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霏清现在认得的所有字,都是在五岁之前学的。
准确说,是母亲还未病倒之前学的。
她已不记得母亲的音容,对母亲的唯一记忆,便是坐在窗前,被母亲抱在怀中,看母亲的指尖在字行上划过,晦涩的文字也在温和的语调中变得柔软。
后来母亲病逝,她被寄养在了舅舅家,世道乱,加上农户人读书难,别说她了,连表兄赵栋都没有机会读书。
此刻听到赵先生的邀请,五岁前那些尘封的记忆再度苏醒,久违地让她想起了母亲。
她想答应。
但同时她也清楚,若是同意了,后续便伴随着对舅舅舅母无尽的遮掩——她没有一个好的借口让舅舅舅母同意自己反复到赵先生家叨扰,他们也不可能同意自己放下家中活计去读书。
更何况,赵先生准备科考,想也知道有多辛苦,她不能这个时候还去劳烦他。
想到这里,看着还在等她回应的赵先生,林霏清犹豫了一瞬,总觉得说明自己实切的想法像在邀功“我都是为了你好”,便随便找了个借口道:
“抱歉,赵先生,我没时间。”
开口时她的声线有些颤,不是怕,而是愧。
她本就不擅长拒绝他人,更何况赵先生完全是为了她好。
赵书源提建议时便料到自己有可能被拒绝,此刻听到林霏清这样说也只是愣了一瞬,看到林霏清不太好受,反而反过来安慰她:
“不必放在心上,是我思虑不周莽撞了,你有你自己的考量,这本就很好。”
林霏清却愈发羞愧难当,可此时此刻,除了道歉她什么都做不了。
村里人真是在说胡话,林霏清暗想,赵先生明明就很好。
……
经路上这一耽搁,晚间归家便迟了些,屋内舅舅表兄都不见,只有舅母正收拾着碗筷,桌上菜碟都空了,她常坐的位置前留了一碗饭,上头淋了些菜汤。
“舅母。”林霏清赶忙放下背篓,上前接过何雁手中的抹布,“您去歇着吧,我来收拾就好。”
何雁低声抱怨了句“怎么回来这么晚”,却也没多说什么,站在一边捂着腰道:“我做饭的时候扭了腰,到现在还疼。饭是留给你的,吃完记得洗碗,牛棚畜窝今天还没收拾,今晚辛苦你一下,好吧?”
烛光昏黄,也可见何雁面色蜡白,像是不敢使劲似的歪着半边身子,见状林霏清点了点头,悉数应了。
米饭还留点余温,可惜没菜,哪怕就着菜汤也有点噎,不过林霏清不挑食,三下五除二扒完一碗饭。桌上的碗盘已经被收拾了一半,打扫起来倒不困难。
做完活洗漱好,天色已晚,回房路上经过舅舅舅母房间,隐约能听见舅母低微的呻吟,紧接着响起舅舅一声抱怨,而后屋内彻底安静下来。
林霏清忙了一天,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挨到枕头的瞬间便睡了过去。庄户人就这点好,凭你心里再多事,忙一天下来满脑子也只有睡觉。
翌日,林霏清是被摇醒的。
她正睡得昏沉,迷迷糊糊醒来,只见床边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扶着腰,姿势扭曲。
“霏清、霏清,醒来了没?”
是舅母的声音,带着难掩的疼痛。
林霏清忙应道:“醒来了,舅母。”
何雁有气无力道:“我这腰睡一觉起来更疼了,今早你早点起,给那爷俩把饭做了。”
林霏清眨眨眼,理了理尚未清醒的脑子,支起身子担忧道:“您怎么样,我去找人给您看看吧?”
