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声散去,族人借着火光下山回家休息,云栖山再次被一片浓黑静谧笼着,唯有点点星光伴着皎洁圆月,为整座云栖山都镶上一层银边。
莫微烬今日安排这一场“婚礼”也算匆匆,也谈不得寻常传统,不过就是族人聚在一起吃次长桌宴,共同为他们祈些福分罢了。
眼下冷清再现,不复方才的热闹隆重,他心中满腔的凄楚再不能抑制……
“莫叔,多谢成全。”
“义父,多谢成全。”
望舒、沈砚冰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前,恭谨地行了小辈礼。
莫微烬扬了扬手,敛去眸中乍现的落魄神色,静静地看着他二人,从怀中取出了一枚玉镯,看样子是用上好的天仑山冷玉做的,他看似随意地递给沈砚冰。
沈砚冰稍觉不解,疑惑地抬了抬眸,在触及到莫微烬坚决的冷冽眸光时,他也不作拒绝,顺应着接下了。
“祖传的东西,我娘临终时交给我的,说要留给我夫人,我终生未娶,传给你也无妨。”莫微烬面无表情地稍转了转自己手上那枚紫龙玉戒,轻叹了声。
“玉镯之类,终归是妇人家戴的,你若介意,回了燕京便传给女儿。”
这天山冷玉质地通透,因出自清寒之地,采集不易、制作不易,故而价格昂贵。不过这份昂贵,在莫微烬那份“首肯”面前,倒显得清贫了。
受了这玉,他便是获得承认的少主夫人,是这樊水山寨的主人之一。
以樊水为京畿之地的苗疆,亦是如此。
“多谢……义父。”沈砚冰斟酌了一番称谓,认为以“义父”称之并无不妥。
这一声,却令那父子二人猛然顿住……
莫微烬下意识抚戒的动作也由此而停顿,他望着眼前这个“义子”,瞳孔缓缓放大。
三千青丝尽数散在脑后,偶有几缕贴着两鬓,更衬得那双眼清冷疏离,若有天人之姿。
透过那双眼,他看到的,却不是扶岍。
是……扶枕玄。
许是心悸过甚,他竟也一时慌了神,长缓了一阵儿,才堪堪平复过来,低语了一句“嗯”。
沈砚冰倒也不顾及男女饰物,在二人的注视下,脸不红心不跳地将那枚玉镯戴到了腕上。
“夜色微凉,你们回屋去吧,我也疲乏了。”莫微烬转过身去意欲离开,只留下这么一句。
他听见渐远的脚步声,悬在万丈青崖边的心才终是落了回去。
这不是……回他狄葳楼的路……
流水潺潺,漫过古树,泻下云栖山脉,盛着微凉皎月,流过樊水古寨。
步伐声隐匿在流水声中,若隐若现,让人听得不真切。
寒潭之后又一处假山,随清流入洞,彻骨寒意遍卷携满身。
莫微烬淌过缓慢流动的冰水,却仿若感受不到那不尽寒意似的,面不改色,如置平地般行着。
寒洞最深处,却置着一处寒冰棺椁,棺椁里头……躺着一位白衣故人。
那一刻的冲击还是太过剧烈,哀恸难自禁地攀上了莫微烬的眼底,漾出几圈涟漪。
扶余一如入眠般静静地躺着,只是胸膛毫无起伏,面色苍白如雪,再无半分生气。
他已然死了。
纵是莫微烬用尽了苗疆蛊术,也救不回他。
漆黑如墨的眼睫上生了点点薄冰,如雪般轻覆着,更衬得人如谪仙般无瑕。
“枕玄,我来看看你。”莫微烬强忍下心口剧痛,平淡地开口,却越说越苦涩,声线中带着些哽咽,像是哀痛的情绪不由得溢了出来。
他将扶余的尸身藏在寒洞之中,足以保存个三五年使得尸身不腐。
可是,彻骨寒凉,他总担心枕玄受冻。
虽然……他再也感受不到了……
“枕玄,岍儿成婚了,和我那小子。今日热闹,动静也大,不知是否惊扰了你清净?不过……今日确实是个吉日。”
“共话婵娟,互诉衷肠。”
莫微烬今日饮了不少酒,绯红早已攀上了两颊,但他的意识却无比清明。他半倚着棺椁,凝视着扶余的模样,良久……
“岍儿唤了我一声……义父。你要是听见了,可会不悦?”莫微烬轻嗤笑了声,一如嘲讽自己般,他扯了扯嘴角,万千悲戚泛作一丝苦笑。
“不悦也由不得你。岍儿自愿的,就是你是他亲爹,也无能为力。”他说这句话时稍有些骄矜,却转瞬即逝。
扶余若尚且在世,他又会对此作何评价呢?大抵是无甚评价。或许会淡淡地说一句,“岍儿的事,与我无关。”
枕玄啊,说真的,我有些恨你。
恨你,从不回头看看我。
可是,枕玄你这一生本就该如流水,不悔,不怨。
“你带来的两只蛊虫我一直养着,岍儿中的‘泣泪海棠’,我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我会尽力救他的。他也算是我的儿子了,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他离开的。”
“他现在有孕在身,我不能告知他一切,怕他承受不住。虽然我也清楚,最不想让他知晓你死讯的,亦是你。”
他愈是说着,那股悲怆就愈是浓厚,似是要将他埋没一般的汹涌。
“岍儿……生得像你,眉目间的清冷疏离,与你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一见他,就难免想起你来,愈是想忘记,就愈是深刻,愈是刻骨铭心。”
他坐了下来,背倚着那棺,万千情绪再是抑制不住。
从前种种如泼墨般烙入脑海,往昔情深画面幕幕重演。
“枕玄啊枕玄,也不知道你和言烨是否已然重逢了?”
