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濑名老师不用现在就回答我，这是我的名片，您考虑清楚了，可以随时联系我。”
濑名没去碰那张名片，他的手指有些发抖：“这种谎话，会有人相信吗？”
“半真半假的事，只要证明那一半是真的，自然会有人相信。”大冢看着他，“毕竟……您真的是深泉的邻居，不是吗？”
“五千万给我，这笔钱，要从哪里出呢？”濑名尽量镇定地问。
“这点不用您操心。”大冢笑了，“公司要拿出这些钱并不多么困难，而且我们会向违规艺人索赔的。”
“所以如果我答应了，等于是深泉给我五千万？”
大冢的笑容变得有些神秘：“据我的线人所说，那个艺人欺骗过您的感情吧？如果这部分您想公之于众，我们公司也会为您提供曝光机会。”
——我明白了。
——我需要时间考虑。
应该这么说，避免正面冲突，把人送出去，关了门，再撕掉名片。体面的成年人做法。
但是濑名再抬起头来，看着大冢的脸，仿佛看到了真实存在的甲虫大王。
巨大的，金属硬壳般的头，窸窸窣窣一开一合的嘴。濑名感觉到一阵眩晕的恶心。
他本能地抓住桌角，却没能抵御那种眩晕。濑名往四周看去，可是深泉不在这里，那个美丽耀眼到可以让世间甲虫都感到恐惧的人，那个可以消灭甲虫大王的人，不在这里。
大冢还在说着什么。
濑名忽然意识到，这也许是他有生之年唯一一次直面甲虫大王的机会。
——你需要得到利益，你需要创造价值，否则就会变成甲虫。
这样的话，父亲说过，大哥说过，同学说过，学校里的老师说过，杂志编辑说过。只不过变换了不同的语言形式。
如今，甲虫大王要抓住他了。诱饵是他一直没能得到的所谓“价值”。
吃掉饵料，他就也会变成甲虫，变成肥美的甲虫，有着巨大的硬金属一般的头，和不断吞吃的嘴。拒绝饵料，恭恭敬敬地把甲虫大王送出去，他就还是个全须全尾的人，但甲虫带来的病毒会缠绕在他的身上。他会在每一个深夜里惊醒，要抚摸自己的手臂才能确定自己并未变成甲虫。
深泉不在这里。
他必须靠自己，必须靠自己站起来。
否则……
否则他将再也没有勇气战斗，将再也没有勇气去见那个……像漫画人物一样美丽的人。
忽然之间，所有看过的热血漫画一齐涌上他的心头。
濑名猛地抓住了桌子上的笔，在大冢递过来的纸上飞快地写着。
大冢微微一愣，随后满意地笑了。
“和濑名老师合作，真是痛快。”
濑名笔下越来越顺畅：“大冢先生，你实在太小看漫画家了。”
“当然，当然……我真恨自己没能早点遇到濑名老师。”
濑名很快签完字，大冢将纸倒转着收回，忽然愣住了。
“你……”
那上面画着一个非常标准的杀虫剂药瓶，上面写着一行字：去死吧。
“哪怕做反派，也要做正大光明的反派。这是漫画教给我的东西。”濑名说。他站起身，打开门，带着斜雨的风吹进来，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其实甲虫并没有那么可怕——他想——甚至只是举起拖鞋就能消灭的东西。
——去死吧。
有生以来，这是濑名对人说过最重的话。
“请你离开这里，和甲虫共处一室，我已经开始觉得恶心了。”濑名说。
“没想到住在廉价公寓的漫画家，居然还有这种气节。只是不知道濑名老师如果一直被退稿，会不会后悔呢？”
大冢冷笑着，转身要走，却忽然和一个人撞个满怀。
“真寺……真寺啊，不好了，出事了！”
“哎？奶奶？怎么了？”
濑名一惊，正要让奶奶进屋，奶奶却像站不稳似的，一把抓住了大冢，像是把大冢当成了个人形柱子。
“真寺啊，出大事了，奶奶今天去看了医生，查出了绝症啊……”
“……什么？”
濑名脑子里“轰——”地一声，像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看向奶奶，甚至无助地看向大冢，好像想要寻觅出某种荒谬之物，寻觅出“这只是一个梦”的线索。
“到底怎么了？奶奶查出了什么？具体是……”濑名惊慌地问。
“你先别管具体是什么……现在重要的是……医生说……需要五千万的治疗费用。真寺啊，我们哪里拿得出这些钱啊……”奶奶带着哭腔，又看向大冢，“你说是不是啊，真寺的朋友，我们这种人，哪里能一下子拿出五千万啊……”
面对几乎要哭泣的老人，面对生死，大冢身上似乎有一丝人性显露出来。归根结底，他不过是替老板做事而已，没想到会遇到这种状况。他忽然感到一种不合立场的羞愧。
他没能去看濑名，顿了顿，又把揉成一团的纸展开，说：“濑名老师……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五千万……现在您一个签名就可以得到了。”
濑名僵在了那里。
“什么意思？您可以给我们五千万吗？我们真寺的签名这么值钱吗？”奶奶惊讶地望向大冢。
“现在来看，濑名老师的确身价倍增。”
“那么，给他签字吧真寺，奶奶……奶奶还很想……再陪伴你一些日子……”
“奶奶……”濑名瞬间就落下泪来，“我们也许……可以卖掉现在的房子，先开始治疗……钱的事我会再想办法……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有五千万现金，至少会没有后顾之忧吧？若是三井先生改变主意，我就不保证您还有这样的机会了。”大冢说。
