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灯升起的时候,镇上的喧闹已渐远。
秦纵牵马走在前头,柳柔儿跟着他,时不时回头看那一点灯火。越走越高,山风卷着雪拂面而来,灯市的余音仿佛也被埋进了这荒野的夜里。
他们没有说话,只在夜色与雪声中缓缓行过旧道,翻过两道岭口。远山连绵,暮雪无声。
到了深夜,才在林中一处废弃的破屋里歇下。
屋子年久失修,门扉倾斜,屋檐压着厚雪。秦纵去拾了干柴,升起火堆,又寻了石板壶煨水。
夜风吹雪,落在屋顶一方破瓦上,风灯轻轻摇曳,发出微弱的光。
秦纵在火堆旁煨着水,一手拿着干柴轻拨火光,静默如常。
柳柔儿靠着他坐下,披着他刚替她搭上的外袍,鼻尖红红的,头发还带着雪气未干的寒意。
她抱着膝盖,看着火光半晌,忽然笑了一下,小声道:“你说,等有一天我们离开这里,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能不能……换个名字过日子?”
他侧头看了她一眼,没有答话。
她也不等回应,自顾自地继续说:“像说书里的隐士那样,种田、养鸡、再取个新名字,谁也不知道我们以前是什么人。”
她笑着说:“我要叫阿梅,怎么样?”
秦纵微微一顿:“为何是这名?”
“我也说不上来。”她歪头,笑得眼弯弯,“就觉得这名字干净,白梅是雪里开着的花。不惹眼,但你一回头就能看见。”
他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眸中情绪一闪而过,像风掠过湖面,激不起波澜,却在心底泛起漪涟。
她回问:“那你呢?”
秦纵沉默了一瞬,似在认真思量,最后只是低声回了一句:“不取名。”
“哎?”她不依,轻轻扯了他袖角,“为什么不取名?你这人,连换个名字都敷衍。”
她一脸认真:“那就是我们两人的小秘密呀。万一有朝一日,我们真换了身份、住进了别人记不得的远村小镇,这不就是——另一生的约定?”
他看着她,眼底波澜轻动。
良久,他终是俯身拾了根木枝,在火边地上,慢慢写下一个字。
“临。”
柳柔儿凑近一看:“临?为什么是这个字?”
他只淡淡一笑,说道:“临。草木皆伏,风来不避。”
她怔了怔,眼睛睁大些许,似懂非懂,又觉得这个解释,实在像极了他。
“是你。”她轻声说。
“嗯?”
“你就像那个字。”
她轻轻靠在他肩上,语气里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风雪那么大,你却一直挡在前头,从不退一步。”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来:“你也没有回避我。”
她眼中映着火光,一字一顿:“不避风雪,也不避我。”
他没再说话,只是将手覆在她掌上,轻轻握住那双冻得微凉的指尖。
火光噼啪作响。
这一夜,她依偎着他说了很多未来的设想。
他说得少,却每一句都认真地听着。她不知,这些话日后他一字不忘,夜夜梦回。
她说了很多事,说未来的房子要坐北朝南,有个小院子,院子里要有两棵树,一棵梨树,开花时像下雪,一棵梅树,要白色的、瘦瘦的,最好是她亲手种下的。
“你别笑我啊,”她低头拢火,“就是那种,种得歪歪扭扭,但也不会死掉的那种梅。”
秦纵听着,唇角轻轻一动,像是笑了一下。