“说真的……我真的有点恨你,恨你璀璨如皎月,恨你淡泊如流霜,恨你一往情深,恨你认定一个人,就是一生。”
“但我更恨的,还是我自己。”
那年莫微烬年少顽劣,私自下山,不幸流落在外,漂泊若浮萍,甚至险些丢了性命,偶然得到一个庇身之所得以蜷缩于此,却仍旧扛不住霜雪苦寒。
“枕玄,其实你第一次见到我,不是在翎屿山,是在极悲寺外。那个因受冻而蜷缩着的孩子,是我。”
“你衣着亦是单薄,却舍得脱了那件直襟长袍批在我身上。我若是没有那件外袍,定是熬不过那霜雪寒夜的。”
“所以啊……你是我的恩人……”
“你救了我一次又一次,我如何能不倾心于你?我总想着,等我长大了我就去找你,我就死皮赖脸跟着你。可是真到了到一天,我去遥京城外见到你,你却已经……”
他回忆着那日的情景,一时又恍了神。
扶余依旧是一身素衣,仿佛傲岸于世外,他一如往日般孤高绝尘,无意流露着与生俱来的清冷漠然。
但莫微烬记得,他那日是在枕玄面上窥见一丝喜悦的,对自己流露出的浅笑。
“那夜我落荒而逃,一路逃回了樊水。我用窥缘卜算了千百次,可次次,算出来的都是你与言烨的命定姻缘。我是个善妒的人,但我却无法做出伤害你的事,所以……我放弃了一切不该有的歹念,远远的,看着你和他。”
“从前我不敢算,担心算出来你的命定之人非我。后来真的算出来了,却又不甘心,用窥缘卜算了一次又一次。”
莫微烬想维持着最后一分体面,颤抖的声线与抖动的肩胛骨还是出卖了他,直到视线终于变得模糊……
那滴清泪终究还是落了下去。
砸在了冰棺里,索性,没砸在枕玄身上。
泪也浊,不该沾染在他身上。
“我总说那小子痴心不改,愚钝到药石无医。但是,我倒也没有资格去置予评价。”
“上辈子,是我负了你。所以今生,是我的报应。有些事,我骗了你。譬如,命定之人,生生世世并非不可改。那红线,本该是系着我跟你的。”
他情至深处,又喃喃念了一遍:“那红线,本该是……系着你和我的……”
窥缘卜能窥见的不止于表面的命定,更能窥见前世今生的宿命。他像是做了一场旷世经年的大梦,梦醒时,一切却如此真切。
梦中那人泪眼婆娑,求自己不要走,可他还是走了。那是他们曾经见的最后一面。
“许是你恨透了我,所以……我们今生才落到了这番境地。沧海桑田,我们回不去了。”
“上次姑苏一遇,你依旧为言烨的死郁郁寡欢。枕玄……我有愧,当年的事,沈南瀛带着岍儿来樊水找我,我无法分辨得出他并非言烨,才酿出了恶果。叫你们……既是生离,又是死别。小予至今生死不明,岍儿也丢了儿时记忆。”
“怨我……怨我。”
“是我罪过,也让我尝了恶果。”
万千情语凝涩于口,他再不能倾诉而出,他一手攥着那冰棺,彻骨寒意漫上心扉,他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望着棺中人睡颜,静默不语。
耳畔拂过缕缕寒风,擦过他的耳垂,割过他的脖颈,却在心口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
“枕玄,委屈你再呆在这儿一些时日了,等岍儿结束这一切,我就让他带你回去。”
“枕玄,再会。”
长靴再淌过那流动着的寒潭,冰水浸入,仿佛要冻僵他的下肢。可是,这些如何比得上心中寒凉的万分之一。
他回首望去,视线再落在了那棺椁之中。
纵使万般不舍,也无计可施。
他还是出了那寒洞,借着月色,眺望着樊水古寨。
“看好这里,不让任何人接近。若是看守不力,休怪我不仁。”莫微烬敛了敛声色,眼中闪过一丝凌厉,不容质疑地下达了命令。
“是。”
[无奈]小刀小刀,小刀小刀。父辈关系有点复杂,可以理解成断了的红线,牵到了我老婆和别人身上……
[鸽子]今日更得有点小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5章 对棺诉情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