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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晋江文学城

姜盈初擦黑钻进了普华院。

走了两三步,她讶异地发现一盆长明不衰昙被摆在池上桥畔,任凭山风肆虐。

这种可以替代烛火的昙花在沐阳山十分稀有。

姜盈初刚在山上落户时,在主峰山顶发现了一株。

几年过去了,这一株花依旧是全山的独苗,被姜盈初拿来当生辰礼,孝敬给了言遮。

毕竟她师父眼瞎到能把马骑进深谷。

姜盈初抬头,打量言遮的主屋。

长明昙被摆在外头,里面也没有点灯,黑漆漆一片。

她推门进去。

下一瞬,一股力道自身后闪出,强势地把她圈在怀里。

还有个冷冰冰的东西贴着脖颈,凉意丝丝。

姜盈初差点反手提剑刺过去。

不过一抹熟悉的草木香钻进鼻腔,她长舒一口气,放心下来,也不挣扎。

言遮此人,虽然是个常年被药浸润的病秧子,但身上却没沾一点药的清苦味。

反倒是举手投足间都散着一股雨后草木香。

姜盈初闻惯了,竟有些离不开这种味道。

她曾私底下摆弄各种花草香料,却怎么都调不出这种味道的香。

“师父?”姜盈初唤了一声,她欲转身。

言遮冷声呵她:“别动。”

他手上力道又重了几分。

搞得姜盈初一头雾水。

但她转念一想:自己师父这样神神叨叨又不是第一日了。

“我差李良辰来告诉师父,要动身去京都。”姜盈初只好一动不动地问,“师父可知道?”

言遮视线晦暗,落在泛着寒光的匕首上,有一小部分刀背贴着姜盈初的脖颈。

光洁,细腻,修长。

像脆弱的花枝,他只需要轻描淡写地一划,就可以折断她的命。

言遮抬手,匕首抛向空中,转了个方向,又被他稳稳握着。

这次朝向姜盈初脖颈的那一面——是锋利的刀刃。

旺财都不敢继续再看,闭眼,把脑袋埋在爪子上假寐。

“知道。”言遮回姜盈初的话,说:“他来说了。”

刀刃还在一寸一寸朝姜盈初贴近——

“那师父打点好行装了吗?”姜盈初又问。

言遮的手一滞,眼眸微眯,“嗯?”

姜盈初掰着手指,边算边说:“衣裳倒是不用带,灵石和钱师父随意。药一定要带,起码得带五日的,如若京都缺了哪味药,多带的也好接济。”

言遮不吭声,默默收了手上匕首,也松开了姜盈初。

“我也去?”他轻声问。

姜盈初转身,好笑地看她师父:“你要是人缘好点儿,我也不用担心离了我,你会病死在这山上,那自然不用带你。”

言遮勾唇,淡淡笑道:“可惜了,这满山只有我的小徒弟待见我。”

“对了,刚刚有东西贴着我脖子。”姜盈初左右打量,“怪冷的。”

言遮“嗯”了一声,垂眸,从袖中摸出一支玉簪。

“白玉的,不冷才怪。”他抬手,指尖轻挑,将簪子斜插.入姜盈初的发间。

旺财抬起一张猫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派祥和。

不是说要杀了她吗?

匕首怎么变玉簪了?

*

两日后。

言遮倚着朱漆廊柱,眼巴巴地看着院门。

堂堂帝君,却和看家狗没什么两样。

这光景简直惨不忍睹。

旺财忍不住吐槽道:“擦了一下午的匕首,还以为是要动手,没想到是以为被丢下了,在闹脾气。”

言遮黑着脸斜睨过来。

旺财浑身一冷。

看见姜盈初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连忙一溜烟地跑过去扑进避风港的怀抱。

言遮的脸更黑了。

哪怕到浩浩荡荡一行人聚集在山门时,言遮也依旧没露出一点儿笑。

若柒柒心口不一,嘴上嚷着誓死不进京都。

但行至山门处,姜盈初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拎着包袱的绿色长裙。

徐公公和宫里侍从跟在后面,看见若柒柒,眼睛齐刷刷都亮了。

“宗主。”徐公公谨小慎微地开口,“殿下来了。”

姜盈初主动接过若柒柒手里的包袱——而后这包袱又被黑脸的言遮接过了。

姜盈初习以为常,什么都没说。

她转头看向徐公公的时候,立马收起刚刚灿烂的笑。

“是,我看到了。”姜盈初冷嗖嗖道。

徐公公觉得这话里的冰渣子糊了自己一脸。

“那……”

姜盈初问:“那什么?”

