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南大人在殿外求见。”
御座之上,年轻的皇后身着皇袍,不施粉黛,原本束在发顶的旒冠在下朝后便取下,露出整肃的盘发,只端坐在那里,便有无尽威严。
乱世群雄逐鹿,兰安与南珠终成最后赢家,只是打下燕都还不够,前朝国土零落,登基后没多久兰安便率兵外出征战,而身为皇后的南珠留在都城,代为监国。
南珠从奏折中抬起头,瞥了眼一旁的漏钟,长眉微微皱起,冷声道:“让他进来。”
侍从应声而退,须臾,南流景衣角带霜,步履从容,进殿拜见。
“臣南流景参见皇后,皇后万岁。”
清朗的声线有些沙哑,落在宽敞空荡的含元殿中,如玉珠落盘,却并未让南珠紧皱的眉头松开:“这么冷的天该在府上多睡会,来这么早干嘛。起来坐。”
几乎话落,便有侍从上前搀扶南流景,另有人搬了椅子到他身后。
开国皇后未搁下朱笔,鹰隼般的视线在南流景身上转了一圈,看他潮红的面颊,不满道:“又病了?”
虽是问句,但身边的宫侍已心领神会地退出去请御医。
南流景生病时总是很安静,他坐在椅上半阖着眼,整个人看起来都软化了不少:“今早睡起来有些烧,不碍事。”
“碍不碍事你说了不算。”南珠注意力放回奏章之上,冷漠吩咐宫侍,“带这小子去偏殿休息。”
南流景没动,慢悠悠道:“我不在宫里多待,把刘家的事说完就走。”
“啪嗒”一声,价值千金的朱笔被随意拍到桌上,赤红的墨弄污了不知哪位臣子呈上的奏章,南珠缓缓掀起眼皮,冷冰冰的,语调没什么起伏:“我太久没揍你了是吧?”
“……”
沉默片息,南流景转头,看向一旁的宫侍:“烦请带路。”
偏殿内没点什么乱七八糟的香料,地龙烧得旺盛,南流景坐在圈椅内,暖烘烘的室温熏得他昏昏欲睡。
将梦将醒之间,隐约听见一老头向他问好,南流景勉强睁开眼,果不其然是太医院正,也算是熟人。
“只是有些发热罢了,阿姊竟将您叫了过来。”南流景扯唇,将腕递了过去。
太医院正板着脸,简单诊了诊脉,很快得出结果,恰南珠进来,他便直接向南珠禀报:“南大人只是有些发热,臣开个方子,一日两顿喝上七天便会好转。”
南珠点头,南流景在一旁得意地笑:“都说了不碍事了。”
“不过,”太医院正看向南流景,语气严肃,“南大人昨日,是吃了辛辣油腻之物吗?”
南流景的笑瞬间僵在脸上。
看他偏过头一副死不合作的样子,太医院正也不打算逼问,只语重心长道:“您先天体虚,平日里更得好生保养,那些食物对脾胃负担过重,若非如此,您今日也不会病这一回。”
南流景没反应,话像是说在了墙上,倒是南珠,不论听过这些论调多少次,依旧认认真真全部记下,待太医院正走后,才来寻南流景算账。
“你一天能不能少给我惹事?我每天要处理那么多事,哪有工夫关照你?只让你听太医的话,这都做不到吗?”
南珠的斥责回荡在空荡荡的殿内,走早太监宫女低头噤声,不敢发出丁点声音。
南流景终于动了,抬起手支着下巴,语气散漫:“太医的话?从小到大这些郎中的话哪个成真了?”
“先是说我寿数就到十岁,十岁后又说我三年内必死,而今连院正都说我活不过二十三,阿姊,你自己数一数,被这些郎中催得给我准备多少次后事了?”
他垂下眼,声音里满是疲倦:“若我真短命,那再怎么保养不过白费功夫,若他们说的是假话,那听不听又怎么样呢?”
殿内一阵沉默,唯有脚下地龙烧得热烈,仿佛下一瞬就要冲破而出。
南流景脑袋昏昏沉沉,实在是想睡,没得到回应又重新闭上眼,转而说起旁的事:“刘家的账本是假的,真账本不抄家估计是找不到了。”
南珠声线已经平稳下来:“大约要多久?”
南流景:“半个月,给你个师出有名的理由。”
南珠点头:“好,到时候铸银司还由你来负责。”
铸银司管铸银之事,全国也只有六家,这种地方必然要皇帝心腹负责,刘家身为前朝臣子,新皇登基后却没有主动却任的意思,甚至南珠几月前隐晦提起时也被糊弄过去,如此不识眼色,她也没必要再留情面了。
南流景皱眉:“太医可说了我不得劳累,再说我不已经在那宝钞提举司任职了吗?”
