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将士平身,”沈砚冰缄默良久,半晌,才终于开口,他的眸光再次落在那人身上。
望家军得令起身,唯有一人依旧跪着。
他眸光微动,眼睑半垂着,将手中虎符攥得更紧,过了许久,他才对仍旧跪着的人说,“望舒……起来。”
望舒。
曜灵忽西迈,炎烛继望舒。(曹丕)
那人却猛然一怔,似乎有些意外。
这个尘封多年的姓名再一次被人呼唤,望舒也觉得有些许恍惚。
确实是恍如隔世了啊……
他缓缓起身,毫无征兆地闯入高位者的视线之中。他敛了敛神色,极不自然地侧过脸去:
那人依旧冷艳骄矜,眼底的薄霜凝得他心惊胆战。
“殿下。”他有条不紊地回应着,极快地收走了目光,极度尴尬地将视线落在了地面上。
“望归之独子……望舒。”沈砚冰又低念了一遍,话语中听不出什么情绪,他的声音低沉,低到除却他二人,没人能够听见。
说来可笑,与你相识十三载,今日,才知你真名。
三日后
容氏余孽悉数剿灭,剩下的几位降军也已然送入大牢。西南旧地再次被中央镇压,短时间内定然不会再起贼心。
沈砚冰点了几位大将驻扎在此,彻底革新了遥州旧势力。
遥州的雨,连绵不绝,为这座古城染上些许灰暗朦胧。
雨声淅淅沥沥,却好似落在心间,将人的愁绪拍打得更为凌乱。
沈砚冰手持着一卷书,一炷香的时刻都没能翻过这页。他的后腰抵在身后的桌案上,眼神却不自觉地往门口看去。
他放下了手中书卷,最终认命似的将视线落在了门处。
心头一顿苦涩难言,他终是没能捱过心底柔软,缓缓走过去打开了门。
入目,是略显凌乱的脸庞,那人的发尾已然被雨水打湿,眼睫上还沾着若有若无的水气。
只是,那人却带着喜悦,显然十分意外他会开这扇门。
“哥哥,你……”望舒原本蹲在地上,在屋中人推门的那一刹那陡然地站了起来。
“进来。”沈砚冰只留下两个字,便转身回了屋里。
他的背影比半月前更显得单薄了,看样子清瘦了许多。望舒这样想着,心头也不是滋味。
沈砚冰今日一身藏蓝色长衫,墨发披散在双肩,他没有戴什么配饰,但这般简单的模样已经美得让人惊心动魄。
他在案桌边坐下,他的身前还放置着一把古琴。
他这几日实在烦乱,心里头闷得难受了,就抚一阵琴。只是不过多时,那股挥之不去的愁绪总会卷土重来。
沈砚冰看了眼对面的圈椅,稍抬了抬眉,示意他过来坐下。
“我想把一切都解释清楚。”望舒坐下,望进那人的琉璃眼中,“我……”
“你利用我,不止一次,是吗?”沈砚冰指尖落在台面上,敲出一声闷响来,凝重地望着眼前人。
他是那深思熟虑的布局者,自己却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全然不知自己已然被利用多时。
沈砚冰自嘲似的笑笑,望向望舒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凌厉。
“是,我利用了你。”望舒也从没想过掩饰,话语一出,他觉得心口悬着的巨石稍稍沉下去了些。“当年宫变,我们是同盟。”
沈砚冰手持长剑架在他脖颈处,他笃定了那剑要不走他的性命。
他当时不说,是因为还有仇没报完。
遥州余党就是他没报完的仇。
“为什么瞒着我?”沈砚冰的音色愈加冷涩,隐忍着心中强烈的情绪。似乎下一秒,那一股脱缰欲出的不满就会陡然溢出,将自己瞬间淹没……
为什么连他都要瞒着!
一切的谋划明明都可以告诉他,一切的事他们可以共同面对!为什么要一个人扛下所有的事情,为什么要将这份仇恨深埋在心底!
他气愤交加,却又忍不住地心疼。
他们总有着莫名的相似,譬如说将一切扛在自己的肩头,将一切的因果都当成是自己的罪过!
