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炷香后。
旺财灵相化作麒麟,驼着自己那决心要作死的主子,进了姜盈初的识海。
“你可想清楚了。”旺财老妈子一样,再三确认,“天道说不定会注意到你!”
言遮向前俯身,低低趴在麒麟身上,与之四目相对。
他满目冰霜,嗤笑着问:“你是天道的灵兽,还是我的?”
旺财不假思索:“当然是你的啊。”
“那——你要是再提它,就给我滚。”言遮好整以暇地坐直身子,“走。”
旺财:……
被帝君威胁的旺财在心底怒骂:好心就是这么被当作驴肝肺的!
但它也只敢在心底发泄一下。
表面上,它不但要驼着主子作死,还要干巴巴地叮嘱:“哦,那你坐稳了。”
淌过沸腾的热浪,穿过天罗地网的大雪。进识海的困难层峦叠嶂,旺财飞得举步维艰。
终于,暗红天日下终于翕动着一点光亮。
言遮看见一间破烂小屋立在幽幽黑海中央。
识海之象,因人而异,呈现的都是每个人最割舍不下的记忆。
旺财载着言遮降至岸上,化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邀功地朝言遮看去。
看吧,我驼你来到这种地方,是不是得表扬两句?
不料言遮丝毫没理会它的满脸期待,反而蹙着眉心。
“没有常青树。”言遮说完,径直朝小屋走。
旺财一愣,环顾四周,这才注意到不对劲。
寻常人的识海,一定会有两三棵常青树,每棵都代表一份依赖。
爱人,亲人,师长……
姜盈初的这块儿地却荒瘠得厉害,比旺财的猫食盆子还要空。
这丫头就没有一个依赖的人?
“也说得过去,她毕竟是大魔头嘛。”旺财转念一想,分析道。
他跟着言遮进了小屋。
屋里光线昏暗,言遮站在明暗交界处,半张脸好似蒙了面具。
而他身边的阴影里,一根小团子正哭得撕心裂肺。
小团子泪水鼻涕糊了满脸,哭得奶声奶气,具有团子的软糯。
可是又瘦得形销骨立,只能称其为一根团子。
一根团子是年幼的姜盈初。
门口,有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挑了扁担要往出走。
言遮狭长的眼眸眯起来。
这男人挑扁担的样子,像今天那个老妇。
“爹爹——”姜盈初在地上抽抽搭搭地喊,“爹爹你别走……”
男人回头看了她一眼,眸中情绪复杂,有几分不忍。
但他还是毅然出了门。
关门声震得姜盈初瘫在地上。
她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要去追自己那挑了粮食就跑的爹。
“皎皎。”床上,面黄肌瘦的女人嘶哑地喊。
皎皎。
言遮跟着在心底默念了一遍姜盈初的小字——他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
姜盈初经过言遮,扑向了自己在病榻上的娘。
“爹爹,爹爹他把吃的挑走了。”她在娘亲怀里告状一般哭诉。
床上的女人双目猩红,手也颤抖。
她拍了拍姜盈初的脸蛋,语气轻柔:“皎皎不哭,那不是你爹爹。从今以后,你不要再喊他爹爹……”
又过一阵,门外忽然传来吵嚷的人声。
“快贴封条!姜先生说了,他夫人染了那种怪病!”
“窗子!窗子也要封牢。”
……
而姜盈初双眼紧闭,缩在娘亲怀里。
她娘亲的手光洁细腻,白得虚弱,轻轻捂着她的耳朵。
好像这样就能把恐惧拒之门外一样。
言遮踱步至床边,蹲下,缓缓伸手。
哪怕知道自己此刻只是灵相,他还是产生了擦掉这小团子脸上泪痕的冲动。
“砰——”
一阵狂风吹来,闯进屋门。
言遮起身,退到一边。
可姜盈初和她娘亲却都没听见这阵风一样,没有一点儿反应。
言遮瞳孔微微张大。
风直直地朝他刮来了!
