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至,天色阴沉如铁。
雪还未停,明府却已无声沾染了一层血色的预感。
那是一个极静的清晨。
天刚蒙亮时,前院望楼上传来惊喊:“……乌鸦!乌鸦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天空之中,不知从何处,飞来上百只乌鸦,黑羽如墨,结队盘旋于明家上空,像一张缓缓收拢的死网。
它们在屋檐上、枝头上、围墙上落满,压弯积雪的枝桠,发出“咕哝咕哝”的古怪叫声。那叫声不是寻常鸟鸣,而是近乎低语般的哀哭,像是提前送来的丧歌。
守卫惊惧,家丁纷纷举弓驱赶,却无一命中;箭羽破空,那些乌鸦竟毫无惧意,只拍翅腾起,再次落下,仿佛不死之灵。
——那一刻,整个明府仿佛被“死亡”本身盯上了。
明放舟独自站在中庭,仰望这乌鸦群飞的奇景,眼中不见怒意,只见冷意深沉。
他身上披着未解的战袍,雪花飘在衣角,未曾抖落。他低声道:“果然来了。”
明玄自侧廊匆匆奔至,拱手低声:“今晨已遣人加固内院守卫,天武堂的几位长老也在候令。”
“青云门那边的人到了吗?”他淡淡问。
“昨夜已潜入西林,隐匿待命。”
明放舟点头,沉声道:“召回所有外派子弟,不论正名私名,一律归府。通传东岭、西苑,开启总阵。”
明玄面色微变:“开总阵?可那是……”
“无需再等。”明放舟截断她的话,语气平稳,却冷得骇人,“焚鸦谷既敢动,我明家,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他说完这句话,抬头望向前方乌鸦密布的屋檐。
那最中央的一只乌鸦,爪下缠着一缕红绳,正静静地看着他,像在等一场注定会来的对决。
他忽而笑了笑。
“沈孤鸿。”他低声道,“你终于舍得出手了。”
风雪未止,随着杀意弥漫而愈加猛烈。
明府大阵开启的那一刻,整个宅邸如同一头沉睡的凶兽被唤醒,长老持剑立于庭前,机关尽启、埋伏重重。伏虎堂、擎雷营、内院护卫三重防线迅速展开,箭雨与杀阵并行,一场血战一触即发。
一个时辰以后。
焚鸦谷杀手如潮涌而入,皆是精锐,身着墨袍、无声潜行,隐于大雪中若鬼魅。他们以地火、毒焰、闪刃之术连破数处机关,明府前院顷刻血流成河。
长老明玄力战而亡,膝盖被击碎,仍以一口气斩敌三人;西廊火起时,一名女弟子以自身之躯断后路,只为阻一众杀手入内堂。
一炷香后,护卫阵线崩塌大半。
明府已是焦土边缘。
战火初起时,秦纵只是站在塔上。
明府西角高塔年久失修,石阶风蚀,青瓦剥落,一踏即碎。可那正是他选的地方。立得够高,离得够远——火不会烧到,血也不会溅上。
他负手而立,黑袍曳地,肩上落了一层细雪,未曾拂去。
焚鸦谷动手的时辰,正是寅末卯初。
他早已算过,火攻东侧,毒阵起于中庭,地火破机关,鹰卫暗中斩首。沈孤鸿调兵遣将,布局深如海,杀意不动声色。青木也早在前夜放出了信鸦,说明家诸事俱备,时机已至。
他甚至知道,哪个角门最先破、哪道廊桥最早塌、哪位长老最难缠、哪处藏着最后一支死士。
可他没有动。
战局之中,他不语、不令、不出手,连手中长剑都未拔出半寸。
他只是站着,看。
火光穿过雪幕时,映出的是倒下的尸身、断裂的臂膀、鲜血浸透的明家家徽。他看得清清楚楚,每一张脸,每一滴血,每一声死前的呐喊。
可他没有反应。
眼中连“动容”都没有,只有缓慢积雪下的静默——
就像一个将军,在冷静地看一盘对方必败的棋。
雪落在他睫上,融了又凝。
他静静站在那儿,像个从来不属于人间烟火的神祇,看着火吞人,看着雪盖尸,看着一个家族沉入永夜。
直到某一刻——他忽然垂了垂眼。
脚下,是满地的死。
身后,是那个说“你不避我”的姑娘。
他忽然觉得有点倦。
倦得连剑也不想拔,连厮杀也不想看。
这一日,他站在高处,无声冷眼,
看众生赴死。
可心中却不知为何,忽然只想回头。
——可他知道,他不能回头。
他闭了闭眼,终是回身而下,脚步未快,却一落便入战场最深处。
风雪狂卷,杀意如潮。
正厅前阶,一道白影自血光中踏雪而来,未亮兵器,却已杀气逼人。
青木。
他披着残雪,眼神含笑,步步逼近正厅,像一头戏弄猎物的雪狼。
明放舟抬眸,冷眼望去:“来者何人?”
