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涩谷。
熙熙攘攘的电车等候区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喧嚣。
后头不乏看热闹的爱好者，心下痒痒地边挤边问。
“怎么了怎么了？前面发生什么事啊……”
“咦，好像有人跳轨了”
“天啊谁啊”
“不知道啦”
“死了吗”
“好像没……”
一堆人七嘴八舌起来。
唯有最前排些的人才稍微安静些——因为他们可以现场观看。
目光所及之处，一个清朗又颓废的男生狼狈倒在铁轨之上。
他半撑起身子，目光淡然地看着紧急制动的电车，然后又扫了一眼等候台上急得吱哇乱叫的列车员和安全员们，心情有些糟糕的样子。
殊不知正是他的这份冷淡，最引人怒火。
你想死倒是简单，但造成的麻烦却是我们承担啊！
更别提万一他真的死了--即使是他主动寻死，可作为电车公司方面肯定也需要进行一定的赔偿，甚至需要整改......纯纯添麻烦来了。
所以说，你一个给别人添麻烦的人，要是现在来个形容枯槁或者号啕大哭，大家也会怜悯同情一下，也就顺势原谅了。
可你这么坦然自若、还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当真是脸皮厚得过城墙啊！
一个跳下铁轨的安全员没好气地拉起男生——虽说是没好气地，但基于公众场合，他的举止也还是蛮尊重的。
他刚想问男生的身份，最前排拿着手机录像的少女们便爆出了几声巨大的惊呼。
“天啊，他是奈良千世吗？我感觉好像在哪里有见过……”
“新闻啦新闻！”
“啊对，最近不是有个非常火的八卦，说是他像开国将领西城骏大人吗？”
“是是是，我也记起来了，最近娱乐圈不是传出很多绯闻，据说就是为了掩盖这个丑闻”
“要我说这也不能怪奈良君吧！他又不是自己愿意被生出来的，都怪他妈妈……”
“嘘，别说了，他要上来了”
一瘸一拐的奈良千世被安全员搀扶着上了平台。
少女们让开了位置，但手机的录像还一直对着。
而被万众瞩目的人仍旧面无表情。
是啊，他该有什么表情呢？
她们说得没错，最近频发的娱乐圈绯闻都是为了掩盖那个丑闻——主人公嘛，是他，也不是他。
奈良千世现今刚刚高中毕业。
他十八岁前的人生过得非常平淡——沉默的姐、吵闹的妹，恋爱脑的妈、没钱的家和不着家的爸。
他原以为爸爸妈妈也只是普通感情破裂而已——在妹妹出生五年后，爸爸就离开家另居他处，且杳无音信……不成想，这一切原来竟是他的罪过。
之前的奈良千世并没有意识到这点。
是直到他为了补贴家里打暑假工的时候，前来购买奶茶客人们的偷拍视频才让他知晓了一切的真相。
那视频传得很是泛滥。
有好事者翻出了西城家族历代家主的画像。
即使是更久远年代的水墨画、肖像画，都能看得出奈良千世与他们的相似之处，更别提近代摄影技术的发展，西城家第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代家主都有影像留存，奈良千世的照片摆在一边，看起来简直一模一样。
电视媒体也凑了一脚，将奈良千世与第四十六代家主西城崛年轻时的照片对比了一番，得出了个“克隆人”的结论。
而现任的第四十七代家主西城世正值中年，网络上虽没有流传许多他的照片，但通过仅有的几张侧面照，也还是能窥见奈良千世与他的面貌共通。
这震惊的发现令舆论发酵得很快。
上午被偷拍的奈良千世，下班后才走进客厅，正在看电视的妹妹奈良千雅就转过头来挤眉弄眼。
“哥，他们说你像西城崛大人呢！我刚刚看了新闻，简直一模一样耶，你不会是他的转世吧？”
奈良千世还没说话，一旁的姐姐奈良千美忍不住抬脚踹了小妹一下。
“什么转世啊，乱七八糟的，会不会讲话”
奈良千雅不服气了，撅着个嘴。
“那这么像，总不能哥是他的私生子……额，私生孙子吧？话说西城崛大人的儿子名字也是世来着”
“你神经啊，什么私生子又私生孙子的，一个DNA鉴定就能解决的事情，在这边胡乱给小弟起哄什么？”
奈良千美一个爆栗下去，砸得奈良千雅哇哇大叫。