他胸口疼得厉害,喘的气也更重了些,他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连我都要瞒着。”
望舒从这一句话听出了不解、愤怒,和……悲痛。
字字泣血,万千酸楚都洒落在他的心间。
“连你都瞒不住,如何瞒得住天下人。”望舒不敢直视那人的双眼,每一次视线的触碰,都会带来猛烈的震颤。
瞒不住你,瞒不过天下人,更瞒不过他那颗沾满了仇恨的心。
他低下头,看着沈砚冰手背上清晰可见的青筋,久久不能把视线移开。
他以为沈砚冰会因为他的利用而愤怒,因为他的刻意隐瞒而温恼,却独独没想到……他恨得是自己连他都不告诉。
“父亲当年培养了一支精锐的部队,也就是望家军,为鄞朝打下了半片江山,他的赫赫战功担得上‘云麾将军’的称号。”
望舒遁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记忆早已模糊,连父母亲的人脸都快记不起来了。
只是他们的声音,依旧萦绕在耳侧,回荡在他的心间。
他曾经说过,他也要做父亲那样的人,为鄞朝开拓疆域,做个有个铮铮铁骨的大将军!即使身死沙场,马革裹尸,他也不会惧怕!
他的父亲是天下人的战神!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望归之将他举过肩头,夸赞他的野心不错,少年志气本该如此。
母亲怕他摔下来,还在一旁担忧着,急得跺脚,想让望归之把他放下来。
“归之,别摔着舒儿。快些放他下来……”母亲焦急地说了好些话,只是父子二人都没放在心上,他还是稳稳地坐在父亲的肩头。
一点苦涩在他的唇角绽开,残破的记忆一点点涌上心间。
这像是一场旷世经年的大梦,久到……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爹娘连他的梦里都不来了,怕是早就忘记他了。
沈砚冰的眉头拧作一团,他仔细聆听着,心头却如刀绞,斑驳血迹点点滴落。
“武将若是功高盖主,便难逃一死。云麾将军的下场……亦是如此。你可曾听闻?”望舒终于抬起了头来,镇定地与他对视。
望归之可谓一代天骄,纵马战沙场,为国守边疆,有他在,鄞朝之境无外族敢犯,鄞朝之民无外族敢欺。
可上天啊,总将人的命运刻得太薄……
云麾将军反叛的消息传出不过一日,就连叛变真假都不曾判定,抄家令就已然发到了府上。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忠君之道,亦是如此。
望归之的忠,是愚忠,连死,都圆了“忠”字。
“望家除了我,无人幸存。”
那日的情景再次浮上心头,望府尸横满地,血流成河,他的至亲接连倒在禁军的刀下。
他们的温度从他的指尖流逝,无人再能听见他的呼唤,无人再柔声唤他“舒儿”。
他装死埋在其间,不敢动弹分毫,才侥幸逃过了一劫。
听到这里,沈砚冰才终于能明白他身上与他年纪不符的沉稳是由何而来……
能让人成长的从不是年岁,是刻骨铭心的伤痛……
“当我奄奄一息的时候,义父出现救了我,”望舒忽然顿了顿,才继续道:“苗疆王莫微烬,是我义父。义父之恩大于天地,我这一生,都不能还清。”
他是莫微烬的义子之事,从未对沈砚冰说过。
“容凛的儿子失散在外多年,机缘巧合之下,义父安排遥州的心腹把我伪装成那位与容凛失散多年的小太子,送我入了宫。”
那时候,他只有八岁。
入宫前,莫微烬叮嘱了一句——“记得仇恨,勿失本心。”
这八个字成了他久居狼穴的箴言,他铭记着,未曾有一刻忘却过。
“从此,我代替了小太子的身份,潜伏在容凛身边。不过这仇……是你替我报的。事到如今还得同你道声谢。”
沈砚冰身形稍滞,却也没有回应他。
“我们从未身处敌营,我们一直都是共谋。哥哥,事到如今,终于能够……不再隐瞒。”望舒最后几个字说得极为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对他的凌迟。
他同时布局,一面利用容宴的身份使得遥州旧部放下戒心,诱导他们搬出一切的兵力压在这场赌注上。一面又巧借乌勒与遥州旧部勾结之际,引诱渊军至此,助他覆灭仇敌。
这些旧党,当年或多或少都参过云麾将军谋逆之事。
他们的死,望舒早已筹划多年了。
血亲之仇,不共戴天。
他的眸光中挟着半点恨意,却在与沈砚冰视线相触的时刻瞬间荡然无存。
“你怎么……哭了?”望舒艰难地问了一句,望着那人微微泛红的眼角,竟也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没有哭。但沈砚冰也没有出声否定。
他听闻望舒的苦难过往,却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原来爱一个人,是会因为他受的苦而难过的。
“哥哥,从今以后,我对你定然毫无保留。”望舒握住他落在台面上的手,情真意切道。
“不做誓言,不信承诺。”
温热传入肌肤,渐渐往心口漫来。
“哥哥,你说过的,等一切都结束,你要告诉我一件事情的。现在……可以说了吗?”
