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带我离开这里吗?”叱罗衍面上并无半点儿波澜,微微蜷缩着的指尖却透露着他此刻的不安。
沈砚冰垂着眸子,望向他掐出月牙印的手心,他停顿了一阵儿,才淡淡说道:“你恨他,是吗?”
这是个显然的问题,但他却想知道一个确切的答复。
叱罗衍转了转手腕,将手心对向自己。“恨,怎么不恨?”他自嘲般扯出一个笑来,一手覆在身前的凸起上,“我是个男人,草原上的男人,他……”
剩下的话堵在咽喉里,一时无法冲破束缚。
他忘却了过往的种种,更显得这份“耻辱”尤为突出。
他什么都忘记了,可是他记得自己曾有铮铮傲骨,自己的脊梁宁死不折。如今,他却如同草芥一般苟活在与世隔绝之地……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我恨死他了……是他让我变成了现在这副肮脏的模样……”
沈砚冰一阵恍惚,他握着盛满马奶酒杯盏的手停在半空,将那杯盏放回石桌上。
“如果我说,我现在和你一样呢?”他凝视着身前人,声线冷涩。
“你……你?”叱罗衍语调上扬着,震惊之余他瞥了眼沈砚冰的腹部,却又瑟瑟地移走了目光。
“四个月。”沈砚冰毫不掩饰,他挺了挺腰,将那一点微小的弧度全然暴露出来。
叱罗衍难以置信地皱了皱眉。眼前的男人片刻前还在和木达桑打斗,甚至丝毫没有落于下风。
“这并不可笑,你也不是……怪胎。”沈砚冰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明显地犹豫了一下,尽管察觉到了叱罗衍一样的神色,但他还是继续说了那两个字——“怪胎”。
男权至上的社会,生育者甚至被视为工具。这种想法在草原上更深入人心。
叱罗衍必然无法接受这个孩子。甚至,以他的气骨,这个孩子根本就不可能是他自愿而来的。
在听到“怪胎”两个字时,叱罗衍明显地颤了颤。在他心里,他确实是这么认为自己的——一个能生孩子的怪胎。
“我能带你走。”沈砚冰挪开了握着杯盏的那只手,再次抬眸望向局促不安的人。
他现在的身子,再也饮不了酒了。
叱罗衍闭上了眼睛,淡淡应了声,“多谢。”
不知道过了多久,叱罗衍才认命似的睁开了眼睛,“你……为什么会留下他?”他的中原话说的不太利索。
他,指的是孩子。
“我舍不得。舍不得亲自送他上路,也舍不得让他的父亲送他上路。”虽然沈砚冰曾经有过落了他的念头,但他明白自己难言的纠结,更清楚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他的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
叱罗衍会这么问,倒是挺让他意外的。
他思索了一阵,将容宴与他的种种过往都回忆了一番。
半晌,他才回答道:“他的父亲,有着狼子野心,却不会对我显露分毫。”
他无法彻底对容宴卸下防备,攸关西南百姓的性命,他必定不能有半分轻信。倘若抛却这层家国上的戒备,他们之间,也不过是最亲密的……恋人。
用“恋人”两个字去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沈砚冰细想了一番,觉得并无不妥。
凝眸一刹无限意,百般爱意溯前生。
他说这话的时候,露出了几分自己都无法察觉的笑容。
容宴身上总散发着与他的年纪极度不吻合的成稳,与他在一起,总能感到安心。
“那很好。”叱罗衍在捕捉到他脸上的那抹笑意时,心口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不过,我可能……活不长了,”沈砚冰顿了顿,接着道,“我被人中了泣泪海棠,药石无医。”
他并未流露出半点异样的神色来,语气也是淡淡的,仿佛早就接受了命运戏弄,再掀不起半点波澜。
他似是有淡淡的忧悒,却不愿表露出来,将那一点苦楚全部埋藏在心间。只是,被折断了根茎的嫩芽永远长不成参天大树,违心伪造的豁达永远骗不了自己。
沈砚冰早已经历过三十三年大起大落的风雨,性命之事,他从不刻意强求。
父皇悬案未了,这是他心底纠缠割裂的伤口。除此之外,能让他对活下去抱有希望的不过是容宴和阿宁。
不明不白地死于烈蛊,配不上他一生的动荡,才最是哀婉。
他放不下的,唯有幼女,和那人。
“……”叱罗衍闻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望向沈砚冰的目光里不由得沾上了几分怜悯,像是在痛惜苍天的不公。
与痛恨者纠缠至死,与深爱者生生分离,哪一种结局,都算不上好。
沈砚冰暂时不打算把他的身份告诉他,他清楚地知道,如果叱罗衍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一时定是难以接受。
最可恨的,是命定的仇怨。
叱罗衍再是不愿接受,也不能将真相泯灭——他和木达桑生生世世纠缠,是刻在轮回因果之中的宿命。
百般宿命,千回因果。
湮沙漫笼残阳,烟霞乱晕,泛作几缕情愁。
函因族人受天地眷顾,生生世世只与一人命定。因果中雕刻的情缘,斩不断,这是命中注定的纠葛,注定要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最浓烈的一笔。
木达桑将这份刻在因果中的宿命当作筹码,企图用此来囚禁叱罗衍一生。
