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苦菜蛋花汤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若要细说阿宅的这辈子，免不了与吃打上交道。
阿宅出身贫苦，开局像是被套了公式的模板，能碰到的都碰到了:山区、女孩、割稻、砍柴、做饭、喂猪、嫌弃、挨打……还要带弟弟妹妹。
不得不说，人的潜力是无限的，以上便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能做的事情。
诚然，这样的日子很难熬，尤其是在看到别的孩子能去上学时，阿宅只“点亮”了动手能力的脑袋不知为何，自动深深地把那向往给藏了起来，谁也不知。
每天重复的劳作使人麻木，唯一能令阿宅开心的，便是在苦菜漫山遍野抽条的时节。
苦菜这东西很贱，密密麻麻，长得又快，不经意间，平常一拃宽的田埂都被它蓬松的“身躯”给挡地没路了，每每让平衡能力差的小孩总是在踏空以后恨恨地多踩几脚。
苦菜似草，像油菜花一样细细的杆子往上，一节一节于枝结处长出修长的叶子，叶子也从顶端的嫩绿、墨绿，到近乎黑色地往下延伸。
从苦菜冒根的时候，阿宅就开始开工了，一直采到顶部的叶子都快要深紫成黑的状态，方才罢休。
每天采回来的苦菜也要及时处理，只取叶子，用大锅水焯一遍后，捞出过凉水，洗净后攥干，再松散到圆篾盘上晒干收起即可——这便是苦菜干的做法。
而苦菜旺盛的日子，阿宅也会每天留下一大把苦菜叶，洗净后直接放锅里煮，打个鸡蛋，再放些盐，便成即食的美味。
鸡蛋是不常吃的，可每到这时候，大人也爱这口味，便三不五常地能尝到些荤腥，尤其那苦味清肝，汤叶拌饭，清清爽爽，呼噜下肚，全身劳作的火气也都降了下去。
不过阿宅还是喜欢苦菜干蛋汤，过冬的时候来上一口，不仅滋养暖胃，还能品尝到时光攒就的厚重。
这样的轮回一直持续到阿宅快九岁的时候，因着义务教育的强制普及，让她这个“大龄”儿童也上了学。
不得不说，阿宅迄今为止的人生经验浅薄，她只无比兴奋不用每天干活的苦楚——毕竟对小孩来说，那些劳作的确是一件生理上非常难以承受的重担。
阿宅读的非常认真，即使效果不好也从不放弃，那种鞭挞就好像是命里背后有一根刺似的，一旦松懈，她苦心拥有的一切就会像泡沫一般，“噗嗤”一声，一下就烟消云散了。
是件非常恐怖的事情。
幸运的是，最终的最终，在她的命运里，努力是有回报的。
虽然成绩并不十分优异，但阿宅也算靠自己读出去了，暂时逃离了那个桎梏她少年多少时光的方寸天地。
只不过现在想来，阿宅倒觉得自己真是自私也无奈得很。
她之所以拼命读书，只是为了不想干活而已，但那些活最终却是落在了本就泡在苦汁子里的妈妈身上……
一个卖再多力气、流再多眼泪也换不来一个钱的女人，一个像苦菜一样的女人。
这个女人对这个世界来说可能无用，但却是能在寒冬夏日里漫山遍野、肆无忌惮绽放又枯萎生命的存在。
于阿宅来说，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存在。
二、酸甜咕咾肉
工作后的阿宅经历过一段非常混乱的时光。
那段时光的混乱在于她始终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意义何在，也不懂该在这个社会上如何存活。
当然，这也算情有可原。
毕竟她人生前半段唯一获取的社会经验只有干农活和读书，是个连眼色也不会看的木头。
是以她换了很多份工作，也租过很多地方的房子。
阿宅的房东们，无一例外，大差不差都是养尊处优且斤斤计较的。
可怜工资本就不高的阿宅，除了维持基本生活、看病拿药，还要拿一些钱寄回家去……其他的全部通通“上缴”给房东们养老了。
一分不剩。
其实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易，但对于阿宅来说，这钱属实花的憋屈。