青木笑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你许久了。”
“你是……焚鸦谷中人?”明放舟神色不动,手中剑已半出鞘。
“没错。”青木轻轻一点头,像是寒暄,“前来送一份迟来的礼。”
话音未落,刃光乍起。
明放舟长剑出鞘,怒斩来敌,两人顷刻交战,身形在雪火之间翻飞,势如雷霆。
青木招式怪诞狠辣,偏步不循章法,像毒蛇穿林,一口一口试探弱点。
明放舟战得越久,心底越沉:此人虽然年轻,但剑下功夫极深,身法诡异,出手不凡,却为何从未听说?
他暗暗心惊,这二十年,焚鸦谷到底训练出了多少高手?
日后武林恐再难安。
“你究竟是谁?”明放舟边战边问,目中警色渐起。
“我是藏在你屋檐下的人。”青木笑得更轻了些,“藏在你喂鹰的时候、藏在你宴宾的时候、藏在你女儿笑的时候。”
明放舟剑锋一顿,青木已近身一刺,斜削他侧肩,擦血而退。
他舔了舔指尖血珠,眼神一寒:“你以为,你能瞒住所有人。可惜,你连自己都没瞒住。”
明放舟冷声:“你在说什么?”
青木步步逼近,目中泛起隐晦冷意:“我说——你早就知道,真谱不在地宫,那不过是你设的局。”
“你以为你骗得了所有人,可偏偏忘了,影子也有眼。”
明放舟眼中寒意骤盛,剑势狂暴。
“你是谁!”他低喝。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青木笑道,“你只要知道,我今天不是来杀你,而是——把你往死里推的。”
两人交手十数招后,青木唇边的笑意终于淡了。
他的身法虽快,刀锋虽利,却总被明放舟沉稳剑势逼回。
青木本以短兵快招见长,可对方招式正宗、杀意不露,反而稳中带破。他每近一步,都像踏入一口深井,愈陷愈沉。
“……啧。”青木舌尖舔过唇角,刀刃侧挑,却未再前逼。
他已感到胸中气息微乱,虎口微麻。
明放舟虽未发声,眼中却多了几分凌厉。他已摸准青木路数,步步逼杀,剑式犹如关山落石,不露一丝破绽。
“再拖下去不妙……”青木心中判断,却未敢退后一步。
——他若退,此局便乱。
就在此时。
“青木,你退下。”
一道冷声从雪中传来,轻若夜风,寒若刀刃。
风雪之中,秦纵缓步而来。
他身着黑衣,佩长剑,眼中无喜无怒,神色寂冷如常。他的脚下踩着血雪,步步生寒,仿佛天地间所有都得为他让出一条路。
那一瞬,青木像松了一口气,嘴角却仍勾着笑:“护法大人为何来得这么迟?”
“我还以为你真打算看我被劈成两段呢。”
明放舟目光陡沉,死死盯着他:“……秦纵。”
秦纵未应,只站定于院中,目光淡淡扫过战场,最后在明放舟身上落定:“他打不过你。所以,我来。”
青木抹了抹嘴角的血迹,低声道:“真谱藏在他房中密匣。你要出手,就趁现在。”
明放舟冷笑:“你终于露出獠牙了。”
秦纵看着他,语气平淡:“明家已覆,你退不掉了。”
明放舟握剑的指节微动:“你是来取谱的?”
“是。”
“你要杀我?”
“若你挡路。”
明放舟冷笑:“你口气倒是不小,我正好要好好教训你。”
“你以为藏得好?你在她身边三月,她为你翻墙、送汤、以身犯险……你当我真看不出?你不过是把她当局中诱饵!”
秦纵静静看着他,语气毫无波澜:
“那你为何不管?”
明放舟低声厉吼:“我若不忍她……你以为你还能活着站在这里?!”