那您还去京都干嘛呀?徐公公茫然。

但对上姜盈初可以杀人的眼神,徐公公不敢吱声,默默闭嘴。

“打理好主峰的事务。”姜盈初偏头,对李良辰叮嘱。

言遮狐假虎威,也懒洋洋地附和:“可不能偷懒啊。”

李良辰好比吃了黄连的哑巴,咬牙切齿地应好。

“你们打理好各自峰上的事务。”姜盈初又交代两位峰主,“管好门下弟子。”

沐阳山主峰只有仙童。

来修仙的弟子都发配去了大小雨峰,只有碰上大考,姜盈初才会指点一二。

又陆陆续续交代了乌泱泱一堆事,终于可以继续下山。

满地积雪厚实,枝桠披雪悬冰,浩浩荡荡五里白,天地间一片干净。

山下,车辆和马匹已经备好。

姜盈初犯难地盯着马车。

徐公公见她停住,连忙鞍前马后地问:“宗主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我御剑去,比马车快。”姜盈初说。

若柒柒也立马附和:“是,我也可以。”

徐公公一噎,心底对这会术法的人生出一丝艳羡。

同时也担心,谁知道您二位会御去哪里?跑了咋办?

转头看见一旁面无表情的言遮,徐公公大喜,如同看见了救命稻草。

“这位公子也会御剑?”他问。

姜盈初“嘶”了一声,摇头,替自己师父回答说:“那倒不会。”

言遮满脸木然,生无可恋。

第一次,他后悔自己当初走了废物师尊的路线。

“但我可以带着他。”姜盈初又说。

言遮周身的温度一下子乍暖还春。

“我今日头疼。”若柒柒突然开口,麻利地登上马车,斩钉截铁:“不宜御剑。还是坐马车吧。”

姜盈初只得点头。

她很随意,怎么去都行。

言遮也点头,皮笑肉不笑地钻进马车,贴近自己徒弟。

目光寒凉地扫了眼若柒柒。

若柒柒也横眉冷对言遮,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嫌恶。

倒不是因为言遮那些自诩金贵的毛病。

而是——

譬如此刻,言遮倚在姜盈初肩头。

若柒柒虽然知道这厮是姜盈初的师父,但心里还是涌上一种羊肉落进狗嘴里的悲凉。

马车缓缓往前驶。

若柒柒细微地“哼”了一声,也上手去挽姜盈初的胳膊。

一边贴着一个人,好比一边燃着一个火炉。

姜盈初很心塞。

她冷酷无情地推开这两块儿狗皮膏药,伸手从言遮腿上捞起旺财,心满意足地抱在怀里。

言遮:?

若柒柒:?

背锅的旺财:……

*

沐阳山离京都不算远,姜盈初又给马匹都贴了符纸,车程不过两日。

忽略言遮和若柒柒之间的不悦,一路倒也风平浪静。

直到第一日傍晚,日薄西山时。

车队摇摇晃晃,经过一处荒无人烟的山沟,马身忽然一个趔趄,毫无征兆地急停了下来。

姜盈初还未挑起车帘,就听外面有个声音撕心裂肺地喊叫。

“这里有魔!有魔啊!”

下一瞬,徐公公连滚带爬地窜到姜盈初的车前,也惊恐地吼:“宗宗宗宗主救命——”

姜盈初皱眉,出了马车。

徐公公瘫软地倚着马,手指颤抖指向前方:“宗主,前前面……”

他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言遮和若柒柒也连忙跟在姜盈初身后,一齐往前走。

只见车队最前方,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跌坐在地。

而一众侍从表情都万分惊恐。

老妇人念叨着“此地有魔头”的话,身旁散落着一个扁担。

姜盈初一怔。

言遮眯着眼,看清那扁担里头的东西后,连忙伸手捂住姜盈初的眼睛。

“什么?”姜盈初问。

言遮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答:“人头。”

那扁担的两个箩筐里,各自装着一颗头颅!

也难怪这一行人都被吓破了胆。

若柒柒看见这种血淋淋的场面,也忍不住皱眉,不敢上前。

姜盈初听到言遮的话,却波澜不惊,说:“那你放开,我不害怕。”

言遮撤了手。

姜盈初便在一众目光里,毫无惧色地走到了那老妇人面前。

“阿婆?”她蹲下身,柔声问。

冬末春初,沟里没落多少雪。新绿掺在枯草间,和渐渐暗下的天色一块儿斑驳。

老妇人慢悠悠伸出一只手。

姜盈初也伸手,想回握着安慰她。

不料老妇人枯瘦的手突然“蹭”地抓住她的胳膊,力道格外大。

姜盈初吃痛在心里,面上纹丝不动。

毕竟谁见到这筐里两个人头都会害怕,力道没轻没重,可以理解。

“阿婆,发生什么了?”姜盈初又问。

老妇人低着头,五官隐隐。

她死死抓着姜盈初,声音嘶哑:“这儿有魔,有魔头出世!”

姜盈初安慰地轻拍她的背,“阿婆,这筐里的……是怎么回事呢?”