她好好地交着房租，却要忍受那些人有意无意地“乡下人”歧视，甚至还要看着他们拿着她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来感受这世界的美好……
你说说，这世界怎能如此割裂得如此残忍呢？
阿宅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最后只能归结于是她命苦。
可能这人世间的贫穷，就像种族歧视一样，是生物链的最底端存在，承载这世间百分之九十的苦楚且无人问津。
所以，没办法改变贫穷的人，就永远没有办法享受快乐。
意识到这一点后，本就愁苦的阿宅更是一脸老相。
感到无比绝望。
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许多年去，某天，好容易推销完保险业务的阿宅到了下榻的酒店。
她这趟算是赶着缝出差的，来回奔波疲惫极了，又饿得慌，只想赶紧填饱肚子好上去休息。
第一次来港府的某人并不晓得该点什么，余光瞥了一下前桌一家三口的菜色，她指了桌上一盘晶晶亮亮、裹着淡色稠汁还带彩椒的方丁块肉，道。
“我要那个，还要一份饭和水”
“酸甜咕咾肉吗？好的”
侍应生确认后点头离去，徒留阿宅在原地发呆，然后开始陷入低迷。
餐厅的生意爆火，等菜的间隙，阿宅被后桌的女人吸引了注意力。
那女人的声音像机关枪一样对着她同伴突突。
“哎，她不就老公看起来还行嘛，谁知道关起门来怎么样啊？还有她公公婆婆呢，都有退休金听上去是可以，可人家不靠他们养老，那也没必要看他们脸色，这以后要是生了孩子，孩子不乖要管教的话，公婆一挡，害，她一个家庭主妇，肯定没辙的，这不跟闹着玩似的嘛，我都跟她说这家人不好了，还是要嫁……”
阿宅正听得起劲，不期然刚刚的前桌传来了一声惊呼。
“哇！好酸呀，真的好酸呀妈妈，怎么会这么酸呢？”
捂着一半脸颊咀嚼的小孩，指着那盘酸甜咕咾肉对着妈妈惊讶出声。
这前后桌搭腔搭得，要不是场合不对，阿宅都想笑给他们听了。
前桌的妈妈倒是温柔，只笑笑地，“这酸甜咕咾肉当然要酸酸的才好吃呀，如果不酸的话，你怎么会更喜欢里面的甜呢，对吧？有尝到甜的味道吗？”
“嗯，有，也甜甜的，我喜欢吃”，小奶音的响起让人不由柔软。
恰好阿宅的菜也端了上来，她忍不住拿了筷子先夹一块品尝。
咸酸的味道才刚轻触，甜蜜的脆爽便旋即在舌尖绽开，是一股霸道而又强劲的温柔攻势。
美食在前，看着那似水晶一样的浓汁包裹，阿宅正待一笑而过，心神却不由地振荡起来，如遭电彻。
是啊，酸什么呢？如果不酸的话，又如何能更品尝那甜的滋味呢？
就像她的人生也是，已经酸到了如此地步，再酸别人，也是没个了结的，可若是她努力让后头的都是甜的，不就可以复制这一番甜蜜的碰撞吗？
或许，那值得一试。
三、豇豆咸肉饭
人的精力确实是无限的。
如同频频超越临界点的运动员一般，阿宅为了她的人生尽了最大努力。
她进货家乡的茶叶到北方去卖，可惜有几个收货地的茶叶检测超标，一趟下来白干；她再联系渠道进了几车个头小巧圆润的香菇，运到港府，这次倒是赚到了，但对于她付出的时间和努力来说，她的人工成本却比之前更低廉得很！
就这么来回往复，折腾得不能再折腾的时候，索性阿宅最后受到启发，返程的时候，便犹如“拖家带口”似的每次扛了好几大包衣服赶车，带回去卖，如此，才极大地提高了她的人力成本。
由此发展，阿宅终于尝到了她人生中后劲的甜，面容也从苦结，变得舒展。
只是，她的人生是暂时圆满了，可还有更多的“阿宅”们呢，她们要怎么办呢？
阿宅尤其记得她在川府乡镇见到的一个女孩，那个面黄肌瘦眼里却泛着光女孩，喋喋不休向她询问着外面的世界，并憧憬着，但等过几年她再回去的时候，那个女孩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了。
阿宅当时都愣得失神，好容易回过神想帮忙的时候，却是被赶了出来，被她家人骂了好些个“老女人绝户命”的狼狈。