青木在旁听得直笑,拢袖后退一步,仿佛要腾出位置,好让这场宿命杀局真真正正地落到两人之间。
“你设了三月局,骗她、骗明府、骗你自己……”明放舟眼神如刃,剑指秦纵,“你最后想骗谁?”
“我谁都不骗。”秦纵缓缓抽出长剑,金属出鞘声极轻,“只是该做的事,到了。”
说罢,他出手。
秦纵指尖微动,那柄三月未曾真正出鞘的剑,终于在这一刻,亮出了锋芒。
他不是为了谁而杀。
只是知道,从他选择留下柳柔儿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没有了退路。
剑光如雪,刹那而至——
明放舟骤然拔剑上前,一招劈雪开山,杀意裹着血风直取秦纵咽喉!
秦纵不退,一剑迎上!
二人交手那瞬,雪地炸裂,火光卷起屋瓦,石阶尽碎!
他们之间,气息凝成利刃,连风都不敢过界一步。
长剑撞击,火光乍起。
明放舟内力雄浑,剑势如山,每一招都重若千钧;秦纵剑法诡变,身形轻如鬼影,一步一式皆不留情。
两人皆是顶尖之人,交手不过十招,周围积雪已被剑气搅碎,地面斑驳如裂石,一道道破痕从他们脚下蔓延而出,仿佛连大地都不堪承受这场杀意交锋。
忽然,明放舟一剑劈来,劲力震颤雪层,秦纵右肩微避不及,被剑锋划过,衣袍裂开,血线飞溅而出。
他却面不改色,剑未落势,反手一刺直取咽喉!
明放舟侧身避开,脚步一顿间,雪地踏出半尺深坑!
“这就是你……藏在我明府三月的本事?”他沉声冷问,话音未落又是一剑飞起,横扫而来!
秦纵未应,只以剑接剑,气力交缠,骨骼俱震。
他看似冷静,实则早已身中三创,血自臂间渗出,染红雪地,却步步不退。
而明放舟亦好不到哪去,早先激战青木已负伤,此刻强行运劲,体内气息翻涌如潮,已然紊乱。
两人招式愈发狠厉,像是将命都压在这一线剑锋之上。
火光映在他们的脸上,一人冷如死水,一人怒似风雷。
这不是切磋,这是死局。
半柱香后,两人同时后撤,皆喘息微沉。
明放舟嘴角挂血,低声冷笑:“你说你不骗她……可你连自己是谁,都未曾让她知晓。”
秦纵眉心微动,却不答,剑势再起!
这一击更快、更狠,几乎破空而至!
明放舟咬牙硬接,身形猛地后震,脚下连退三步,正撞入身后书房半掩的门扉!
“砰——!”
他整个人撞破门槛,重重摔入室内,书案轰然翻倒,尘封木匣落地崩裂,一角朱红古页在火光下微微展开。
秦纵缓步踏入书房,剑尖血滴不止。
火光透过破窗斜洒进来,照在满地狼藉的书案残片上,也照在那个倒卧在地的身影之上。
明放舟半身压在书案碎木之间,唇角血涌,手中长剑已不知跌落何方,肩口重创,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却依旧凌厉。
他挣扎着撑起一臂,却被秦纵一脚踏住手腕。
秦纵俯下身,静静看着他片刻,语气平静如常:
“得罪了。”
话音落下,便一手抓起他的衣襟,将他从地上半拖半提,拖至东墙一角的藏柜前。
那里,是明放舟一生所设的机关密室所在,机关封闭严密,唯有他本人血脉可引,旁人无法触动。
明放舟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猛地瞪大眼,低声咬牙:“你想从我这里——”
话未完,秦纵已挥剑划开他掌心一寸,鲜血滴落在那枚机关印槽上。
“咔哒”一声轻响。
机关缓缓转动,墙面微震,一只深嵌石匣自暗格中缓缓弹出,尘封多年,封皮上赫然是熟悉的红纹花押。
明放舟咳出一口血,喃喃:“你终究……还是亲手取了……”
秦纵未答,只将他缓缓放下,目光却始终盯着那只石匣。
他站在那里,身后是血,身前是谱,手中是胜。
可他忽然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赢。
石匣之中,一卷暗红封皮的古册静静躺着,纹路依旧清晰,封角压着一片早已干透的朱砂封泥。
那是沈孤鸿母亲留下的绝学——赤元谱。
那也是他奉命夺回的一切。
秦纵缓缓伸手,将那卷谱册取出。指尖触到封皮的刹那,他的手指微微一顿,仿佛那一寸皮革,烫得能灼骨。
他却未迟疑,稳稳将其提起。
谱卷未封死,册页微启,一缕陈旧而微苦的药香扑面而来,掺着淡淡尘息与岁月味道,如旧木沉香,醒得慢,却扎得深。
他目光落在第一页,一行小楷赫然映入眼帘:
