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茶的手，带着病后的微凉，轻轻覆在苏玫颤抖的肩头。
那触感很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玫早已被泪水浸透的心湖里，激荡开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一万二，都给她。为了那个刻在砖窑深处、浸满血泪的“离开”。
阮茶懂，她真的懂。这份懂得，比那笔巨款本身，更彻底地瓦解了苏玫所有冰封的防备和孤傲的尖刺。
苏玫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撞进阮茶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
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片沉静的、深不见底的理解，像寒夜里的星光，无声却坚定地映照着她所有的狼狈和挣扎。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胡乱地用湿透的校服袖子抹去满脸的泪水和狼狈，手背擦过皮肤带来粗粝的痛感。
“我……”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想说什么，却又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最终，她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里滚出一个模糊的、带着哽咽的“嗯”。
阮茶的手在她肩上停留了几秒，仿佛确认了她的情绪，才缓缓收了回去，重新搭在盖着薄毯的腿上。
指尖在毯子上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明媚得有些刺眼的阳光。
病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空气里残留着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一点极淡的、属于阮茶身上的微苦药草气息，还有苏玫眼泪的咸涩。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两人身上，将刚才那场歇斯底里的风暴和巨大的承诺所带来的冲击，无声地熨帖、沉淀。
“方案……”阮茶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病后初愈的沙哑，却恢复了惯常的清晰和冷静。
“模型验证的核心缺口，用你早上采集的湿度梯度数据补上了。但整体逻辑链条还需要最后收紧，推导过程有几处需要更严谨的数学表述。”
她的目光转向放在小桌板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还暗着。
苏玫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个冰冷的、关乎六千块（不，现在是一万二）的交易外壳虽然碎了，但共同的目标——赢下竞赛——依旧是此刻最坚固、也最能让她摆脱混乱心绪的锚点。
“哪里？”苏玫的声音也迅速找回了属于理科生的干练，尽管眼眶依旧红肿。
阮茶打开电脑，调出那份厚重的方案文档，翻到标记着复杂公式和图表的一页。
苏玫立刻凑近，椅子拉近床边。
两人之间隔着病床的栏杆，目光却同时聚焦在闪烁的光标上。
“这里，从孔隙率变化率推导到应力集中点的函数关系，用了二阶近似，但边界条件的耦合效应没体现充分。”阮茶纤细的手指点在屏幕上。
“用分段积分？或者引入一个动态权重因子？”
苏玫立刻接上，大脑飞速运转，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划着无形的公式。
“权重因子更灵活，但需要可靠的经验参数支撑。砖窑厂样本的分析数据可以用上……”阮茶调出另一份数据文件。
键盘的敲击声和鼠标的点击声重新响起，取代了之前的泪水和沉默。
公式、数据、逻辑链条……这些冰冷而精确的东西，此刻成了她们之间最安全的语言，也是唯一能暂时承载那份过于沉重的情感和承诺的容器。
阳光在病房里缓慢移动。
护士进来换了药，阮茶平静地伸出手背。苏玫的目光只在她青白的皮肤和针孔上停留了一瞬，便又迅速回到屏幕上。
效率高得惊人，一个下午的时间，方案的核心硬骨头被啃了下来，推导过程变得严密而富有说服力。
傍晚，夕阳的金辉透过百叶窗，将病房染成温暖的色调。
文档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阮茶保存好文件，合上电脑，眉宇间带着浓重的倦色，脸色在夕阳下显得更加苍白透明。
“剩下的排版和格式，我来。”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感。
苏玫看着她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样子，胃里那点熟悉的隐痛仿佛也呼应般地抽了一下。
“你……”她想说你需要休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晚饭想吃什么？我去买。”
阮茶微微摇头，没什么胃口的样子：“食堂随便带点清淡的就行。”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苏玫同样疲惫的脸，“你……也回去休息吧。设备放这里，明天再说。”
“我没事。”苏玫立刻说，语气有些生硬。她站起身，拿起那个依旧空着的米白色保温杯，“我去打点热水。”像是要证明自己还有用，她快步走出了病房。
走廊里弥漫着晚餐的混杂气味。苏玫在开水房接了滚烫的水，握着温热的杯壁，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阮茶那句“都给你”和母亲狰狞的脸交替在脑海中闪现。
一万二，能买断那双AJ，能堵住母亲的嘴，甚至能让她……真的离开？这个念头带着巨大的诱惑力，也带着沉甸甸的恐慌。
离开之后呢？她又能去哪里？
她甩甩头，端着热水回到病房。
阮茶已经靠着床头睡着了，呼吸清浅，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脆弱得像一件易碎的瓷器。
夕阳的金光勾勒着她清瘦的轮廓，安静得不像那个在实验室里晕倒、在城墙上冷静对峙、又轻易说出“都给你”的人。
苏玫轻手轻脚地将保温杯放在床头柜上，挨着那个早已凉透的杯子。
她默默地收拾好散落的资料和书包，将沉重的设备箱推到角落，最后看了一眼沉睡的阮茶，才转身离开了病房。
关门的瞬间，她似乎看到阮茶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夜色如墨汁般重新晕染开城市。
苏玫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那个冰冷的“家”——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个华丽的囚笼。
别墅空旷而寂静，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回响。
弟弟的房门紧闭，里面隐约传出游戏音效的轰鸣。母亲大概又出去打牌了。
胃部的隐痛在寂静和疲惫中变得清晰起来。
苏玫径直走向厨房，打开冰箱，里面塞满了昂贵的进口水果和饮料，却找不到半点能立刻填饱肚子的、温暖的东西。
她烦躁地关上冰箱门，目光落在角落里那个落满灰尘的小砂锅上——上次阮茶给的药方，她还塞在书包夹层里。
鬼使神差地，她拿出手机，点开了那个被她置顶、却从未主动发过消息的聊天框——「阮茶」
