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霏清小心翼翼地将人搁至床榻上。
方才这一会的功夫,南流景的面色比先前更糟糕。一手紧紧按着心口,落在床上的一瞬间便蜷缩成了一团。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发出丁点声音,被汗水打湿的发丝凌乱地黏在眉眼处,凌乱的呼吸间,紫青的血管暴起,自锁骨爬至惨白的下颌。
林霏清不由得探了探他的额头,冰得吓人。正欲直起身问问杜管事接下来怎么办,一只大手却精准地抓住了她的腕。
对方没用多少力气,与其说是抓,更像是搭了上来,但林霏清依旧因为掌心的冰凉而瑟缩了一下。垂下眼,南流景依旧是方才的姿势,只是唇一张一合,轻声说着什么。
林霏清微怔,来不及去看杜管事,迅速俯下身。
男人温湿的呼吸落在耳边,微微有些发麻,林霏清飞快地眨了眨眼,压下那股不习惯,模模糊糊辨认出了他的话。
“左襟中的药,”话语从牙缝中挤出,嗓音干涩隐忍,完全没有第一次见面的傲慢慵懒,“拿一颗出来。”
竟然有药!
情况紧急,林霏清匆忙对着杜管事说了一句“有药”便伸手探进了南流景的左襟,很快便从里头摸出一个白玉瓷瓶。
甫一打开,一股苦药味便扑面而来,熏得林霏清下意识皱了皱眉,见状旁边的杜管事迅速接过药瓶。
那苦味随着一粒药倒出愈发明显,一旁的林霏清看着南流景生吃那药时甚至感同身受地胃抽了一下。
好在药效起得很快,咽下药后,不过一刻钟南流景的面色便舒缓了下来,只是神色仍有些恍惚。
须臾,他缓缓坐起身,抬眼,对着林霏清的方向,轻轻道了句“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林霏清连忙摆手,“您很轻的。”
“……”
南流景苍白的面容僵硬了一瞬,落在林霏清眼中,便是他冷漠地看了她一眼后便又垂下眼休息。
……好嘛,病人最大。
林霏清没跟他计较,也就在这时郎中到了。
杜管事忙去请人进来,不想那背着药箱的郎中还未踏进,床上坐着的人便不耐地掀起眼皮:“谁让你进来的?”
他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门口的郎中顿时无措地停下脚步,杜管事劝道:“公子,还是让太医看看才放心吧?”
这是杜管事第二次说“太医”了。
林霏清眨眨眼,还没来得及深思,便听南流景深吸一口气:“我说最后一次,出去。”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不重,但眉眼下压,显然已经极其不悦,见状杜管事当即噤声,犹豫片刻,顺从地送郎中出门。
也不知被南流景我行我素的行事风格折磨了多久。
林霏清暗自叹息,却猛然反应过来。
杜管事出去,房中不就剩下他们两人了?
南流景,要是骂她,怎么办?
林霏清小心翼翼地转过目光,却没看到想象中被怒目瞪视的场景。
南流景完全无视了她,已然疲累地合上眼,兀自平息着胸膛的起伏。该说不说,南流景的确有张好皮相,只要不凶人,从任何角度看都漂亮得惊人。
不过就也就是这样才能意识到他还是个病人,将郎中赶走真的无妨吗。
“看什么?”
南流景突然开口,打乱了她的思绪,林霏清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他看了好一会。
偷窥被抓,想起南流景方才大显神威的模样,林霏清微微僵住,生怕南流景大怒撤了她与金玉楼的单子,但又多少有些心虚。
要不,夸夸他?
只是,她实在没发现南流景除了皮相外旁的优点。顿了顿,想起方才被惊艳的一瞬间,林霏清硬着头皮道:“看您好看。”
四目相对,屋内陷入沉默。
一片寂静中,她看到南流景抽了抽嘴角,看着她目光有些匪夷所思,像是在看什么初通人性的物件。
完了,林霏清心凉了一半,南流景好像对她的讨好不怎么满意。
可最终他也什么都没说,只无奈地叹了口气后又闭上了眼。
这是什么反应?
林霏清微微愣住,虽不知南流景心里是怎么想的,但看他的样子实在不像生气,这是不是说明,他还挺喜欢旁人夸他外貌的?