旺财连忙又化了麒麟相,言遮翻身跨上麒麟,主仆闪电般夺门而出。
幽深的识海此刻狂风大作,海上巨浪滔天。
好在旺财不是一般灵兽,灵敏地驼着主子穿梭在风雨间。
等出了识海,元神归体的时候,主仆一人一麒麟都疑惑。
旺财皱着猫脸,用心声问言遮:“她的识海怎么能察觉到我们?”
言遮对此倒是很波澜不惊,幽幽道:“她是魔。”
但他眉心的结依旧没有散开。良久,喃喃自语:“为什么没有常青树?”
起码他以为,自己这个师父的存在,足够长出一棵。
可她的识海空空如也——她连自己也不依赖。
旺财如法炮制,幽幽地答:“她是魔。”
言遮:……
*
云清台,宫里专门修来接待仙人的地方。
姜盈初几人也被安排暂住在这里。
云清台的掌事听闻来的仙人乃是仙门宗主,一大早就张罗准备了各种佳肴,还把云清台的大小宫殿都扫了个干净,好让宗主参观得尽兴。
不料姜盈初迈进宫门,第一句话是“我要沐浴。”
掌事见她浑身是血的模样,登时慌了神:“宗宗宗主可是受了伤?”
姜盈初摇头:“别人的血。”
掌事更慌了。
姜盈初觉得自己这一路过来实在坎坷。
短短两日的路程。
第一日,她碰上个健步如飞的老妇人。
第二日,她又碰上一群杀手,且招式间灵气四溢,并非普通人。
这群杀手有眼色,来得迅疾,跑得更是麻利,刹那间便无影无踪。
姜盈初杀了两个,想捉一个盘问时,剑却只堪堪擦到了对方的背。
夜里,姜盈初没敢阖眼,静坐在花前阶上吹风。
若柒柒也没睡,蹑手蹑脚贴近她:“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常平的手笔。”
“谁?”姜盈初觉得这名字熟悉。
“四皇子。”若柒柒解释道,“冲我来的。”
姜盈初拖着长腔“噢”了一声,支着下巴深思。
当今皇帝共育八子,除去三位公主殿下,皇子里面,实力最出众的便是四皇子。
若柒柒又有请封皇太女之举,此番回宫,难免引起这位四殿下的警惕。
只是——
“不对。”姜盈初摇头道。
若柒柒问:“哪儿不对?”
姜盈初捻着枯枝,说:“这些人更像是冲我来的。”
有哪个老妇出来寻子女,会挑个扁担?
难不成未卜先知,早就知道前方有两颗血淋淋的头颅在等她?
这一切不像冲若柒柒来的。
更像是要——勾起她的一些回忆。
可谁会知道她从未与人提起的这些事呢?
一阵大风吹过,廊下灯笼杂乱地摇曳。
姜盈初起身,打了个寒颤。
*
沐阳山,领事李良辰今日卧病在床。
山门上下有很多弟子涌去探望。
李良辰身为主峰领事,没有灵根,不会法术。
但因为做事老实,勤勤恳恳,人缘在山上是一等一的好。
待到涌进去的弟子都稀稀拉拉出来后,大雨峰主也提着食盒去探望了一番。
食盒里是小雨峰主炖的鲫鱼豆腐汤。
李良辰受宠若惊,覷着大雨峰主的脸色,想接又不敢接。
“哎呀,专门给你炖的!”大雨峰主瞧出了他的顾虑,笑呵呵道:“你放心喝。你这一个凡人的小身板,病重了可了不得。”
李良辰嘴角依旧挂着谦和的笑,羡慕地说:“是啊,都是我不争气。要是我有灵根,能跟着宗主修行,该多好。”
大雨峰主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放下食盒,他负手出了门。
李良辰盯着门口,笑意纹丝不减。
良久,他动了动身子,从床下拖出来个药箱。
借着镜子,他偏头,褪下自己的上衣。
镜中,李良辰的背上赫然是一道狰狞的伤口。
他龇牙咧嘴地给自己上了药,又把药箱藏在床底。
感受着伤口处不断传来的丝丝阵痛,李良辰笑着,喃喃道:“宗主,你下手真狠。”
*
若柒柒回宫,宫里大张旗鼓,办了个接风宴。
姜盈初也在被邀请的人里头。
她想,这宴定是包藏祸心的鸿门宴了。
她和若柒柒迈出云清台的时候,却发现有个熟悉的身影等在马车前。
言遮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抬眸挑眉。
姜盈初上前扒拉他:“师父站在这里干嘛?”