“那问妈妈不是更简单吗？”，奈良千雅捂着脑袋不服气道。
“你敢问啊？”，奈良千美白了一眼，“而且光妈妈说有什么用，别人又不相信，还是要做DNA更直截了当”
“不……不能做DNA”
奈良千世还没开口，一旁从厨房出来听见的妈妈就面色惨白地怔忪，整一副个人快晕倒的样子。
这话一出，就算再傻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奈良千世扶住了她，一瞬间如遭电彻。
不需要什么人同奈良千世解释什么，他就是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切。
原来他真的是妈妈和西城世生下的孩子，是世人备为耻辱的奸生子--而多年前爸爸的离去也正是因此。
那个人既深恶妈妈的欺骗，又嫌弃妈妈没为他生下一个男丁……尤其是对着自己曾经投入良多情感，到最后却发现竟是自己耻辱的存在，更让人难以忍受。
奈良千世犹记得爸爸离开家之前，曾带他去森林里野营过一次。
那次的他被鼓励跨过一座简易木板拼成的小桥，却不慎掉入水中差点溺死。
现在想来，可能那时的爸爸就已经想抹杀自己这个污点了吧？
只是最后他还是选择救起自己。
那之后不久爸爸便搬了出去，了无音讯。
沉疴的爆发令人无以为继。
奈良千世还没来得及消化那个侧面得来的真相，网络上的舆论就全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各样吸引人眼球的爆闻。
有些庆幸地，奈良千世也想要自欺欺人地忽略那个残酷的现实，等待阵痛过去。
但就在他躺在被窝里独自舔舐悲伤时，他的爸爸回来了。
那个人走进房间，将门反锁，然后一步步靠近。
像是报复，抑或是羞辱，这个许久未见的人就那么施施然爬上了床，从后面进入了他。
奈良千世还是从家里跑了出来。
不，或许可以说，有那只野兽在，那里已经不能称之为家了。
他实在无法在发生过那样的事后，还假装若无其事地同他们坐在一起吃饭。
妈妈为爸爸的回归感到欣喜，十分讨好，而姐姐妹妹对那个人也是那样的孺慕敬重，一切仿佛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久违未见的美好。
但奈良千世就是无法忍受，他无法忍受那种割裂的讽刺。
十分钟前，那个人的某个器官还在他的身体里肆虐，十分钟后又一派温和地在餐桌上询问他对未来学业的打算......
而所有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即使眼泪流尽也无法改变那样的困境，奈良千世所能做的决定便是放弃自己。
他几乎没收拾什么东西，便只身买了张去海边的票。
如果幸运的话，他会踏着漫天绚丽的晚霞走进大海的怀抱。
只非常不顺的，在还没登上电车的时候，他便掉下了铁轨，并且在试图缓冲的时候还摔断了一腿一手。
像是老天爷都在阻止他的离去一般。
寂静无言的奈良千世被送到了医院。
因着他绝佳的外貌优势——长手长腿，身形得体。
又因动作的漫不经心，即使高糊的画质也不能掩盖他那颓丧优雅的气质。
让人一下就会被那美好吸引。
视频一被上传后，转载的次数极多，又引起了一波考古热潮。
奈良千世在初中、高中时期的同学照和入学证件照也被爆了出来。
一个没有表情时像贵公子的人，笑起来一边酒窝一边梨涡甜美的人，一个一举一动都让人产生强烈占有**的人。
就是这样一个白皙如玉的人，居然想要自杀，不禁让人叹惋。
虽然无人敢继续讨论奈良千世的身世问题，但奈良一家人的照片摆出来，立马就能得知真相。
奈良家最近回归的男主人奈良衡拓，是个典型的运动健将、肌肉猛男。
他的五官粗犷，身高平平。
整个人黑黝黝地唯有一双单眼皮鹰眼显得极为精神。
而奈良家的姐姐妹妹，及她们的母亲很是相似，都是身量不高，皮肤黢黑。
母亲奈良织子的肤色白些，但也只是正常的白皙。
很显然，长手长腿的奈良千世不是奈良家的孩子，而是那个世的孩子。
但名门望族的瓜不是那么好吃的，众人明面上也只能缄默而已。
在医院处理完伤口后，负责处理这场案件的警察见状，便打电话联系家属。