她隐约意识到自己可能摸索到了与南流景相处的关窍。
屋内再度安静下来,只是这次气氛要显平和得多。
很快杜管事回来,确定南流景没有再发病的情状便将林霏清带了出去。
一踏出屋子,浓烈的药味散去,林霏清长长舒了口气,大难不死的模样看得杜管事有些好笑:“方才吓到您了吧?”
林霏清却摇摇头:“还好。”
除了刚刚发病那会是真的吓到了她。
杜管事微愣,先前看出林霏清胆子小,以为碰见这种事多少要受惊,但看她神色冷静,便放下心来,带她下楼交付今日的口脂钱。
林霏清跟在后头,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出声询问:“方才好像听见您称呼那位郎中为,太医?”
杜管事垂睫看着楼梯,并未转头:“是。”
平淡的语气,却越发叫林霏清不解。
太医,这不是皇宫里才有的吗?还是说燕都这样称呼有名望的郎中?
直至下到一楼,杜管事回眸看见林霏清的表情,才恍然她问这个做什么。她笑着为林霏清解释:“原来您还不知道,当今皇后娘娘,是南老板的亲姊。”
前朝倾覆,新朝初立。去岁新帝登基,鼓乐响了一日,林霏清住在城外也能听见响动,却也没上多少心。改朝换代是大事,但落在他们这些小民头上也就那样,只要仗不打在他们身边,上面谁坐皇帝都一样。
但这不代表近距离与国舅接触时,她也能毫不在意。
看她怔愣,杜管事贴心地等她消化完才继续:“南老板体弱,皇上与皇后娘娘放心不下,便从太医院择了一位出来,随府侍奉。”
“那……”林霏清察觉到话外的含义,“南老板经常会不舒服吗?”
杜管事点头,有些无奈:“是啊。只是对于让太医看顾,南老板一向排斥。”
话落,似是察觉到自己说得太多,杜管事笑笑,不动声色停下这个话题,带着林霏清到钱柜前,点够了银两交到她手上,笑道:“这是您的口脂钱,余下的部分下月十五给您。”
沉甸甸的钱袋落在掌心,就连荷包布料都比她身上的衣料华贵,林霏清第一次对自己在与什么人打交道产生了实感。
沉默片刻,林霏清抬起头,坚定道:“我一定好好做口脂。”
杜管事闻言愣了愣,片刻才笑道:“好。”
……
将林霏清送走,杜管事再度回到楼上房间内。南流景已经恢复,完全看不出方才发病的痕迹,坐在窗边饮水看景,潇洒闲逸。
杜管事缓步走近,劝道:“今日天寒,还是把窗子关了吧?”
“啧。”
不咸不淡的一声,却足够表明态度,杜管事只好闭上嘴。顺着南流景的目光向下看去,正好看见牌楼外,林姑娘与一妇人说话的场景。
距离隔得远,听不见两人说了什么,却能看见短暂的交谈后,林姑娘双手将装钱的荷包交给了那妇人。
“啧。”
又是一声,杜管事收回目光,就见南流景半倚窗台,面上似笑非笑:“一点不给自己留啊?在我跟前那么气人,到了旁人那就那么乖。”
显然不是在同她讲话。
杜管事垂了垂睫,再度看向楼下,林姑娘已经与方才那位妇人走远了。
所以,“那么乖”,是指林姑娘?
……
沉默片刻,杜管事微微躬身:“老板,今日元宵,皇后娘娘在宫中等您呢。”
南流景懒散地分过来半个目光:“我要不去,你是不是又要进宫告状了?”