阿宅也不言语，只是在走的时候去了当地的学校，问老师要了几个品行成绩优异，又需要帮助的孩子，给她们交了学费……
不开玩笑地说，这事情做了会上瘾的。
因为每一次做的时候，阿宅都会想起她的妈妈，她怀念那个女人如此燃烧自己的生命将她托举——但凡有一次退却，阿宅也不可能走到现今这一地步。
而当每次帮过别的女孩，她也好像，好像无数次重返时空，拯救以前的阿宅和那个女孩、甚至是拯救她的妈妈千千万万次一般——会让她的心里好受些。
所以说阿宅无私奉献也不太对，毕竟她只是为了自己心里过意得去而已，才会花钱买了这项特殊的精神服务。
既然是花钱的东西，那就是交易，货讫两清、不求回报，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但那些可爱的小孩，总会托老师拿一些豇豆干、咸肉之类的东西，等阿宅来的时候给她——这在他们那里已是顶顶好的东西了。
盛情难却，阿宅只好收了下来。
而后每次当她在这块地界走乡串镇收购的时候，吃的都是顶顶饱的豇豆咸肉饭。
大早的时候，阿宅便从车上搬下一口小锅，起火烧油，把豇豆腊肉炒得干香，再倒进生米混合，加水焖熟，起锅的时候再随地揪一把不要钱的野香葱，猪油一勺搅拌，那味道，香的嘞！简直让人吞掉舌头又生气力。
太阳照常升起，吃饱饭的阿宅继续上路。
中午、傍晚，明天、后天，现在的日子、以后的日子，阿宅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朴实香绝的味道。
四、避风塘炒蟹
年岁渐长，阿宅的人生得到了一定的沉淀。
顺着互联网兴起的势头，定居港府的她也开始在网上分享自己的生活——出不出名无所谓的，主要是挣的那钱，她有大用。
每天，她都尽量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很满，不是工作就是锻炼，以避免空闲乏味的时候。
因为她一个人空闲的时候就会感到孤单，感到孤单后就会容易开始自艾，进而在深夜里复盘过去的人生，然后在大半夜的时候痛哭流涕、不能自已。
这就是那种孤单的可怕，不仅影响人的生活状态，甚至能摧毁心智。
阿宅的工作算已上手，日常工作除了费点时间精力，其他没有什么，而她这个人又不喜交际，所以便把目光转向运动。
说来可笑，阿宅一个农村生人，长大也干过苦活的家伙，却最怕运动。
她想着，运动嘛，其实真要做也行，但依她浅薄而又执拗的经济观来看，你动了就是要有点收入的，就像小时候干活，长大去奔波那样，没钱谁会去动啊？
是以一想到要平白无故的去动，阿宅就感到疲懒。
再加上小时候读书没吃好，长大一阵又缺钱还经常吃药，阿宅的肠胃很是不好，不能吃的东西多了，进食减少，精力不够的话，渐渐她也就更懒得动弹。
但阿宅是个理智的人，综合分析后，认为还是需要多运动的好，于是她便开始行动了。
阿宅最开始选的是慢跑。
简要带个护目镜和心率手表，她便开始跑了。
她先是去跑马地，然后是维多利亚公园，再接着是宝云径、红磡海滨长廊，最后是山顶之路和龙脊之路。
阿宅跑呀跑，跑过了春夏秋冬同市井喧嚣，也跑过了时光岁月和云高雨霁。
彼时的她，正如同她一样羡慕过的人那般，眉眼舒展，温润含雅，是个在人群里也会闪亮的那个。
阿宅像往常一样跑完8公里后走路回家，备感饥饿的她随意走进一家店里，打算解决一下早午餐，好方便待会早点推进后面的进程。
不过正值蟹肥季节，饶是阿宅平日里总吃固定的菜式，但闻着店里街外满室飘香的螃蟹味道，她不免还是点了一份菜单榜首的避风塘炒蟹解馋。
阿宅以往是没正经吃过它的。
这玩意对青年时期以前的她来说太过昂贵且“华而不实”，而等她有能力负担的时候，偏偏肠胃又很脆弱——不是腹痛，就是容易腹泻，想吃的东西都得算计着吃，自然顾不上这螃蟹。
不多时，一大盘黄彤彤的螃蟹送了上来。
正中的蟹盖色泽诱人，下面的蟹腿、蟹钳散乱铺陈，最底部是一些衬菜，干辣椒、蒜茸均匀地包裹在上面，看上去就令人食指大动。