南珠双手拢在袖中,面无表情地用他方才的话回敬:“反正都是些屁话,听不听又怎么样?左右你闲着也是闲着,要是不打算任这职,就跟胡小姐见面去。”
登基之后,南珠突然对南流景的婚事上了心,那么多官家小姐中,胡小姐是对南流景兴趣最大的一个。
诚然,商贾出身,最重要是身子还不好,大多官宦人家都避之不及,但谁让他如今已是国舅,加上有张好脸皮,对他芳心暗许的姑娘也不少。
南流景:“……”
“算了吧,我这种人还是别耽误好人家的姑娘了。”他说着站起身,吊儿郎当的,“还是在死前,多给我的好姐姐分分忧吧。”
他冲南珠行了一礼:“臣告退。”
-
二月底,春分已至,荷花村的农户开始忙着春耕,往年赵福与赵栋一起,但这段时日赵栋一直忙着他赚钱的大事,加上林霏清的进项,家中也不怎么缺钱,赵福便将多半农田租了出去,余下的他与黄牛一起足够耕作。
何雁的腰上的伤已大有好转,只是仍不便出门,这日林霏清去田上给赵福送了午饭,回来却见家中来了客人。
“赵婶,您怎么来啦?”林霏清惊喜道,忙放下食盒给赵婶倒水。
赵婶圆乎乎的面庞向来乐呵呵的:“昨日阿香寄过来了些跌打损伤的药材,我和你赵叔又用不着,想着你舅母不舒服,便给送过来,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何雁在床上笑道:“阿香可真是嫁了个好夫婿,听说药材生意做得很大呢。”
林霏清讶然道:“阿香寄来东西啦?”
她怎么什么都没收到呢?
赵婶一打眼便知道林霏清在想什么,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颊:“你可是阿香最好的朋友,她当然不会忘了你。”
她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包:“阿香说你先前教她做口脂,如今她学成了,第一个当然要拿给你这个师傅看一看。”
林霏清珍而重之地接过,刚想说自己也给阿香回礼一个,却猛然想起先前与金玉楼的协议,她的口脂不可私下赠人。
“我,我下个月给阿香也送一个。”
“干嘛要等到下个月?”何雁不知金玉楼的事,插话道,“你不是已经做了好几个了?今日你赵婶在,给你赵婶也送一个。”
“……”
哪怕已经很多次,但每当舅母直接替她做决定时,林霏清仍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她一时没来得及回应,反应过来想要说话时,何雁已沉下脸。
赵婶见状忙打圆场:“我每天灰头土脸的,哪有功夫涂口脂,你和阿香两个小丫头,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我才不给你代送呢。”
场面缓和下来,赵婶却也不好再久留,没一会便提出告辞,林霏清送她出门时,心中仍有些愧疚,主要是怕赵婶误会。
“傻丫头。”门外,赵婶笑着拍拍她的肩,“赵婶知道你心里想着阿香,这就够了。你的东西,当然你说了才算。”
林霏清勉强笑笑,将人送至院门口,却突然注意不远处,几个穿着黑衣短打的男子往这边走来,而最前头的正是赵栋。
他与后面几人显然不是朋友,那些人对他推推搡搡,赵栋却不敢生气,面上始终挂着讨好的,小心翼翼的笑。
赵婶显然也留意到了那边,正想要不留下帮忙看看情势,林霏清却忙出声请她离开。
很明显来者不善,赵婶留在这里有被牵连的风险,加上舅舅舅母的性子,肯定不愿意让旁人见到家里的窘境。
赵婶犹豫再三,最终敌不过林霏清可怜巴巴地望着她,离开前叮嘱道:“有什么事一定过来找我。”
林霏清胡乱点了点头,直到看不见赵婶,才转向另一边。
很快一行人抵达门前,其中像是领头的看着林霏清,笑问:“姑娘,你是这家人吗?叫你家大人出来。”
他的态度还算友善,可林霏清没遗漏他紧紧钳着赵栋胳膊的手,沉默片息,她壮着胆子询问:“您能先把我哥哥放开吗?”
领头愣了一瞬,看看赵栋又看看她,笑道:“你们是兄妹?长得不像啊。”
林霏清抿唇,她素来迟钝,此刻却明显察觉到了男人话语中,隐晦的恶意。
不过领头显然不打算在她身上过多纠缠,他松开赵栋,推了他一把:“行了,到你家了,说说看,打算怎么还账?”
还账?