就算不告状,今日您发病,还拒绝太医的事也瞒不过娘娘。
杜管事腹诽,却识趣地没有明说,只微笑道:“娘娘很挂念您。”
“……”到底是元宵,南流景不打算拒绝,又倚回原来的姿势,慢吞吞道,“找人去府上,让银元把轮椅推过来。”
杜管事应是,转身退下,却又被南流景叫住。
“不许,”他一字一顿,“同阿姊告状。”
-
回到家中,真正将钱放到舅舅面前时,赵福才终于愿意将眼神放在林霏清身上。
在得知往后每个月都能拿到五十两,向来沉默的舅舅对她微微露出一个笑,说:“挺好的。”
家中有喜,今夜何雁多炒了几个荤菜,饭菜做好后,一直待在房间中的赵栋才在何雁千呼万唤中现身。
他习惯性坐在辣椒炒肉跟前,却被何雁一筷子敲到脑袋上:“让你妹妹坐这。你坐这边来。”
“嗷!”赵栋吃痛地捂住头,看了一眼何雁安排的位置,连夹肉都得站起来,顿时不乐意了:“凭什么?!坐哪不都一样吗?”
“既然一样怎么不能让妹妹坐那里了?”
何雁这几日本就因赵栋搞砸了相亲憋着气,加上赵栋最近格外爱与她顶嘴,眼瞧着就要吵起来了,林霏清赶忙上前劝阻:“没事没事,我坐哪里都一样的,舅母做饭辛苦,赶紧开饭吧,不然要凉了。”
闻言何雁这才泄下点火气:“还是霏清乖巧。”说着狠狠剜了一眼赵栋,“但凡有你妹妹半分本事也不至于把我气成这样!”
“嘁。”
赵栋翻了个白眼,抽开桌前的椅子,叮铃哐啷,带着怨气,一边小声嘟囔:“那么喜欢做你女儿算了。”
“诶你这孩子——”
“行了!”坐在上首的赵福开口,勉强按下了一顿争吵。
林霏清松了口气,抬起眼意外对上舅舅的视线。冷冰冰,带着些许不满。
是觉得因着她的缘故舅母与表兄吵才起来的吗?
林霏清:“……”
她收回视线,佯装无事,扒了口饭。
当晚林霏清做了个梦,梦中一人形容枯槁,躺在床上一个劲喊疼,凑近看时,那人的面容一会成母亲的样子,一会又成南流景的模样,变换几番后,最终顶着个骷髅脑袋,空荡荡的嘴里却依旧念着疼。
林霏清猛然惊醒。
整个后背皆被汗水浸湿,风一吹凉飕飕的。
惨白的月光落在被子上,林霏清喘着粗气缓了许久才冷静下来。
好烦,南流景发病,为何做噩梦的是她?
夜色深沉,月光无声,心跳平息后,困倦再度翻涌上来,林霏清闭上眼,没一会又睡了过去。
这次一夜无梦。
-
元宵一过,年节便彻底结束。
先前便说过完年要请王婆再来一趟,只是何雁还没来得及请,王婆却主动登门了。
“哎呦,何家妹子,过年好呀!”
何雁有些讶然,忙将人迎了进来:“王姐姐,您怎么来了?难道是我家小儿的事有进展了?”一边往里走,一边招呼林霏清给王婆上茶。
“那倒没有,栋儿的事我还在看呢。放心吧,栋儿也算是我看大的孩子了,定不会让他吃亏的。”王婆接过林霏清的茶猛灌了一口,而后牵着何雁的手坐下,那姿态气度倒显得何雁像是客人,“我今日来啊,是给霏清丫头说亲的。”
啊?
奉了茶便打算退出去的林霏清猛然愣在原地,连何雁都呆了呆,结结巴巴道:“什、什么?”
王婆不太满意:“何家妹子,不是我说你,霏清丫头也快十六了吧?小姑娘不懂事,大人得多费心啊。”
说得何雁面色涨红,王婆又道:“男方是隔壁村的,祖祖辈辈都是铁匠,小伙子今年十九了,打铁的手艺学的差不多,家里便想着张罗婚事,听说咱们村的霏清丫头漂亮又能干……”
王婆一张巧嘴,嘚吧嘚吧将对方从头到脚夸了一遍,还顺道赞美了一番林霏清,直到最后才一笔带过男方的缺点:“就是前些年打仗,小伙子运道不好,没了一条腿,但人家手巧,自己给自己打了拐,这不才说明人家有本事嘛!”