光标在空白的输入栏里闪烁了很久。
问什么？问药怎么煎？问她好点没？苏玫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还是颓然地放下。
她有什么立场问？她们之间，除了那个竞赛和那笔钱，还有什么？
她泄愤似的拉开橱柜，翻出一袋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米，又找到一小块姜。
凭着模糊的记忆和药方上的字眼（党参、茯苓、白术……健脾养胃），她抓了几把米，切了几片姜，扔进洗干净的砂锅里，加水，放在灶台上，拧开了火。
橙黄的火苗舔舐着锅底。
苏玫抱着手臂，靠在冰冷的料理台上，看着锅里渐渐泛起的小气泡。
厨房里只有火苗的呼呼声和水泡的咕嘟声，还有她胃里隐隐的抗议。
她想起阮茶在实验室蜷缩的身影，想起她递过来的药丸和保温杯，想起病床上她苍白的手背上贴着的胶布……一种陌生的、带着焦灼的牵挂感，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上心头。
砂锅里的米粥开始翻滚，散发出米粒被煮开的朴素香气。
苏玫拿勺子搅了搅，看着白色的米汤渐渐变得粘稠。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拿出手机，对着锅里翻滚的、卖相实在称不上好的姜米粥拍了一张照片。
没有配文，直接发给了阮茶。
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厨房里格外清晰。
苏玫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随即又觉得自己无比可笑。
她关了火，盛出一小碗粥，看着那寡淡的颜色，自己也没什么胃口，只胡乱喝了两口，胃里的不适感似乎稍微缓解了一点。
手机屏幕一直安静着。阮茶没有回复。
苏玫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收拾好厨房，拖着沉重的脚步上楼。
疲惫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把自己摔进冰冷的被子里，很快就陷入了不安的昏睡。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尖锐刺耳、饱含怒火的咆哮声像惊雷般在楼下炸开，瞬间将苏玫从沉睡中撕扯出来！
“苏玫！你给我滚下来！”
是母亲！那声音里带着山雨欲来的狂暴和一种被彻底激怒的疯狂！
苏玫的心脏猛地一沉，不详的预感像冰冷的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几乎是滚下床，连鞋都顾不上穿，赤脚冲下楼梯。
客厅里灯火通明。
苏母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头发散乱，眼睛赤红，手里死死攥着一张薄薄的卡片——正是苏玫藏在她那本厚重《高等数学》书页里的银行卡！那张存着她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准备应急用的最后一点钱！
“这是什么？！啊？！”苏母将银行卡狠狠摔在冰冷的大理石茶几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指着苏玫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藏私房钱？！长本事了啊苏玫！怪不得死拖着不给弟弟买鞋！原来钱都藏这儿了！说！这里面有多少？！”
苏玫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那是她最后的退路，是她能在母亲疯狂索要时暂时喘息的一小片浮木！现在，被发现了！
“妈……那是……是我省下来的生活费……”苏玫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绝望的挣扎。
“生活费？！放屁！”苏母厉声打断，声音尖利得刺破耳膜，“你吃我的用我的！需要省什么生活费？！我看你就是存了心要贴补外人！是不是给医院里那个小病秧子了？！啊？我就知道！你跟她眉来眼去的没安好心！是不是把钱都给她了？！”
母亲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捅向苏玫最不愿被触及的角落。
“我没有！”苏玫失声尖叫，巨大的屈辱和恐惧让她浑身发抖，“那是我的钱！跟阮茶没关系！”
“你的钱？！”苏母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上露出狰狞的扭曲，“你整个人都是我的！你赚的每一分钱都是苏家的！都是你弟弟的！”
她猛地扑过来，枯瘦的手指像铁钳一样狠狠抓住苏玫的胳膊，力道之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密码！把密码给我！现在！立刻！我要看看你到底昧下了多少！”
“不！我不给！”苏玫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拼命挣扎，屈辱和愤怒的火焰在胸腔里熊熊燃烧！那是她的钱！是她靠无数个日夜苦读换来的奖学金省下的！是她准备逃离的最后希望！“那是我的！你放开我！”
“反了你了！”
苏母彻底被激怒，另一只手也抓了上来，长长的指甲在苏玫挣扎的手臂上划出几道刺目的血痕！
“白眼狼！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她扬起手，一个带着风声的巴掌就要狠狠掴下！
就在这时——
“叮咚——叮咚——”
清脆的门铃声，突兀而执着地响起，一遍又一遍，穿透了客厅里歇斯底里的咆哮和扭打声。
苏母扬起的手僵在半空，苏玫也停止了挣扎，两人都惊愕地看向门口。
这个时间？会是谁？
苏母恶狠狠地瞪了苏玫一眼，松开钳制，胡乱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带着一脸未消的戾气，大步走向门口，猛地拉开了沉重的雕花大门。
门外廊灯昏黄的光线下，站着阮茶。
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校服，外面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医院的病号服外套，脸色在灯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她单薄的身影在巨大的门框下显得格外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然而，她的背脊却挺得笔直。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平静地越过怒气冲冲的苏母，精准地落在客厅里、手臂上带着血痕、脸色惨白、狼狈不堪的苏玫身上。
她的目光在苏玫手臂的伤痕上停留了一瞬，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随即，她抬起眼，重新看向一脸错愕又充满敌意的苏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玄关：
“阿姨，打扰了。”
她顿了顿，视线扫过苏母手中那张被攥得变形的银行卡，再落到苏玫身上，语气平静无波，却像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
“我来找苏玫。方案最终版，需要她签字确认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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