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清如已经两周没去醉仙楼了。
华新纺织厂突然陷入危机——仓库失火,虽然及时扑灭,但价值二十万的进口棉纱全被水浸;接着是银行突然催贷,要求一周内偿还五十万借款;最蹊跷的是,原本谈妥的海关合约突然被搁置,理由是“需要进一步审查”。
孟清如坐在父亲书房的灯下,眼前摊开的账本上密密麻麻全是红字。她揉了揉太阳穴,眼睛酸涩得几乎睁不开。这两周她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白天奔波于各个衙门和银行,晚上回来查账到凌晨。
“小姐,参汤。”福伯轻轻放下瓷碗,眼中满是担忧,“您这样熬下去,身子要垮的。”
孟清如勉强喝了一口,温热的人参汤滑过喉咙,缓解了些许灼烧感。这两周说了太多话,嗓子已经哑了。
“老爷呢?”
“去周家了。”福伯欲言又止,“周老爷说……可以帮忙解决银行的麻烦。”
孟清如的手指捏紧了账本边缘。
周家,又是周家。
自从那日周家父子登门谈婚事后,父亲似乎认定了这是唯一的出路。而她忙于处理危机,连拒绝的时间都没有。
“李处长那边有回信吗?”
福伯摇摇头:“李夫人说,处长去南京述职了,要下个月才回来。”
孟清如冷笑一声。真巧,偏偏在这个时候。她合上账本,突然想起什么:“福伯,这几天……有人找我吗?”
“周公子来过三次,我都按您吩咐说您不在。哦,还有林小姐,问您怎么突然不去听戏了。”
沈墨兰没有来问。孟清如不知道自己是失望还是庆幸。也许沈墨兰已经习惯了这些一时兴起的戏迷,不来反而省了麻烦。这个念头让她心里一阵刺痛。
“明天让老赵备车,我要去码头一趟。”孟清如站起身,“听说有批印度棉纱到港,如果能截下来,至少能解决眼下的生产问题。”
福伯犹豫道:“可明天是周家老夫人的寿宴,老爷特意嘱咐……”
“我会准时出席。”孟清如打断他,“但生意不能等。”
夜深了,孟公馆一片寂静。孟清如站在卧室窗前,望着远处的灯火。从这个角度,看不见闸北,看不见醉仙楼,但她总忍不住想象沈墨兰此刻在做什么——是在背新剧本,还是已经卸妆休息?她可曾想起过这个两周未见的观众?
孟清如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倒出一叠剪报和节目单。这些都是过去两个月她收集的——沈墨兰演出的报道、评论,甚至还有一张她在城隍庙摆摊画画的偷拍照。这是她最隐秘的收藏,连林宛如都不知道。
手指抚过那些已经看过无数次的文字,孟清如的喉咙更痛了。
第二天一早,孟清如就去了码头。经过三个小时的讨价还价,她终于以低于市价两成的价格抢到了那批印度棉纱。签完合同,她看了看腕表——已经下午三点了,周家的寿宴五点开始。
“去醉仙楼。”上车后,孟清如突然对老赵说。
老赵惊讶地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小姐,时间恐怕……”
“就十分钟。”孟清如的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恳求。
醉仙楼下午通常没有演出,只有演员排练。孟清如从侧门进去,远远就听见沈墨兰在唱一段新戏。那声音清亮如泉,让她干涸的心突然得到一丝滋润。
她躲在柱子后面,不敢上前。沈墨兰穿着一件简单的蓝色布衫,头发随意挽着,正专注地跟着琴师调整唱腔。阳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而坚定,眉头微蹙的样子让孟清如想起她教戏时的认真模样。
“孟小姐?”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孟清如转身,看到班主刘三爷惊讶的脸,“真是您!墨兰说您可能不会再来了……”
“我最近有些忙。”孟清如低声说,嗓子沙哑得厉害。
刘三爷打量着她憔悴的面容:“您看起来需要休息。要不要我叫墨兰来?”
“不,不用。”孟清如慌忙摇头,“我只是路过……请别告诉她我来过。”
离开醉仙楼时,孟清如的心像被撕成了两半。一半想不顾一切地跑回去,告诉沈墨兰这两周她有多想她;另一半却清楚地知道,以她现在的情况,靠近沈墨兰只会给对方带来麻烦。
周家的寿宴奢华得令人窒息。法租界的花园洋房里,香槟塔在灯光下闪闪发光,衣着华贵的宾客们谈笑风生,仿佛外面的世界一片太平。孟清如穿着父亲指定的藕荷色旗袍,像个精致的玩偶,跟在父亲身后向周家长辈问好。
“清如瘦了。”周老夫人亲热地拉着她的手,“世昌,还不快给孟小姐拿些吃的来!”
周世昌风度翩翩地递上一碟精致的点心:“孟小姐最近辛苦了。我听说华新纺织厂的事,如果需要帮忙……”
“多谢关心,问题已经解决了。”孟清如冷淡地说。
周世昌笑容不变,但眼神冷了下来:“是吗?可我听说海关那边……”
“世昌!”周老爷突然打断儿子,“今天是母亲寿辰,不谈生意。”他转向孟老爷,意有所指,“有什么事,以后有的是时间谈,对吧?”
