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油裱花袋在掌心微微发潮。
元奉倾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棵沉默的大树、那道蛰伏的黑影上撕开,重新聚焦在手中的甜筒上。
奥利奥碎撒得有些歪斜,他指尖微颤着拨正,递出去,笑容牵强地挂在脸上。
“谢谢。”顾客接过甜筒,转身汇入人海。
元奉倾低头,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赵姨改过的校服,合身妥帖,此刻却像一层薄冰,隔绝不了从心底渗出的寒意。
树下那道影子带来的并非安心,而是一种更沉重、更令人窒息的预兆。陈明的声音在脑海里盘旋:“你最近真的真的要小心!” 像冰冷的蛇信舔舐着神经末梢。
生意还在继续。
叫卖声,扫码声,孩童的嬉闹,广场舞的鼓点……公园的喧嚣形成一层厚厚的茧。
元奉倾将自己裹在里面,动作机械地重复着:挖紫米,挤奶油,撒小料,递甜筒,收钱。
每一个动作都像在对抗着什么。保温桶里的紫米缓慢下降,奶油罐渐渐变轻,口袋里的零钱慢慢厚实。这微薄的积累,是他对抗恐惧的唯一武器。
眼角的余光,始终无法真正离开那棵大树。
黑影如同凝固的雕像,帽檐低垂,沉默地注视着这边。没有靠近,没有远离。
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会落下。
夜色渐深,晚风带了凉意。
最后一勺紫米被挖空,奶油也只剩下薄薄一层。元奉倾松了口气,开始收拾。
他动作利落,将小料罐盖紧,清洗裱花袋,擦拭折叠桌面。目光却始终带着警惕的余温,扫向公园入口。
树下,空无一人。
走了?
元奉倾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是更深的茫然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他摇摇头,压下纷乱的情绪。
走了也好。
他推起小推车,车轮吱呀作响,碾过路灯投下的光斑。
走出公园南门,喧嚣被甩在身后,街道安静下来。
昏黄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空旷的人行道上孤单地移动。他下意识地加快脚步,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阴影。陈明的警告和陈慕那张狞笑的脸交替浮现。
拐进通往老破小的那条僻静小路,灯光更加昏暗。
路旁高大的梧桐树投下浓重的阴影,夜风吹过,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某种潜行的低语。
元奉倾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推车的指节微微发白。
就在这时,前方不远处的树影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动了一下。
元奉倾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
是陈慕?还是……
树影下的身影缓缓直起,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滞涩感。
路灯微弱的光线吝啬地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依旧是那件黑色连帽卫衣,帽子拉得很低。
是宋尧茂。
他并没有走远。他在这里等着。
元奉倾悬着的心稍稍落回,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困惑和一种莫名的寒意取代。
他在这里干什么?
为什么拦住他的去路?