那日相拥于迤那湖边,浓情私语再度回映心间。
“可以。”沈砚冰淡淡地开口,却没了下文。
“在这之前……我想先弄清楚一件事。”望舒说道,不等人回应,已然起了身。
他缓步走向沈砚冰,膝盖抵进他的两腿间,一手按着他后腰处,将他搂得更近。
“阿宁……”
“是你的。”像是早已料到了他的问题一般,沈砚冰甚至没等他说完,就回应着。
他眼底一片清明,那双浅色的瞳孔中,映着那人的模样。
这个回应,望舒等了多时,却还是在亲耳听见的这一刻不自觉地发颤。
阿宁是他的孩子……是他和哥哥的孩子……
他们之间,从来都只有彼此,从未有过别人。
“沈憬……”他皱着眉,低低地唤了那人一声。“你瞒着我的,是这件事吗。”
他忍不住托住那人的后颈,那人也不抵抗,两个人的距离愈来愈近,鼻息相闻,视线里只剩下彼此的模样。
沈砚冰伸出双手,环在望舒的后颈处,这个动作让两个人的姿势更加暧昧。
“不止。”
“还有什么?”
“他也是你的。”
眼波交织,流光辗转,彼此的神情映入心间。
望舒带着些许不解地挑了一侧眉,“他是谁?”
沈砚冰拉过他的一只手,放到了自己小腹上,“他。”
手底的柔软让他心颤不已,那弧度不大,却与沈砚冰精瘦的身形格格不入。
这是……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抖,却被沈砚冰握得更紧。“你记得姑苏那个算命先生吗?”
望舒“嗯”了声,却还是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身前的凸起。
那里是他们的孩子,是与他们血脉相连的孩子。
“他算得没错。”
他们今生注定有一子一女。
“沈憬,我这辈子,注定要跟你纠缠到底。”望舒垂下头去,轻轻吻了吻他的额间。
“别闹。”沈砚冰推了推在他腰间不老实的手,心头却还萦绕着他刚才说过的话。
“我带你去苗疆,见我义父。他一定有办法。”望舒停下来,望着他的双眼,慢慢说着。
他指的是泣泪海棠。
沈砚冰握着他的一指,护在掌心中,良久,才回了淡淡一声“好。”
这辈子……
他这辈子……还能活多久……
他却不自禁地沉沦在这片刻的浓情之中,他想将一切都抛却脑后,和眼前人厮守一生。
罢了,泣泪海棠解不了也无妨,只要生命的尽头里,有你相依,便已足矣。
其实原本的设定,孩爹知道孩的存在还要在后面一点,但是那样的话,好像就有点拖沓了。所以,耗子就把这一段提前了。[星星眼][星星眼][星星眼]
哎,感觉每一次给家1换名字,耗子自己都有点不适应。但是这个名字还是要换的,因为不管是“容宴”还是“蔚绛”,他们都是别人的名字,只有“望舒”才是他的本名。
望舒x扶岍 是情侣名奥!
[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今天没事干,码字码的早,以后就没这么早了嗷!(也可能有!)耗子写完就忍不住想发,根本就等不到一个固定的时间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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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我和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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