言遮巍峨地倚着马车,纹丝不动。
他被姜盈初气笑了,反问:“你站在这里干嘛?”
“进宫赴宴啊。”姜盈初摊手,“你别倚在马车上了,待会儿马车一走,不得晃你——”
言遮打断她,“你去赴宴,我呢?”
姜盈初一愣,没想到她师父会提出如此清奇的问题。
“你在云清台等我。”她说,“你要是觉得无聊,还有旺财陪你呢。”
话音刚落,言遮突然两三步上前,扣着她的手腕,将她虚虚揽进怀里。
动作很亲昵。
语气又很冰冷。
他眯着眸子问:“我和旺财一样,都是被你丢在这里的小畜生?”
姜盈初没见过她师父黑着脸的样子。
这会儿头一次见,她莫名理解了山上弟子对言遮的看不惯从何而来——这人无理取闹起来,都是一本正经的。
“姜盈初。”无理取闹的师父突然低声唤道。
“啊?”
“你不把我当师父,你不依赖我,我不怪你。”言遮淡淡道,“但你别把我当旺财,起码,别丢下我。”
听君一席话,胜遭十道雷。
姜盈初便如遭雷击地愣在原地。
她怀疑自己刚刚产生了幻觉。
平日里死皮赖脸的师父,说出了“别丢下我”这种几近乞求的话?
还有那句“你不依赖我。”
姜盈初无话可反驳,更多是伪装被戳破之后的赧然。
于是马车又像进京那日,挤了三个人。
言遮得偿所愿地去了宫宴,留下旺财一猫独守云清台,百无聊赖。
就差去和云清台的狗一决高下了。
既是精心策划的鸿门宴,这座位也定暗含深意。
姜盈初和言遮被安排坐在一位将军身边。
将军叫闻项,最近大名轰动了京都。
倒不是什么打了胜仗之类的原因。
相反,闻项败得格外凄惨,两千士兵埋骨沙场。
不过景帝并未降罪于他,听说他自己先惶恐地交了兵权。
在听到姜盈初的名字后,闻项手里的酒樽一斜。
随后热情地侧身过来,招呼道:“姜宗主?”
姜盈初也颔首,“闻将军。”
“哎呦,莫要再喊我将军了。”闻项夸张地摆手,“老夫要卸甲归田。那沙场上的魑魅魍魉,吓死人哟。”
姜盈初挑眉不语。
沙场之上,不说剑影刀光,反倒说起了魑魅魍魉,一听就不对劲。
果然,哪怕她不接话,闻项也自己给自己搭台阶地说了下去。
“宗主,你都不知道,我这一仗打得有多骇人!”闻项说,“精兵两千,一夜妖风吹过,竟自相残杀了起来!”
姜盈初仔细地盯着闻项打量,满腹狐疑。
这番说辞,这番惨状——
不就是那些长老给自己哭诉的话吗?闻项也经历了这种事?