“春天开花,冬天也能看。”她眼中浮起光亮,“你看,它是不是跟人不太一样?大多数花都避寒,它偏偏要在雪里开。”
他说:“像你。”
柳柔儿怔了怔,慢慢笑出来,笑得像火堆边的一抹软光。
“我们就在梅树下养鸡种菜,夏天晒衣服,冬天晒梅干。”她越说越起劲,“小镇上的人不认识你我,也不问你从哪儿来。你若还爱写字,便写,我就拿去镇口换钱去。”
她说着,仿佛真看见了那样的日子,眼底藏着一点天真的笃定:“你若愿意,我还可以……每天给你做饭。”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
“你什么都不用做,”她靠着他,小声补了一句,“只要不走就好。”
火堆已燃得半低,他却没有添柴。
风灯晃了晃,火光照在她的眉眼上,柔而静。她靠得那么近,气息交融,眼底藏着全世界的信任。
秦纵看着她,终是低头,极轻地,在她额前落下一个吻。
如夜雪落肩,悄然无声,却刻进心骨。
翌日晌午,雪霁初晴。
山道尽头,一间小驿悄立在荒林边上,屋檐垂雪,门前挂着风干的兽皮。旅人稀少,只有远处偶有马蹄声从林道掠过。
秦纵与柳柔儿一路避开镇道,从林中穿行至此,整整走了半日。
驿舍门前,他立在雪下片刻,背后是她乖顺的呼吸,前方是荒林尽头的天光。
她睁眼时,天光正好斜照在他侧脸。她以为,他们还会继续往前走,越过几座小山,到更远的地方去。
可秦纵却在驿门前停下了脚步。
“歇一歇吧。”他说,“前头再无村镇,一路山林,怕你撑不住。”
她不疑有他,点点头:“好呀。也该歇歇了。”
到了房中,驿舍陈旧,屋内却还算干净。他亲手替她铺好被褥,又要了热水给她洗了手脚。柔儿看着他忙前忙后,忍不住笑:“你像个住惯了的。”
秦纵只是淡淡回了一句:“旧地重游罢了。”
这句“旧地”,她没细想。他却清楚,此地离明家不过百里,正是数月前青木潜入时设下的几个接应点之一。
她不会知道,他们将在此分别。
他带她出逃,不是要带她远走,而是要将她送到足够远的地方——
远到,不再牵扯。
远到,焚鸦谷的杀意落下时,她已经安然离开。
此处风雪初歇,道旁无哨无伏,是最安全的落脚点,也将是分别之前,他最后一次陪她过夜的地方。
柔儿尚不知,依旧笑着靠近他身边,手指轻轻揪着他袖角,像是在撒娇:“你是不是早来过?这里连哪口井水最热你都摸得清清楚楚。”
秦纵“嗯”了一声,没解释,只将她拢进怀里。她的发稍已经干了,披在肩头,暖软又带着淡淡的梅花香。他低头闻了一瞬,像要将这气息记入骨血。
柔儿眨眨眼,忽而笑道:“你说……我们要不要就在这儿住几日?等雪大些,山路封了,他们就追不上了。”
他眼中光芒微动,声音却温和如常:“好。”
一字落下,他转头望向窗外。
院墙之外,一只乌鸦正栖在枝头。它的爪下缠了一截短短的红绳,雪压枝低,乌羽黑亮如墨,喉间咕哝两声,扑棱飞起,朝东南方向掠去。
他目光紧紧追着那一道黑影,直到它彻底消失在天际。
那是信号。
青木按他的命令一直留在明家,一直监视着明放舟的一举一动,等待他因心生疑虑而查探地宫的那一刻。
他终究等到了。
——毒针已发,伪谱被动,明放舟果然起疑。
只是起疑还不够,他从明家的全身而退,让明放舟以为他取走了真谱。
为求确定,他夜中亲自查验真谱的安危,所行之地,恰落入青木所伏之眼。
鸦爪上系着红绳,那就意味着:
“真谱已现。”
此刻,秦纵不动声色。手指却缓缓收紧。
柔儿仰起脸,看他神情专注:“在看什么?”