「赤元者,归火而生,内息之极,逆命之道。」
那是沈孤鸿母亲的笔迹,纤细端正,略带旧时女子特有的秀气与狠意。
他凝视着这行字,良久未动。
远处战火尚未平息,呼喊与杀声仍从庭中传来。可这一间破碎的书房内,安静得像是一场久梦初醒后的清晨。
他忽而轻轻阖上谱卷,闭了闭眼,像是在忍下一口气。
这本他求了三月、忍了三月、伤她三月才得来的赤元谱,此刻安稳在他掌中。
他站了许久。
外头的火光越烧越旺,天地间像只剩燃烧的雪与血。
秦纵低头看了明放舟一眼。那人靠在残破的书案旁,气息微弱,眼神却仍然清醒。
他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
只是将那卷赤元谱藏入怀中,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
脚步很慢,像是每一步都踩在自己身上。
走到门槛那处,他忽然停了停,回头望了一眼书房——
明放舟还在看他,像是在等那一剑。
可秦纵没有拔剑。
他只是伸手,轻轻把门关上。
“咔哒。”
那一声,落得极轻,轻到仿佛只是风吹落一片枯叶。
转身那刻,他目光未变,语气严厉:
“谁都不许进去。”
那是对外头所有焚鸦谷杀手说的,也是对青木说的。
他站在门外,长剑滴血未净,身上仍披着杀气,却仿佛一瞬之间与这场屠杀无关了。
他的背影静静立在门前,像是在替一个将死之人——
挡住最后的体面。
他没有解释。也不打算解释。
但在这一场杀局之中,这是他唯一一次动用自己的威严,为一个人留下一间完整的屋子。
哪怕门后是敌,是仇,是昔日欺他、警他、试图毁掉他的人。
他还是没杀。
他走下台阶时,雪落在肩头,融得极慢。
他以为这一日终于过去了。
可下一瞬——
“砰——!”
身后一声巨响,书房的门被一脚踹开!
秦纵猛地回身,只见一道白影已闪身而入!
“青木!”他怒喝,脚下骤动,几欲追入!
——迟了。
刃光已落。
“噗!”
一声钝响,鲜血喷洒而出,染红书房破碎的书案与残帘。
明放舟连哼都未哼出,只睁着眼,缓缓倒下。
秦纵冲入时,正见青木站在那具尸身前,手中短刃尚在滴血,眉眼冷定,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空气一时死寂。
下一瞬——
“你找死吗?!”秦纵怒声厉喝,声音震得房梁都一颤!
青木转过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必须死。”
“我说了不许动他!”秦纵逼近,一把攥住他衣领,声音冷得咬牙,“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一刀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青木望着他,神色不变,“可你不能既放了她,又放了他。”
“你想活着回焚鸦谷,便不能留他命。”
“我来替你背这个账,是为了保你一线生机。”
秦纵怔住,眼中翻起怒意与沉默的混杂浪潮。
他知道青木说得对。
他不能放两个人。沈孤鸿的怒,不容他心慈手软两次。
可他就是气——
他气自己,连杀与不杀的选择,都不被允许。
他气这一场局,早就给他设好了活路与死结。
他松开青木,转身一掌将门重重关上,声音像刀掷入铁:
“以后未经我令,擅动一人,我就先杀你。”
青木没动,仍站在尸前,过了一会儿才低声开口:
“……你杀我,我也认。”
一句话,没再多说。
门外风雪大作。
秦纵背对尸体,眼中红意一闪而过。他再也压不住,一口血猛然涌上喉头,“噗”地一声,鲜红吐在雪地之中,溅染白雪,犹如一朵盛开的梅。
他半跪片刻,拄剑缓缓起身。
那一刻,他是真的快撑不住了。
火光映在他侧脸上,冷得像夜里的碑。
他只是低声说了一句:
“我们走。”
他走下台阶,步履有些不稳,身影却冷得不似人间。
这一日,明家覆灭。
焚鸦谷得谱。
明放舟,死于书房。
而他秦纵——活着,赢了,也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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