“……”
“怎么?不满意啊?”王婆看了眼何雁的神色,又看了眼站在一旁恍惚的林霏清,笑呵呵道,“那也没事,除了这家,还有一家也跟我打听霏清来着。”
“王婶。”坐在院里的赵福缓缓走进屋内,神色平和,但语气却很坚决,“多谢你费心,但霏清的事我们还不着急。”
不知是不是错觉,林霏清总觉得,舅舅说这话时,有意无意往她这边看了一眼。
但本也是关乎她的事,看她一眼,也很正常?
当家人发话,才算是给这件事一锤定了音。
送走王婆,何雁垮下脸,对着一旁的赵福抱怨:“把咱们当什么了?一个瘸子还好意思介绍过来?”
“行了,你少说几句,王婆也是为咱们好。”赵福随意应付了几句,拿着锄头到院中去修整。
何雁想听的显然不是这个,但赵栋不在身边,看了眼在旁边眨着眼睛啥都不懂的林霏清,憋了一会,最终还是摆摆手,无奈道:“你去忙吧。”
林霏清“哦”了一声,趁着天色还早,背上竹篓出门去后山割兔草,前几年死人多,后山的兔草长得繁茂昌盛,割一次能吃两三日。
忙起来心里便没那么多事,只是到底她不能在山上待一天,割完草下山,林霏清忍不住又想起王婆上门说亲的事。
她自己也知道,快十六的女孩,家中最该操心的也就是婚事,只是前头有表兄挡着,舅舅舅母心思放不在她身上。
只是现在周围人也开始关心她的婚事,她一个姑娘,舅舅家不可能养她一辈子,成亲是早晚的事。
成亲当然不是一件坏事,她最要好的朋友赵香成亲离开前,谈起她未婚的夫婿满眼都是幸福。
但是……
林霏清微微叹了口气。
归家路上迎面碰上赵书源,林霏清勉强扬起笑问了个好,却不想他竟停下了脚步。
赵书源怀中抱着书,长发用一根系带高高束起,瞧起来利落又儒雅,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微微低下眼看她:“心情不好?”
“啊?”林霏清茫然抬眼。
赵书源空着的手指了指自己的眉心,林霏清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眉头已经皱了一路。
林霏清忙松开眉头,勉强笑笑:“方才上山,累着了。”
但赵书源显然不相信她的说辞,继续问道:“出什么事了?”
这条路偏僻,不怕旁人看到他们私下说话,而赵书源的样子实在太可靠,加上又是读书人,有些话憋在心里难受,林霏清沉默了一会,缓缓开口:“今日王婆来我家给我说亲了。是隔壁村的一个铁匠。”
闻言赵书源愣了愣,心下泛起点不舒服,只是一瞬后迅速按下,等着林霏清断断续续地将男方的情况说完,才温声问:“那你不高兴,是因为不愿意同他成亲吗?”
林霏清却没有直接表态,反而沉默了许久。
拉长的时间里,原本不紧张的赵书源,也在这股情绪的带动下,微微蹙了蹙眉。
半晌,林霏清摇头:“愿意的话,应该会高兴吧?”顿了顿,她又道,“但我不知道,我是因为……”
她磕巴了下,不太好意思用“喜欢”这个词,于是换了种说辞:“对方的缘故,还是本身就排斥成亲这件事。”
说着,林霏清抬起头,面上拢着明显的茫然:“赵先生,成亲是件好事吗?”
这下轮到赵书源不知该怎么说了。
书上说遇良人先成家,遇贵人先立业,但书上也说无贵人而先自立,无良人而先修身,为了传宗接代自然是要成亲,国家也需要人口才能发展。站在很多人的角度,成亲当然是件好事。
但现在林霏清问他,成亲是件好事吗?
赵书源无法帮她回答这个问题。
沉默了一会,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不太合时宜,林霏清尴尬地笑笑,正打算打个马虎眼离开时,赵书源温声开口。
“抱歉,我也不知道,所以没办法骗你。”他说,眼中一派温和,“但我可以教你怎么找到答案。”
“怎么做?”林霏清好奇问。
赵书源晃了晃手中的书卷,笑道:“读书。”
“书里会说吗?”
“书里说的也不一定全是对的。”赵书源坦诚道,“但读书会教你怎么思考。等到你学会怎么思考,哪怕你不问旁人,自己也可以找到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我可以教你,你要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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