毕竟奈良千世虽已成年，但真要论起来，也还只是个少年而已。
这么大的事情，自然是要叫上父母的好。
户籍册上父亲的电话没有打通，倒是奈良织子的手机很快接了起来。
还没来得及阻止，警察就已经报出了奈良千世的名字和现在医院的位置。
奈良千世的眉头登时皱了起来，直觉不会听到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在知晓了他的自杀过后，奈良织子破防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丢尽我们奈良家的颜面……”
丢尽奈良家的颜面？
奈良千世原本还想随便解释一下，见状只抿了抿唇，垂下眼眸。
额前的碎发遮住光芒，像是全世界都灰暗了一般。
被挂了电话的警察无奈，只好同奈良千世询问。
不过少顷，耗费了许多精力也没能得到一句回答的警察有些不耐烦了。
“奈良君，若你一直不配合的话，电车公司或我们警署也是可以对你提起妨碍公共利益诉讼的”
想死的人怎么可能怕这种威胁。
到底，奈良千世还是一句话没说，只闭上了眼。
无可奈何的警察出了病房便打电话向警署求助。
“他不配合……是的，什么？有其他视频证明！”
警察闻言立马转身走进房间，打开电视。
电视上，美貌惊叹的喧嚣后，原本还被指责浪费公共资源的奈良千世，风评来了个彻底的翻转。
那是一个小女生的偷拍视频。
在奈良千世掉下铁轨前，就有一个女生在暗搓搓地跟着他，时不时地还拍视频发给自己的好友们分享。
最后一段偷拍的视频里，小女生还边录边给自己打气。
“嗯，我要去和他打招呼……”
她正要向前走去，就看到不远处奈良千世后面的人拥挤起来。
原以为只是因为电车进站而导致的蜂拥，不曾想那团拥挤里，一只有力的手伸了出去。
不是为了揩油，或是偶然。
视频里可以很清晰地看见，那只手就是故意将站在安全线里的奈良千世推下铁轨的真凶。
警察愣住了。
他刚刚听到奈良织子指责的话也不是不能理解。
毕竟要是谁家有一个爱自杀又阴沉的孩子，大人也会很辛苦的。
可，可若是这个孩子并没有那么不堪，相反地还如此委屈。
那么无论如何，作为一个人都应该对他施以善意，而不是如此误解。
“额，你为什么不解释呢？”，挂完电话，警察迟疑地靠近。
他站在病床前面，看着那白皙的脸庞不解，“明明不是你……”
“被误会了又怎样呢？反正人本来就要死的”
奈良千世睁开眼睛，然后看向他，轻声询问。
“你不会起诉我了吧？”
“当然不会，而且我一定会找出是谁害你的”，警察连忙握着床杆向前一步保证。
闻言，奈良千世淡色的眸子仿佛猫科动物般涌起了一点琉璃的笑意，又转瞬即逝。
“多谢。那再见了”
“啊？”，警察一下不明白这前后突兀的对话，有些茫然。
“我想休息了”，奈良千世委婉提醒，“所以你可以忙你的事情”
“嗯，额……好，对了，那你后面有什么计划吗，如果我能帮得上忙的话请不用客气”，警察迟疑，好似十分过意不去，想要弥补弥补。
“计划？”，奈良千世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车票递了过去。
“我本来要去这个地方的，能麻烦你帮我重买一张明天这个时间的票吗？”
“当然可以，我下班后就给你送过来”，警察点头。
“那如果方便的话，再麻烦你帮我取一下我的邮件可以吗？它显示今天下午派送”，奈良千世甫又请求。
“好的，我一起给你带来”，警察保证道。
“多谢”，奈良千世微笑，然后看向警察的眼，“再见”
傍晚回到医院的警察很是兴奋，还没进病房就开始嚷嚷了。
“哇！原来是东大的录取通知书耶！你这么厉害的吗……咿，人嘞？”
警察到处找也没找到人影，正出门到护士站询问的时候，电视上插播的一则紧急新闻吸引住了他的眼球。
“最新报道，西海湾于十六时接到一起溺亡报警电话，溺亡者自行打电话预告了自己的死亡，并请求警方为其收尸……”
越听越有种莫名熟悉感的警察抬头往上，不期然一下看到了那张原本色若春花，此刻却双眼紧闭的脸。
顿时有种果不其然的重击。
那张脸惨白地失去了所有颜色，却又只是像睡着了一般。