只是……
阿宅有些犹豫地看着那上面细碎的辣椒，几秒迟疑过后，便决定即使今天的行程后推，她也得一尝这让人心动的风味。
举起一根剃好的蟹钳，放入口中，鲜香爽辣的味道瞬击大脑，蟹肉紧实弹牙，混着外面的香辣，反而能品尝到肉中的鲜甜，果真是美味至极！
吃欢了的阿宅完全没意识到，那被她长久以来极为小心呵护的肠胃，此刻和未来根本没有发出任何抗议。
而等她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却早已经沦陷在那令人欲罢不能的**之中，久久无法自拔。
五、鸳鸯仙草冻
都说人于人世间有两大所求，一不过为钱，二不过为情。
钱的话阿宅有一些，谦虚点说，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还能度日，但情的话，却极为难求。
阿宅奋斗得太晚，等她靠自己站起来的时候，身边可以说是没什么人了。
亲情、友情，阿宅都已尽力所为，唯独爱情，是一个令她非常难以抉择的存在，即使下了决定，却也还是不时反复。
她想过走入婚姻，但又怕那是一场她生命里不能承受的惊天豪赌——她好不容易花半生气力逃出的桎梏，结果又因为那所谓的爱情，就要主动步入另一个牢笼吗？
还有孩子，如果生了孩子的话，她应该也会变得自私吧？她可能会非常爱那个孩子，但其他或许还在等她的女孩们，又有谁能去爱呢？
她的确非常爱她的妈妈，却也非常害怕成为她，这种恐惧难以形容，以至于阿宅最后才会选择定居于此。
或许在久远的未来里，时光能抚平一切，但她可没那时间和勇气去“打磨”一段完美的婚姻或重新再来。
可遇不可求，说的便是如此。
心烦气闷，还有工作要忙。
阿宅只好离了座位，给自己弄一杯醒神的饮料，再做打算。
冰红茶与冰咖啡各半混合置于一杯，按口味加牛奶和糖，再用一个小小的起泡器打出泡沫，最后再加上阿宅从老家带来的仙草做成的仙草冻丁，至此，一杯个人口味十足的鸳鸯仙草冻方成。
轻抿一口，咖啡的醇香与奶茶的丝滑同时在舌尖、喉间弥漫，带来味觉的双重享受，再大口大口喝着，冰凉与舒爽直下喉管，简直神朗气清，最后将晶莹透绿的仙草冻丁一口抿下收尾，软软弹弹，胜似水嫩豆腐……
这时候再回座位工作，简直有如神助，三不五下，事情便解决了大半。
仔细想来，她的人生，亦如那苦涩微甜里的仙草。
一株长在荒芜的田地无人管辖、原本也是当野草都无人问津的存在，幸得雨露甘霖的浇灌，和权杖的扶持，不至于零落成泥。
茂盛于边际，收割于秋季。
仙草晾晒成干，来年夏里茎叶放于水中熬化，沉淀、过滤，再米浆点入，如画龙点睛，原本普通的仙草，变成了清凉一夏的美味--就像那年夏季，若没有那几个人来家里令她上学，再怎么使劲，她也只是一株枯草，不可能到今天这一地步......
时间还早，阿宅再做了一杯鸳鸯仙草冻以续精力。
站在落地窗前，看朝阳升起，阿宅心情淡然。
她俯眼向下，看着渐渐苏醒过来的街道犹如溪流，每条都有它各自的蜿蜒。
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也是，如同流动的红细胞一样，顺着各自的方向，于星河山川的血脉里跃动前行、生生不息。
恍惚间，在光影里看到一个巨人的身影，他倒在地上，缓缓用自己的力量爬起。
先是手，再撑着肩，然后是腰，腿上的力一发，巨人便站了起来。
他踉踉跄跄开始走动，然后疾步前行，最后开始奔跑起来，跑进那太阳的光影。
一股锐气在心潮澎湃起来，阿宅睁大了眼睛。
这巨人的前行，当是也有她出的一分气力呢，虽说若得微不足道，但又何尝不是她的骄傲？
口中的甜，腹中的蜜，时光里飘零的，尽是生活的回甘。
阿宅觉得，其实她这一生，算是幸福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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