这种情感必然是不对等的,其中必定掩藏了多种苦涩的情绪。
倘若真正地爱一个人,是会搭上性命护他周全,而非斩断他本该用来翱翔的羽翼,将他困在原地。
甚至,让他忘却了自己曾经的模样。
沈砚冰在交谈中一直动用着内力,察觉着附近的情况,他确保木达桑无法听到他们的交谈。
直到,远处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们不再开口,静静等着那人进来。
木达桑掀开了白纱帘,径直走到吃罗衍身边。他俯下身子,搂了搂叱罗衍的后腰,在叱罗衍的眉心处印下一吻,用着民族语言深情地说着什么。
沈砚冰听不懂,但是在目睹了叱罗衍两颊上蒸起的绯色的一瞬,也能大致地猜到内容。
叱罗衍微微瑟缩,却不敢抵抗他的动作。他用眼神示意着木达桑身边还有人,只是木达桑丝毫不在意沈砚冰的存在,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中原的殿下,我和我的妻子感情很好,你可不要‘棒打鸳鸯’啊。”木达桑挑衅般看向他,戏谑道。
“棒打鸳鸯”这个成语从一个眼眸深邃、深绿瞳孔、鼻梁高挺的异族人口中说出来,极其得别扭。
感情很好……倒是句极为讽刺的话语。
爱恨交织,才最是折磨人心。
木达桑扶起了他怀中的男人,将他护在怀中,但由于两个人的身量相差无几,这等画面看上去也并不和谐。
“孩子欺负你了?”木达桑问他,一手落在他的腹顶,眼神在手触及那片柔软的一刻温软下来,低声问了叱罗衍一句。
“没有。”叱罗衍冷声回答,没有被他的温柔打动分毫。
木达桑不因他的冷语而显出半分怒色,他温声说着:“乖,别欺负你阿塔。”
“阿塔”在乌勒语中是“父亲”的意思。
叱罗衍听到这一声“阿塔”时,也不禁愣了一阵儿。他唇瓣微抖着,却没有想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沈砚冰凝视着木达桑,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去休息会儿?你累了。”木达桑贴在叱罗衍耳畔,柔声说道。
不过,他也没有留给叱罗衍拒绝的余地,他的语气温柔,神色中却刻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中原的殿下,您在这儿等我。”木达桑的视线一旦离开叱罗衍就瞬间变得阴邪,他单挑着一侧的眉,戏谑而狂妄。
说罢,他就搀扶着叱罗衍离开了。
沈砚冰望着他二人的背影,感慨良多。
旁人的恩怨还是少掺和的好,可是他来这儿也不过只有一个目的——找叱罗衍。
而今寻到了,却叫他犯了难。
木达桑没有晾他太久,不过多时就回到了这里。他坐回了原先叱罗衍的位置,饮尽了那盏剩下一半的马奶酒。
他没有分给对面的人半分目光,兀自做着无比自然的事情,好似方才的针锋相对都未曾发生过。
沈砚冰倒觉得自己有的是耐力,不和他争一时,毕竟他等得起。他从腰间取下那把羽扇,微微扇着,卷着点点清凉,想着要跟他耗到底。
“中原的殿下倒是有耐心。”木达桑冷哼了声,抬眸看着他,眼底满是不屑。“还很爱多管闲事。”
“他为什么会失忆?你不该解释一下吗。”沈砚冰从不因外人的挖苦而感到难堪,他淡淡地道,开门见山。
见对面没有要回答的意思,沈砚冰接着说:“你们看上去,可不像是琴瑟和鸣。”
可惜木达桑只能听懂和简单用中原话交流,这样的词汇他着实无法理解。
但他也清楚,这必然不是一句好话。
至于失忆……
那个高傲的草原狼王再次印入木达桑的脑海,他忘不了叱罗衍初次看见他的眼神,像是猎人锁定了自己的猎物,满是趾高气昂的骄矜。
只是不可一世的人,才最该沦为阶下囚。
将天之骄子折磨到断了双翼,再翱翔不回湛蓝的长空,可是件令人痛快的事情……
“趁着他失去了记忆,将他拉入地狱之中,你不怕……”沈砚冰望向木达桑的眼神间多了些凌厉,“将他越推越远吗?恨一辈子,痛一辈子。”
木达桑咬了咬后槽牙,心中所惧怕的被全部戳穿,他自是懊恼愤怒。只是沈砚冰说的也并无错处。
“不怕。恨我越久,就代表我活得越久。”
拥不尽荣光,坠无垠干涸。
“……”
“但是,我确实想放他走了,你来得也正巧。”木达桑神情不再凝重,反倒故作轻松起来,“别让他死在新可汗手下。”
沈砚冰闻言一怔,冷笑了一句,“他不是出不去了?”他反问道,却带着讽刺的笑意。
“我藏着他,是护着他。可是现在我不想护了。”
“你不藏着他,他就是乌勒的可汗,无人动得了他!”
两人视线交织,激起细微的焰火。
“你可以带走他,但是……孩子留下。”木达桑移走目光,用着命令的语气说道:“那是我纳加未来的首领,不能遗落在外。”
[问号]小情侣最近怎么为了人家的爱情操碎了心,怎么不好好去操心操心自己的。
[彩虹屁]下一章或者下下章小宴再登场。
[眼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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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放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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