“这还不是最稀奇的。”闻项又道,“稀奇的是,军中突然瘟疫横行,粮草也被那阵妖风烧绝了,又死了一波人呐。”
姜盈初捏着冰糖核桃的手一滞,悬在空中。
闻项还在喋喋不休地向她描述军中饿死人的惨状。
她的脑海里却满是当年她爹挑了粮食窜逃的画面。
村中瘟疫横行,粮草枯绝。
她爹是个私塾先生,平日里仁义礼孝挂在嘴边。
不料祸事当头,却挑了粮食,丢妻弃子,自己忙着苟活去了。
“皮包骨头”“人吃人”“臭气冲天”……
闻项致力于给姜盈初把当时场景活灵活现地描述出来。
姜盈初觉得自己恍恍惚惚,周身很冷。
忽然,她的手边一热。
思绪从九天之外坠到人间,姜盈初偏头一瞧,是言遮低头,热气喷洒在她手上。
他旁若无人地从姜盈初手上叼走了那块儿核桃。
习以为常的姜盈初依然习以为常。
她转过身,还想朝闻项问问具体的情况。
不料闻项却匆匆起身去敬酒了,她只得作罢。
宴间觥筹交错,乐声悠扬。
景帝只敢在传话时才能说出“押回京都”如此硬气的话。
如今姜盈初就在阶下,他反倒不敢提这茬事了。
毕竟仙人就在眼前,谁都惜命。
仙门被屠,魔头出世,灾星藏匿。
大家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这些事情。
只有姜盈初脑海中当年瘟疫的景象挥之不去,殿内的空气反倒让她头昏脑涨起来。
于是她起身,去外面透气。
姜盈初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时,闻项晃晃悠悠,故作不经意地搭上了言遮的肩。
被言遮用一记冷眼扫了下去。
他压低声音问:“瘟疫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告诉她?”
闻项学着言遮的模样,也压低了声音:“就是她要化魔的预兆之一啊。”
“是吗?”言遮似笑非笑,轻飘飘地问。
闻项紧张得攥紧了手中的衣角,在桌底下,谁也看不到。
表面上,他故作镇定,朝言遮笑:“帝君放心就是,我等定会竭力辅佐帝君,除掉魔头。”
“管好你自己。”言遮冷声道,“本君的事无需你插手。”
说完,他起身。
临走时还慢悠悠地捡了两颗姜盈初爱吃的叮叮糖。
闻项看着言遮离去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
没过多久,他也起身作揖,借酒醉离席。
留荷亭一角的隐秘花丛中,闻项捏着一面花纹简单的镜子。
他左右张望,确认四下无人。
镜中浮现出一张人脸,操着一口不伦不类的官话——是李良辰!
闻项笑问:“沐阳山那边你筹备的如何?”
“上仙放心,我已将引雷符置于各处,只等上仙出手。”李良辰恭恭敬敬地回答。
闻项压低了声音笑。
他满意地收了镜子,看向不远处一个满头珠翠的身影,目光寒凉。
一旁路过的小太监撞见闻项,恭敬行礼:“奴才给将军请安。”
闻项摆手,拂袖离去。
他嘴角压不下来,心里乐道:什么将军,吾乃九重天十三仙君之一,望涯君。
十三仙君,便是这四海八荒十三位飞升到上仙的仙君。
十三仙君法力出群,威名赫赫。
**之内,只有天道与帝君居其上。
帝君领了差事下凡,有仙君也下凡辅佐。
只不过——这仙君里头,并非人人都想灭掉姜盈初这个魔头。
譬如闻项,狼子野心,很想得到魔尊的神力。
*
姜盈初在留荷亭里吹风。
冷风让她的神志稍稍清醒,不至于沉湎在记忆的场景中。
“吃吗?”言遮寻到她,一颗叮叮糖递到她嘴边。
姜盈初摇摇头。
于是言遮便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塞进了嘴里。
他轻咬糖,又故意吹出一阵气。
浓郁的香气就弥漫在了空中,久久化不开。
馋得姜盈初咽了下口水。
言遮瞥见她的小动作,笑得耸肩。
他又把另一颗糖喂到她嘴边:“现在呢,吃吗?”
姜盈初瞪了眼自己为老不尊故意逗人的师父,把糖一掌薅走。
言遮挨着她坐下。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有糖的香气随风摇曳,荡漾。
“刚刚怎么了?”终于,在一阵冷风吹过后,言遮开口问。
姜盈初默不作声。
她不习惯把自己的过去袒露给别人。
言遮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也什么都没说。
“那走吧。”他伸手向她,“怪冷的。”
姜盈初没有动作。
言遮盯她一小会儿,忽然故意掩面欠身,惊天动地地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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