两颗头颅湿哒哒,血淋淋。

一男一女,脸上都还维持着惊恐的表情,死不瞑目。

姜盈初扫了眼油亮的竹条,眸光幽深。

周围的人吓得大气都不管喘,眼神胡乱纷飞,不敢看这边。

生怕和那人头来个深情对视。

不过耳朵都竖得与天公争高,屏息凝神听这边的动静。

只有言遮面色不悦,轻晃着扇子。

怀里的旺财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他的目光聚集在那老妇人抓着姜盈初胳膊的手上。

“魔头出世!”老妇人的声音突然变得高昂,激愤道:“姑娘,这条路不能再往前走啦!”

“为什么?”

“那算命的仙人说了,魔头途径此地,会有灾祸啊!”老妇人松了手,泪眼涟涟,“都怪我,我还以为这是胡话,还催莺儿和袁郎来拾柴火……”

老妇人哽咽,说得断断续续。

姜盈初耐心地听着,理清了来龙去脉。

这老妇人是山沟里的住户,几日前有个道士说过,有魔头途径此地,招来横祸。

老妇人不信,雷打不动催女儿女婿出来捡柴。

等他们久久不归时,老妇人出来寻,就寻到了两颗孤零零的人头。

姜盈初沉默片刻,问:“阿婆,道士还说什么了么?”

“比如那魔头的长相。”身后,言遮突然温声道。

姜盈初才注意到自己师父。

若柒柒躲在三米开外的地方,言遮却寸步不退。

“师父……不怕?”姜盈初探究地问。

言遮沉声应道:“嗯。”

姜盈初鲜少见他这么正经的样子,轻眨一下眼,带着一丝恍惚转过身。

她转过身,却意外地发现眼前一片空落落。

再偏头,她看见那个老妇人正挑了扁担,飞速地朝远处山林窜。

速度甚至能比上贴了灵符的马,坑坑洼洼的山坡她如履平地。

哪有一点老妇人的样子?

众人看着那道身影,目瞪口呆。

下一瞬,他们面前又闪过一道白色虚影,只听“蹭”的一声,眨眼间那虚影就带来凌冽的扑面冷风。

浮生剑出鞘,径直追着老妇人。

姜盈初面无表情,身侧手攥成拳,死死盯着老妇人挑扁担逃跑的背影。

“怕什么?”言遮轻声道。

是个疑问句,却更像自言自语。

他的声音很小,周围又刮起了大风,只有旺财听到了这莫名其妙的疑问。

剑快得能划破风声,众人都替这老妇人默哀。

拦了仙门宗主,却什么都没说,还想跑——这不就是送人头吗?

“咣当——”

不远处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吓得众人一激灵。

那老妇人跑远了,淡出众人视线。

而狠狠磕在石头上的,居然是浮生剑!

好像从天而降一盆滚烫热水,烫得人人都倒吸凉气。

姜盈初垂眸,突然毫无征兆地向后瘫倒。

向后仰去的那一瞬,她看着天,热泪夺眶而出。

砸在了言遮手上。

言遮稳稳当当把她揽进怀里,又给若柒柒使了个眼色。

两人针锋相对整天,这会儿双双卸下个人恩怨。

言遮扶着姜盈初钻进了马车,若柒柒拾了剑,也从容钻进车里。

侍从和太监满头雾水,又不得不稀里糊涂地继续前进。

*

姜盈初阖眼睡了,什么都不想说。

言遮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件自己的白色狐裘,给她盖好,仔细地掖了掖衣角。

车内剩下的两人一猫都很无措。

“你以前见过她这样么?”若柒柒不得不开口问。

言遮摸着旺财的手一僵,反问:“你也没见过?”

两人惊疑不定地对望。

忍着对于对方的不爽,勉强心平气和地交流了一会儿,最终得出来个惊掉人下巴的结论。

若柒柒:你是说你从来没见过她哭?

言遮:你是说你从来没见过她哭?

嘿,真没有。

师父和朋友如此关系亲近的人,都没见过。

*

子时,夜风习习,山间路上碎石朦胧在月色中。

姜盈初没有醒,若柒柒也直挺挺坐着入睡。

言遮不情不愿地抱着旺财,忽而用心声唤这只蠢麒麟:“我要进她的识海。”

旺财惊得一崩三尺高。

所谓识海,便是人的内心一隅。

这块儿最隐秘,最真实的地方。喜怒哀乐之类鸡毛蒜皮的小情绪挤不进去,这里存放的是爱恨情仇。

是一些可能自己都淡忘了记忆,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情感。

“你疯啦?”旺财也用心声质问言遮,“你接了杀她的重任,如若再对她使这种高等术法,可是算你用法力干涉天道的!”

“我知道。”言遮轻声道。

他的嗓音清冽平稳,不闻喜怒,只能听出某种不容反驳的决绝。

旺财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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