在紫宸殿中的顾时微。
更何况西境之苦,更是罄竹难书,此处他行军陇山,便可见一斑。
陇山自会州七城二十八县,家家缟素,哭嚎之声,哀痛之声,不觉于耳。
待到顾时珩回会州城后,令聂世信让他召集西军所有将领前来都护府,随即便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一日一夜,不眠不休。
待到开门之时,门后分明还是那俊美无双的鬼将秦衍,可身上,竟骤然生出一股王的狠绝。
众人缓缓入内,拱手行礼,顾时珩双手撑在沙盘两侧,望着那舆图,目光扫着天下,缓缓开口,心底已经做好了那个决定。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顾时微这等人本就不配为君,然本王怜惜天下苍生,不愿再动干戈,谁料我之宽仁,竟使他处处得寸进尺!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奸皇乱世,歼我良人,祸我西境,要寻生机,唯有一战!”
言尽,诸位将领分担没有半分反驳之意,反倒是都松了一口气,心底暗自想到:他终愿如此了。
顾时珩直起身子,侧头望去,道,“陆昭蕴。”
“在!”陆昭蕴上前一步,拱手行礼,道 。
顾时珩望向东方,道,“我要你即可起草诏书一封,传至九州四海,天下全舆,将顾时微之罪使天下人知!自次日起,若叛顾时微而入西境者,即为亲族好友,本王既往不咎,若执意为其起戈,为其而战之人,则为我西凉王顾时珩之敌,战场之上,绝不留情!”
言尽,手又猛然攥紧,道,“还有,再起早一封书信,寄往顺天。”
陆昭蕴自知这书信,必是寄给紫宸殿如今的主子,眨了眨眼睛,道,“写什么,王爷?”
“告诉顾时微,让他把脖子洗干净。”顾时珩松手,猛地扬起一盆尘土,道,“等着掉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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