奶奶又看向大冢，问道：“是关于什么的签字？我这个老太太可以看看吗？”
“当然。”大冢把手中的纸展开得更平，递到奶奶手中。
“深泉悠……滥用药品……午夜派对……我看不大清，您能解释一下吗？”
“当然。”
濑名根本听不下去，他站到了一旁。雨随着风落到他身上，他却像什么也感觉不到。夜色灰沉，好像有一块巨石，随时要落下一样。
他越来越自责。
如果他先前更努力一些，如果现在他已经成为有名的漫画家，是不是就不会这样痛苦，这样为难？
如果……
如果他听从秀夫的话，不去抱有漫画的梦想，而是老老实实去上班，去像大冢一样，不假思索地维护公司的利益，会不会现在已经有了存款？
该怎么办呢？父亲是铁公鸡一般的人，向他们求助，会有用吗？秀夫和奶奶的感情究竟如何……他其实也不得而知。
甲虫……他居然还妄想和甲虫大王争斗……分明自己还没有脱离甲虫之身。
“真寺……我们……”奶奶又在叫他。
濑名微微抬起头，却简直不敢回应。
“请濑名老师再考虑一下吧……我愿意给您三天时间。”
留下这句话，大冢沿着走廊下了楼。
濑名沿着墙壁坐到地上，全然不顾满地的水渍。
“奶奶，钱的事就算我直接开口勒索深泉，我想都比这样要好……”濑名抓了把头发，又尽力站起来，扶住奶奶，“您到底是哪里不舒服？查出了什么？医生怎么建议？需要的话，我们明天就去住院。”
“真寺……”奶奶扑过来，抱住濑名，语气悲伤，“好像不符合住院条件，医生说是灰指甲。”
“……哎？！不是……什么？灰……？”
“很可怕吧真寺？奶奶可能再也没办法去做美甲了。”
“不……您……”濑名几乎一口气没上来，“只是……灰指甲吗？”
“没错，这是检查报告。”奶奶顺手把刚刚从大冢那里拿来的纸塞进濑名手里。
“这是哪门子的检查报告啊？！”濑名有点头痛，“还有，什么样的灰指甲需要五千万来治疗啊？”
“有可能花五千万也治不好的啊。”
“……”
这是真实发生的事吗？濑名心中豁然一松，简直想要责怪奶奶。
奶奶面对着他，却忽然摆出一个结印的手势。
濑名心里又是一紧：“喂，奶奶……这是……您到底怎么了？您……做了全面检查吗？真的只是灰指甲吗？”
“濑名真寺，恭喜你通过试炼。”奶奶神情严肃地说。
濑名手撑着墙，后退了一点：“……这是灰指甲的伴生症状吗？”
“现在，你可以真正开始画漫画了，我会将毕生绝学传授给你。”
“……”
中二病好像也是绝症的一种吧？比灰指甲更难治吧？
谁来救救他啊？！漫画被退稿也就算了，一个两个的都来他这里干什么啊？！
“要成为真正的漫画家，你现在一定很兴奋吧？”
“……”
他本来就在画漫画了，有什么好兴奋的啊？！
“‘就算当反派也要当正大光明的反派’，这句话可以借给奶奶使用吗？”
“……”
没有什么不可以，但是已经在生气了不太想回答……
“刚刚那个人讲的话，你应该记得录音了吧？”
“哎？”濑名一愣。
“没有录下他们打算诬陷别人的证据吗？”
“啊……我……”
“你这样没办法当反派的吧？”奶奶的目光慈爱中带着同情。
‘’那……那怎么办？现在……”
错过了绝佳的机会。濑名的脑袋疯狂运转着。他探身看向楼下，见大冢还站在雨中，正朝车子走去。
濑名忙喊道：“大冢先生！那个……你刚刚讲的事情……你能再讲一遍吗？我……我有在认真考虑唉。”
看到大冢点点头，又走回来，濑名松下一口气。还好……还有机会补救。
“倒是不用这么麻烦，我已经录音了哦。”奶奶从口袋里拿出一根录音笔。
“哎？！”濑名瞪大了眼睛，又探出身去，“那个……大冢先生！我又不考虑了，抱歉再见，路上小心！”
像是怕被大冢发现什么，他转身让奶奶进门，然后飞快地把门关上了。
“呃……”奶奶进了屋，按下录音笔，忽然间面露难色，“好像没电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淋了雨……我有点不确定有没有录上。”
“哈？？”
门又打开了。
“大冢……大冢先生……仔细想想，我确实很缺钱呐，关于这个交易的细节，我们再谈一谈吧！”
“真寺……不好了……”屋里，录音笔中传来奶奶说过的话，继而是一阵快进的吱吱声。
“没问题的真寺。我检查过了。”奶奶对濑名说。
大冢已经行至门前。
“我忽然又有钱了，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濑名飞快地说完，“啪”地一声，把门一关。
大冢沉默地消化了一会儿这荒谬感，站在走廊上，给三井打了电话。
“那个漫画家好像精神有问题的样子，完全没法沟通，我们还是要从陪酒女入手。”
大冢：把我当日本人整是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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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正大光明的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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