宋尧茂朝他走了过来。
脚步很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每一步都像踏在泥泞里。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靠近。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毫无血色。
距离越来越近。
三米……两米……一米……
元奉倾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一丝若有似无的、带着苦涩药味的冷冽气息。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攥紧了小推车的扶手。宋尧茂此刻的状态很不对劲。
那沉重的、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疲惫感,比他白天在教室里感受到的更加浓烈,几乎要凝成实质。
还有那沉默中透出的……一种濒临极限的压抑。
宋尧茂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他终于抬起头。
帽檐下的阴影里,那双眼睛露了出来。
元奉倾的心猛地一沉。
那不是平时的冰冷,也不是废弃花园里的脆弱,更不是篮球场边失控的暴戾。
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被抽空了所有情绪的……空洞。
瞳孔像是失去了焦距,茫然地落在元奉倾身上,却又仿佛穿透了他,望向某个虚无的远方。眼底深处,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和疲惫。仿佛所有的光,所有的力气,都已经被耗尽了。
“宋……”元奉倾刚想开口询问。
宋尧茂却像是没听见。
他微微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的视线艰难地聚焦在元奉倾脸上,空洞的眼神里挣扎着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求救般的波动,快得如同错觉。
下一秒,他那挺得笔直的脊背,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支撑的钢筋,猛地一塌。
高大的身影如同断线的木偶,毫无征兆地、直挺挺地向前倒了下去。
“宋尧茂!”元奉倾魂飞魄散,失声惊呼。
他几乎是本能地松开小推车,张开双臂扑过去。
“砰!”一声闷响。
宋尧茂沉重的身体结结实实地砸进了元奉倾的怀里。
巨大的冲击力让元奉倾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小推车失去支撑,“哐当”一声歪倒在地。
冰冷粗糙的墙壁硌得元奉倾生疼,但他顾不上。
宋尧茂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头无力地垂在他肩窝,滚烫的额头抵着他的颈侧皮肤,灼热的呼吸微弱而急促地喷在他锁骨上。隔着两层薄薄的布料,元奉倾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身体滚烫的温度和微弱却剧烈的颤抖,像一台即将散架、却仍在强行运转的机器。
“宋尧茂!宋尧茂!”元奉倾的声音带着哭腔,用力摇晃着他,试图唤醒他,“醒醒!你怎么了?!”
没有回应。
宋尧茂双眼紧闭,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脸色苍白得像一张揉皱的纸,嘴唇上那道未愈的咬伤显得更加刺目。
他软软地瘫在元奉倾怀里,所有的意识似乎都已沉入无边的黑暗。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元奉倾。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陈明那句“处境非常危险”在疯狂回响。
怎么办?送医院?可他怎么把他弄过去?打电话?打给谁?江漫芦?王春丽?还是……
“喂!元奉倾!你搞什么飞机?摊子都不要了?”一个熟悉的大嗓门由远及近,带着咋咋呼呼的惊讶。
是李格文。
他刚收完烧烤摊,听见小推车倒地的声音跑了过来。
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元奉倾猛地抬头,声音嘶哑地喊道:“格文!快!快过来帮忙!宋尧茂……他晕倒了!”
李格文吓了一跳,几步冲过来,看到元奉倾怀里昏迷不醒的宋尧茂,脸色也变了:“我靠!怎么回事?打架了?”他立刻蹲下身,帮着元奉倾一起架住宋尧茂,“搭把手!先把他弄我车上去!送医院!”
两人合力,艰难地将宋尧茂沉重的身体架起来。宋尧茂的头无力地垂着,身体软绵绵的,几乎全靠两人支撑。李格文力气大,半背半抱地把他往停在路边的电动车上弄。
元奉倾在后面托着,指尖触碰到宋尧茂卫衣下滚烫的皮肤和硌人的肩胛骨,心里揪成一团。
好不容易把人弄上电动车的后座,元奉倾也坐了上去。
李格文坐上车座:“坐稳了!” 油门一拧,小车发出吃力的轰鸣,朝着最近的医院疾驰而去。
二人像是三明治般将宋尧茂夹在中间。
夜风呼啸着,吹乱了元奉倾的头发。他紧紧扶着昏迷的宋尧茂,让他靠在自己身上,避免颠簸磕碰。
路灯的光线飞速掠过宋尧茂苍白的脸,紧闭的眼,紧抿的唇。那副毫无生气的样子,比任何冰冷疏离的眼神都更让元奉倾感到恐惧和……心疼。
他低头看着宋尧茂垂在身侧的手。那是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此刻却无力地虚握着,掌心那道深深的、被自己指甲掐出的血痕,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元奉倾迟疑了一下,伸出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覆在了那只冰冷的手背上。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而脆弱。
医院急诊室的灯光惨白刺眼。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呛人。
宋尧茂被推进了诊室,医生护士围了上去。
元奉倾和李格文被拦在门外。
“姓名?年龄?有什么病史?昏迷前有什么症状?”护士语速飞快地询问。
元奉倾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对宋尧茂的了解贫瘠得可怜。
他只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年级,他物理很好,他……有很多痛苦。至于病史?症状?他一无所知。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愧疚感攫住了他。
“他……他叫宋尧茂,高二,18岁……”元奉倾的声音干涩,“他……他之前好像……压力很大……有……有吃药……”他艰难地回忆着梦中那份诊断报告模糊的字迹,“……焦虑……抑郁……”
护士快速地记录着,眉头紧锁。
诊室的门关上,隔绝了里面的情况。
元奉倾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浑身脱力。
李格文递给他一瓶水:“别太担心,可能就是累的,低血糖什么的。这小子看着就一副死扛的样子。”
元奉倾接过水,没说话,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
累的?