林霏清看向赵栋,他弓着腰,对那领头讨好道:“您先请进,我家里有钱。”
领头看了看院子,又看了看赵栋,龇着一口白牙凑近他,森然道:“你最好别耍什么小心思。”
赵栋忙摇头:“不敢不敢。”
见状,领头直起身,挥了挥手,身旁便有手下推开大门。
很快人都进了院内,林霏清却没跟进去,从小到大她对危险已经有了一套判断标准,眼下这个情况,不是她进去就能解决的。
想清楚,林霏清没有犹豫,转身往田地跑去。
待她带着赵福回来时,何雁正坐在堂屋垂首哭泣,赵栋站在一旁,领头坐在对面,翘着腿,极不耐的样子,其余人站在周围,乌压压一群人,本还宽敞的堂屋都显得逼仄起来。
林霏清悄悄停在门口角落,不叫旁人注意到她。
见到赵福,何雁哭得更厉害了,断断续续说不出话,领头见状,主动开口:“你就是赵栋他爹?”
赵福当了一辈子农家人,何时见过这种场景,一时有些懵:“正是,您是?”
领头晃荡着腿,将赵福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这才慢悠悠从怀中摸出张纸拍在几上:“你儿子前段日子在我们那欠了些钱,这么久了也没点动静,我们老板怕他忘了,特意让我们上门提醒一下。”
赵福愣在原地,没看几上那张纸,而是向赵栋:“可有此事?”
赵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爹,是刘大少跟我借的钱啊,儿子也是被骗了啊!”
“啧,这话我就不爱听了。”领头放下腿,皱眉道,“这上头的名儿是你自己签的,手印是你自己按的,钱也是你自己送过来的,就算是闹到官府我也不虚,怎么就说是被骗了呢?”
赵栋跪在地上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话,领头站起身,拍了拍桌子,对赵福道:“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儿欠了钱,还不起就你这个当爹的来,看你庄户人也不容易,我给你把零头抹了,总计三百五十两,拿得出来,一笔勾销,拿不出来,你这房子里能拿的拿了,要是还不够,指头、手、胳膊,都作数。”
“三、三百五十两?”赵福瞪大了眼,“怎么就那么多了?”
那日赵栋要的钱也没这么多啊。
领头看看赵福,又看看赵栋,恍然:“啊,原来你爹还不知道,”他笑着向赵福解释,“我们的场,是赌场,赵公子一把输一把,不就欠得多了吗。”
赵福:“……可是这么多钱,我们一时也拿不出来,您要不通融通融?”
“可以啊,”领头很好说话,“多拖一日,便多五分的利钱,你看,什么时候能还清?”
赵福嗫嚅着唇,如果可以,那些利钱他也不想付,领头见状没了耐心,狠狠踹了一脚桌子,“给脸不要脸是吧?拿不出来,兄弟们可就要动手了。”
说着,周遭男子作势就要打砸,赵福慌了,忙叫停他们:“不可、不可啊!”
“行,不砸,那砍手吧。”
几人又将赵栋按倒地上,“锃”的一声刀刃出鞘,何雁吓得一翻眼晕了过去。
赵栋挣扎着哭喊:“爹!爹!救我啊!”
赵福脸色苍白,赶在刀刃砍下的前一瞬喊道:“我给钱!”
三百五十两,基本上是家中所存的所有存蓄,看现在这个情况,不拿是不行了。
几人停手,却没有松开赵栋,赵福颤抖着唇最后问了一句:“是不是拿出钱,我儿的事就一笔勾销了?”
-
是夜,受了惊吓的一家人早早入睡,但活不会自己干完,收整好农具打理罢畜棚,检查了番口脂晾晒得怎么样,林霏清这才有时间洗漱休息。
月光明亮,万籁俱静,初春的天还冷,林霏清裹着单衣匆匆往屋里走,经过舅舅舅母窗下时,却听见里面人还没睡。
“不能再由着栋儿继续这样胡闹下去了,明日我便去找王婆,男人成家了就懂事了。”这是舅母的声音。
“从前家里有钱旁人都瞧不上,现在分毫不剩,难道还有姑娘愿意嫁进来?”舅舅反驳她。
舅母便没办法了:“那你说怎么办?”
这次沉默的时间有些长,林霏清不知怎的放缓脚步。许久,舅舅再度开口:“家里不是有个现成的丫头吗?”
她顿时愣在原地。
“你说霏清丫头?她怎么能行?”
“怎么不行了?自家人知根知底的,长得漂亮手脚麻利,还会挣钱,难不成你舍得把每月五十两送到别人手里?”
舅舅语气平淡,一条一条列着她的长处,对庄户人来说,有这些好处已经够了,说到最后,舅母也被说服。
“……那我之后问问她的意思。”
后面的话林霏清已经听不进去了,好像有人拿着棒子照她脑袋砸了一下,耳边嗡嗡作响,她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院子的,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到了村口的榕树下。
村外是条土路,被稀疏的树林裹挟着,弯弯曲曲通向燕都。
林霏清猛然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钻进肺腑,她腿一软,猛然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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