何雁摆摆手,只是动作一大又哎呦了一声:“费那钱干嘛,扭到了而已,将养两天就好了。这两天你多照应着点家里。”
“我晓得的,舅母。”林霏清翻身下床欲将舅母扶回房间,却被拒绝了。
“不用管我,有这功夫赶紧去灶房吧,昨天你哥哥就说要吃大肉包子,你赶紧起来准备,别耽误他出门。”
“……知道的。”
看着舅母离开的背影,林霏清揉揉脸,算是彻底清醒了。
舅母瞧着伤得不轻,也不知休养两天到底能不能好,若是不行,还是要尽早寻医。
果不其然,几天过去,何雁却没有一点见好的迹象,林霏清帮忙揉按时看到,后腰处一片骇人乌青,光是看着都疼得要命。
见此何雁也吓了一跳,忙让林霏清去请郎中,只是到底耽搁了好几日,施针后虽淤血散去,却还需好好调养,好在林霏清如今每月能带来几十两的收入,听郎中说要用什么药材,全都认认真真记了下来。
只是这样一来,家中原本两人分担的家事现在全都落在了林霏清身上,累倒是其次,用以做口脂的时间却大大缩减。
这也导致二月十五再去金玉楼时,林霏清带去的口脂还不到十盒。
好在杜管事并不介意,听闻她家中出事,还将这个月的账目一次性全部结清。
“不必担心,少一些也没关系,您尽力而为就好。”
林霏清感动得说不出话,千恩万谢后离开了金玉楼,而后又拿着先前郎中开的药单去给舅母抓药。
手里有钱,她尽挑了些品量好的,从药铺出来时,手中还没捂热的钱便少了大半。
但若是能让舅母早些好起来,这钱也算花得值了。
瞧了瞧天色,也差不多该回家了,林霏清一边揣着银两和药往城门去,一边拿出早上出发前准备的面饼子一口一口啃着,没多久,却瞧见前方不远处的酒楼前聚了些许人。
吵吵嚷嚷的,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林霏清向来不在街边热闹上多留心思,主要是怕惹祸上身,见状收起饼子加快步伐,却不经意在热闹中心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准确说来,是个熟悉的轮椅。
好事人群在酒楼前自发地留出一片空地,台阶之下,是之前见过的银元与轮椅上的南流景,正与台阶之上锦衣玉饰的男子,及身后一群布衣杂役形成对峙之势。
林霏清愣了愣,向前的脚步不觉间停下。
从她这里,只能看到南流景的一小半侧颜。却也能看出他姿态悠闲,裹在厚厚绒毛间的表情从容,带着些恶劣的戏谑,哪怕坐在好几阶台阶之下,面对成倍的人手反而像是位于高处的那个。
“刘公子。”南流景缓缓开口,“开门做生意嘛,哪有将客人拒之门外的道理,还是说您自觉做的不好,不好意思展露在我跟前?”
说着他笑了笑,用极关怀的语气道:“那更没必要了呀,你我认识这么久,在旁人跟前不好意思,却不用在我跟前这样,有哪些做的不好,我瞧一瞧,也好提点一二。”
听起来温善又体贴,说的也是好话,但林霏清却莫名有种,他在挑衅那位刘公子的感觉。
刘公子的反应证实了她的猜测,他白净的脸顿时气得脸歪鼻子斜,一把抽过一旁杂役手中的棍棒,指着南流景怒道:“你一个商贾之流,哪里来的胆子指点我的?前几年还在我面前低声下气地讨好,如今一朝得势,也敢在我面前耍威风了啊?”
话落,周遭围聚的人群皆静了一瞬。
前朝重农轻商,商贾之流乃是末等,南流景初来燕都时姿态有多低不难想象,他们多少也有些瞧不上,但如今新朝已立,又有那样的姐姐姐夫,南流景早已不是寻常商贾,刘公子这一番话,意指什么不言而喻。
哪怕林霏清这样不懂政治的人,也因这周遭的寂静莫名悚然。
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的刘公子,一时差点握不住手中的棍棒,只是为了面子,还强撑着姿态。
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轮椅上的南流景却笑了笑,神情一如先前温良,单手撑着下巴,缓缓道:“正因今时不同往日,我在这里耍威风,刘公子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他缓缓站起身,紧了紧肩上的狐裘,一步一步朝台阶上走去:“您虽瞧不上我,我却还是要给您提一忠告,开这么大的店,旁的糊涂倒没关系,好歹您得搞清楚房东是谁吧?”
话落,上首的刘公子颤抖得越发厉害。
南流景笑容不变,此时已经走到刘公子身前,微微垂下眼,随即轻而易举地抽出对方手中的棍棒,有些惊诧地掂了掂:“打算用这么重的棍子揍我啊?”
语调仍旧散漫。
话题转变得突然又莫名,林霏清在外围忍不住想笑,可看周遭人仍一脸严肃,又只好生生把那股笑意压下去。
上头的南流景已经将棍子重新交到杂役手中,亲亲热热地揽住刘公子的脖子,哥俩好的样子,先前的一切仿若错觉:“说笑的,知道你开酒楼累坏了,一时情绪不佳也是有的,你好好赔个罪,我就不怪你了。”
刘公子还没林霏清高,被高大的南流景揽着简直像被钳住的小鸡仔,却又不敢反抗,只得咬牙切齿道:“那小人要怎么赔罪,才能让南老板满意?”
南流景扯了扯唇,此刻他面朝人群,随意扫视了一圈。
林霏清下意识觉得不妙,条件反射般低头打算离开。
可下一瞬,南流景的目光便锁定了她。
隔着遥远的距离,他漫不经心地朝这边抬了抬下巴,懒洋洋道:“喏,那边有个姑娘,刘公子好不容易坐回东,不若请她与我一同吃个饭怎么样?”
沿着南流景指来的方向,众人皆朝林霏清这边看来。众目睽睽下,林霏清僵在原地,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路边的热闹,不要随便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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