电光火石间，警察突然想起早上他们的对话。
是啊，被误解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本来就要死了。
如果不是被推下去的话，他早就搭上了那趟电车，奔赴向人生旅途的终点了。
现在的结果也是一样，只不过区别的是，他的死，变得人尽皆知。
可流星也是一样。
来到的时刻万众瞩目，但逝去以后，不过一瞬，就成为了过去。
而人们会很自然地会忘却不处于生活当中的事物。
包括曾经最爱的人。
警察从奈良家走出来的时候，还是感到难以释怀。
他分明给他们看了那个视频里的黑手，以及奈良千世的车票和录取通知。
所做的这一切也仅仅是希望他们能提供一些信息，好稍微能帮那个可怜的孩子讨回一些公道。
可他们却如同先前的奈良千世一样，始终闭口不谈。
活像从头至尾都没这个人的存在一般。
警察在门口的花架树下愤恨地掉下眼泪。
他想到了自己的孩子。
真是，就算有天大的理由，怎么能这样抹杀一个人在世上的权利呢？
他是狗吗？是耻辱、罪恶，或是需要被制裁的坏蛋吗？
不，他只是一个小孩——虽然只是一个生来“低人一等”的人。
因为出生的原罪，所以被这个社会和所有人残忍地抛弃了。
但不可否认的是，即使再想帮忙解决，慑于西城家的隐秘，能做的也十分有限。
不过警察的气愤也正是因此。
毕竟所有人的退缩可以理解，可作为奈良千世的家人，这种软弱简直可唾。
摸了把眼泪，警察也只能黯然离去。
他得回去结案，然后书写报告，登记为意外事故。
把一切的流程处理好后，那个曾经柔软又漂亮的少年就会成为文件夹里，那干净纸上的几行文字。
随后被封存在档案库里，等过了年限后销毁殆尽。
而自己在刚开始几年里肯定会时不时想起他，但等久了以后，也会渐渐丢失了这些印象，只留下些许的情感记忆。
或许等自己死后，他就完全消失了吧。
坐下办公桌的时候，警察开始处理桌面上的东西。
扔掉几张没用的宣传单后，最下面的是一封信件，上面赫然写着奈良千世的名字。
还未拿起来看，已经平复情绪的警察顿时又热泪盈眶起来。
“展信开颜”——信的第一句是这个。
警察顿时又哭又笑，这种情况下他还怎么展信开颜啊？
“我反复思考我对未来没有规划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在原定的计划里，我已经死掉了”
警察默默地看了下去。
“请不要为我伤心”
“说句不好听的，人都是有取舍的。在你眼中，你的孩子是珍宝，我可不是，我可能只是一个垃圾而已——如果我在你面前的话，你肯定会反驳我的话”
“可我为什么不能这样想呢？”
“其实你的孩子对于有钱人、或是西城家的孩子来说，也是垃圾——再怎么努力也没用的，一旦挡路了，只会被狠狠地踢开”
“贫穷即是原罪”
“我已经接受了我的命运只是一个承载痛苦的容器，即使溢出来了，也还是能努力坚持，可在所有人的努力都能往上，而我却一直坠落的时候，还叫我不要这么悲观，差有差的活法……说这种话不觉得太轻易了吗，所以普通人的在这个世界上的挣扎就像我的出身一样可怜，是已经注定好的东西”
“而对我这么残忍，又还想要我的热爱，难道不是一件非常过分的事吗？”
“所以我不会相信任何人说的话了”
“或许也会有人真心想为我好吧，但想要我活着的，只有想从我身上得到好处的人，或是能让我衬托他们优越的人”
“人的一生都很没有意义的，活得无论如何到头来都那样，所以还不如让自己快乐”
“我知道你看到这会觉得我很软弱，但我很开心噢——我这一辈子从没有真正的开心过，就算活着，未来也不可能拥有，所以即使是浪费生命，只要能让我开心，那就是一件值得完成的事情”
“所以别为我伤心”
“我得到了我的幸福，也希望你能得到你的幸福”
“再一次，感谢你的善意”
一滴晶莹落了下来，打乱尘光。
是啊，这烂透了的世界。
不要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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