“没什么。”他语气未变,“只是想,今日天气真好。”
她也抬头望向窗外,一片湛蓝深远,雪后的天光清澈得不像话。她笑了一下,整个人靠得更近:“那今晚我们喝点酒吧?你不是总说我酒量差?我偏要再试一次。”
他轻声应了,却没有笑。
他知道,若今夜真有酒,她必是喝一杯醉一杯,说许多梦话,梦里的事,他听了不止一次:什么小屋、什么鸡圈、什么阿梅和临的孩子。
他听着,只觉得心一点点沉。
她说的每一桩未来,都是他不曾敢想的事。可她却信。
而他,偏偏要走了。
夜已深,风雪又起。
秦纵坐在驿舍角落,手中茶水未凉,指腹却覆在茶盏边缘,凝视良久。
她下午喝了几杯酒,说得困倦,睡得极沉。
火堆旁,柳柔儿歪倚在他膝边,面色安静,唇角尚挂着点未散的酒意。她手中还攥着秦纵的衣袖,睡梦中喃喃呢喃:“秦纵……你不许走……”
他低头看她,目光像落雪,温柔却无声。
许久,他将她轻轻抱起,放在床榻之上,替她掖好被角。
外袍被她蹬开,他细细为她盖好,动作不急不缓,仿佛这一夜很长,仿佛来日依旧可期。
可他知道,这便是尽头。
三月期限已尽,真谱已现,他必须要回去了,亲手收住这一局。
“等你醒来……已在远处。”他喃喃,声低得像自语。
夜已深,山林却未静。
驿舍外的积雪,被蹄声碾得“咯吱”作响。一队快马疾驰至驿站,疾如风掠,马腹皆沾雪泥,劲气未收。
秦纵站在门侧,指尖尚有未干的酒香,神色却冷静得像屋外雪色。
驿舍门外,一道女影已策马上前。明婉仪披着墨色斗篷,马未停稳,人已跃下。
她未戴面纱,雪落在鬓边,一双眼沉静如水,却透着警觉。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道:“秦纵,别来无恙。”
她身后十余骑,俱是明家快卫,皆披甲执刃,气息杀伐,已围至驿前三丈。
秦纵却仿若未见,目光只落在她眉心,唇角微动,似笑非笑。
“明姑娘既至,何妨进屋一叙?”
婉仪目光微凝,未动。
他缓声补了一句:“柔儿也在屋内。”
一句“柔儿”,说得不重,却像雪中一柄钝刃,直刺她心头。
驿前雪风渐大,她立于风中未语半晌,指尖却悄然收紧于袖中。
秦纵不催,只负手而立,眼中不带一丝紧张,甚至连防备也极淡,仿佛她带来的一众刀锋甲影,不过是吹雪掠叶,无足轻重。
婉仪沉默须臾,抬手示意护卫止步,雪地上甲衣轻响,她独自缓步上前,袍角拂过门槛。
“既然你请,我便听听,你有什么要说的。”
门扉在她身后缓缓阖上。
屋中暖意拂面,窗缝透雪,一盏风灯悬在梁间,光晕轻晃。
明婉仪走入时步履无声,目光却四处扫过,确认四角无人伏身后,才微微收了些周身杀意。
秦纵背手替她关上门,转身之际,语声沉稳如旧:“姑娘请坐。”
火盆中炭火未熄,微光映出榻上女子的轮廓。她沉沉睡着,睫羽不动,像是不知人间风浪,安然入梦。
明婉仪立于门边片刻,眼神在她身上停留数息,随即转向秦纵,语声极低:“她吃了什么?”
“安眠丹。”秦纵坐下,目光平静,“三日后自醒。无害。”
婉仪静静看着他,终是缓缓道:“你早知道我会追来。”
“你该来。”他说,“若你还不来,我就要另找人了。”
“现在,坐下。”
他指了指对面的凳子,语气不重,却带着无形的钳制力。
明婉仪看他片刻,未答话,只拂袍落座,雪未化尽,袍角微湿。她垂眸望火,道:“你究竟……要干什么?”
屋中静了数息。
秦纵终于低声道:“你现在应该知道我是谁。你也该明白,明家……已至尽头。”
婉仪指节微紧,片刻未语。
外头风声呼啸,仿佛催她开口。虽然这是二十年来明府上下都在防,又在等的一天,但她心底还是像被什么骤然抽空了一般,连脊背都微微发寒:“什么时候?还有多久?”