低血糖?
不。
那空洞的眼神,那毫无征兆的倒下,那滚烫的体温和剧烈的颤抖……都指向更糟糕的可能。他想起了废弃花园里的崩溃,想起了篮球场边的失控,想起了那份诊断报告上冰冷的铅字——“分裂样……”后面被遮住的,到底是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急诊室走廊里人来人往,各种声音嘈杂地涌进耳朵,元奉倾却仿佛置身于一个真空的罩子里,所有的感知都聚焦在那扇门上。
不知过了多久,诊室的门终于开了。一个戴着口罩的中年医生走了出来,眼神疲惫。
“谁是宋尧茂家属?”
元奉倾和李格文立刻围了上去。
“医生,他怎么样?”元奉倾急切地问。
医生看了看他们俩,目光在元奉倾明显担忧的脸上停留片刻:“病人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急性应激反应引发的高热惊厥,加上严重睡眠不足和身体过度透支导致的虚脱。他体内检测到几种精神类药物成分,浓度不低。”医生的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却也有不易察觉的凝重,“你们是他同学?”
“是……”元奉倾点头。
“通知他父母了吗?”医生问。
元奉倾和李格文面面相觑。
通知?
元奉倾想起陈明描述的宋家内斗,想起梦中宋尧茂那个没有门的灰白房间,心里一阵发冷。
“暂时……联系不上。”李格文含糊地说。
医生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叹了口气:“病人需要留院观察,退烧,补充电解质,稳定情况。他这种情况……需要静养,更需要专业的心理干预和家庭支持。”他顿了顿,看着元奉倾,“你是他同学?”
元奉倾点点头。
医生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措辞:“他昏迷前……或者最近,有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或者表现出什么异常?”
特别的话?
元奉倾的脑海里瞬间闪过废弃花园里那句带着卑微乞求的“别怕我”,闪过他递纸巾时小心翼翼的眼神,闪过他昨天在树下无声的守护……还有刚才昏倒前,那空洞眼神里一闪而过的、近乎求救般的波动。
“……不记得了……”元奉倾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宋尧茂的话,更不知道该不该说,也许这不算异常,而是日常罢了。
医生眼神微动,点了点头,没再追问:“先去办手续吧。病人需要安静,留一个人陪护就行。”
李格文主动去跑手续。元奉倾被允许进入观察室。
小小的观察室里,灯光调得很暗。
宋尧茂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手臂上扎着输液针,透明的液体一滴滴流入他的血管。他依旧昏迷着,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透明,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眉头即使在昏睡中也微微蹙着,仿佛承受着某种无形的痛苦。呼吸微弱而均匀。
元奉倾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宋尧茂微弱的呼吸声。他看着这张褪去了所有冰冷伪装、只剩下脆弱和苍白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的疼痛蔓延开来。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拂开宋尧茂额前被冷汗浸湿的一缕碎发。指尖触碰到滚烫的皮肤,那温度烫得他指尖一缩。
就在这时,宋尧茂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弹出一条新短信的预览。
发件人是一个没有存名字的陌生号码,但预览的内容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病房里压抑的寂静:
宋少爷好手段。
动我儿子的事,不会就这么算了。元奉倾那小子的摊子不错,明天我亲自去‘照顾照顾’。
陈富义。
这几天有些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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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照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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