“就在后日。”他语气不急不缓,“从天亮开始。”
她抬起头来,眼神里终于涌出情绪,像是怒意,又像是愤然:“你带她走,为的是不让她死在这场屠杀里?”
“是。”他坦然,“她不该死。”
婉仪望着他,声音发紧:“你说得轻巧,可她是我们明家的人。你要我——替你带她走,送她一人独活,然后眼睁睁看着全府上下灰飞烟灭?”
秦纵静静看着她,唇角却无丝毫起伏,只道:“你若能救得了全府,我不拦你。可若救不了,就别让她陪葬。”
明婉仪咬了咬牙,垂在膝侧的手指微颤,半晌,忽然自嘲般冷笑一声:“……家主早就猜到了。”
秦纵挑眉。
她低声道:“他这些年,早给她准备了一处隐秘的分府。他说若有一日生变,便送她去那里隐姓埋名,永不现世。”
秦纵闻言,却未显喜色,目光反而沉了半分:“那你就别告诉我在哪。”
“你要带她走,不管带去哪里,这件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她盯着他,半晌,缓缓道:“你早就没打算跟她一起走。”
他没答,却只道:“马车我都已经准备好,你们现在就动身。”
明婉仪望向门外,轻声道:“我身后那十几人,皆是明家亲卫,可随我护她南行。”
秦纵冷冷一笑:“不必。”
“为何?”
“他们走不了。”他语气平静,“他们的命,不是你说了算。”
明婉仪神色顿变:“你……”
“留你,是因为你稳重,有本事,也有足够的冷静和心智,不会惊扰她,不会害她。”他说,“若你真想保她周全,就趁今晚天黑,立刻离开。”
明婉仪怒道:“秦纵,你把我,把明家人命当棋子在下吗?!”
秦纵淡淡看她一眼:“我是在下棋,可明姑娘你不也说过,我也在别人的棋盘上。”
婉仪眼中情绪翻涌,良久,终是低低叹了口气。
“我能问最后一个问题吗?”
他看着她:“问。”
“她……知不知道?”
他静了片刻,摇头。
“不知道。”
婉仪轻轻点了点头,半晌无言。她起身看了榻上那女子一眼,眼中浮起怜悯与动容。
“等她醒来,我该如何跟她说这一切?”
“你既然已经出来,何不带她继续远循?”
她顿了顿,“你为什么非要继续执行沈孤鸿的命令?”
“你不是只问一个问题吗?”
秦纵看她一眼,慢慢走到床边。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或许可为她争一线生机。”
他俯身将床上的人抱起,轻轻将她佩剑放入她手中,像是给她留一道生路。
怀中的人毫无知觉,头自然地靠在他肩上,像往常每一次路途颠簸时那样信任地依赖他。
他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她梦境中那一个安宁的未来。
明婉仪退后一步,没说话,只让开了道。
马车已停在雪道尽头,车厢温热,帘下系着防风的厚毡。他一步一步走过去,脚下没有一点声响,像踏在雪下的旧梦上。
到了车前,他低头将她放进车厢,替她盖好裘被,指尖拂过她发梢,终是顿了顿。
那一瞬,他喉头微动,却什么都没说。
明婉仪从屋里跟出来,在他身前停下片刻,两人对望一息。
他低声道:“银两也在车底藏着,她醒来时会饿,食水也在。”
婉仪点头,登车握缰,一跃坐好,未戴面纱,眉目冷静而凌厉。
车帘放下前,她回望他一眼,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你还有机会回头。”
秦纵微一颔首,眼中却无一丝动摇。
蹄声响起。
十余骑已悄然退散,只余她一人驾车,从驿前雪径缓缓驶离。
他目送着那辆马车远去,直到它的影子被雪雾吞没,直至天地间只剩风声呼啸,仿佛什么都从未来过。
他这才转身入内,重关房门。手落在门闩上时,微微一顿。
掌心,不知何时,已沁出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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