孟老爷连忙点头称是。孟清如借口去洗手间,逃离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小圈子。
洗手间外的走廊上,她无意中听到两个女佣的对话。
“那位沈小姐真是固执,非要见孟小姐,门房都说了不在家……”
“就是唱戏的那个?听说长得可标致了,难怪少爷最近总往醉仙楼跑……”
孟清如的心猛地一跳。沈墨兰去孟府找过她?什么时候?为什么没人告诉她?
她快步回到宴会厅,找到福伯:“沈墨兰去过家里?”
福伯面露难色:“前天下午……她带了什么汤来,说对嗓子好。门房没让她进来,说您不在……”
“为什么不告诉我?”孟清如声音颤抖。
“小姐那两天几乎没合眼,老爷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
孟清如转身就走,不顾父亲在身后的呼唤。
她只知道,她必须见到沈墨兰,现在,立刻。
醉仙楼已经散场,看门人说沈墨兰可能回家了。孟清如让老赵开车直奔闸北,心中满是自责。沈墨兰特意为她熬汤,却被拒之门外,该有多难过?
沈墨兰的公寓黑着灯,孟清如几乎要绝望时,看门的老太太说看见沈小姐往江边去了。
外滩的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孟清如沿着江边寻找,终于在一个僻静的角落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沈墨兰独自坐在石阶上,望着江面上来往的船只,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墨兰。”孟清如轻声唤道。
沈墨兰猛地回头,眼中闪过惊喜,随即又黯淡下来:“孟小姐?你怎么……”
“对不起。”孟清如在她身边坐下,嗓子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我才知道你去找过我。”
沈墨兰打量着她憔悴的面容:“你病了?”
“只是嗓子有点……咳咳……”
“这就是为什么我给你送汤!”沈墨兰突然激动起来,“我听林小姐说你两周没露面,又听说孟家出了事,就猜到你会这样不顾身体!”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个小瓷瓶,“薄荷膏,对嗓子好。”
孟清如接过瓷瓶,指尖相触的瞬间,两周来的思念如决堤之水。她想拥抱眼前这个人,想告诉她这些日子有多难熬,想……
“谢谢。”最终,她只是低声说道,拧开瓷瓶,清凉的薄荷香气扑面而来。
“你吃饭了吗?”沈墨兰问。
孟清如这才想起自己一整天只喝了一杯咖啡。她摇摇头,沈墨兰立刻站起身:“我知道附近有家面馆还开着。”
那是一家简陋的小店,但热腾腾的阳春面让孟清如冻僵的身体渐渐回暖。沈墨兰坐在对面,看着她狼吞虎咽,眼中满是心疼。
“慢点吃,”她轻声说,“又没人跟你抢。”
孟清如放下筷子,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这两周来,所有人都只关心生意能不能挽回,只有沈墨兰问她吃没吃饭,嗓子疼不疼。
“厂里出了些问题。”她终于开口解释,“仓库失火,银行催贷,海关合约又被搁置……一切都太巧合了,我怀疑有人背后捣鬼。”
沈墨兰若有所思:“你得罪了什么人吗?”
“商场如战场,得罪人是常事。但这次……手法太阴险。”孟清如犹豫了一下,“而且周家表现得过于热心,仿佛早就知道我们会陷入困境。”
“周家?就是那个……”沈墨兰没说完,但两人都明白她指的是周世昌,那个“未婚夫”。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最后,沈墨兰轻声问:“你需要帮忙吗?”
孟清如惊讶地看着她:“你能帮什么?”
“别小看戏子的关系网。”沈墨兰神秘地笑了,“我们认识三教九流的人,有些消息比你们商人灵通得多。”
回到沈墨兰的公寓已是深夜。孟清如给家里打了电话,说在林宛如家过夜——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撒谎。父亲显然很不满,但眼下也无可奈何。
沈墨兰的公寓小而温馨,唯一的一张床勉强能挤下两个人。孟清如拘谨地坐在床边,突然注意到床头柜上放着一本熟悉的书——母亲那本蓝布面笔记本。
“你在看这个?”
沈墨兰点点头:“你母亲的文笔很好,尤其是对戏曲的见解……这里。”她翻开一页,指给孟清如看,“她对《长生殿》杨贵妃心理的分析,连我们戏班的老琴师都说精辟。”
孟清如读着母亲的字迹,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母亲去世十年后,她的思想通过这本笔记,与一个素未谋面的戏子产生了共鸣。而这个人,现在正坐在她身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桂花香。
“你很像她。”孟清如突然说,“不是长相,是……灵魂。”
沈墨兰的眼睛在台灯下闪闪发亮:“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赞美。”
夜深了,两人并肩躺在床上,中间刻意保持着一点距离。孟清如浑身僵硬,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她从未与人如此亲近,更何况是……沈墨兰。
“放松点,”沈墨兰在黑暗中轻笑,“我又不会吃了你。”
这句熟悉的调侃让孟清如忍不住笑了,身体也随之放松下来。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她很快沉入梦乡,恍惚间感觉有人轻轻为她掖了掖被角。
第二天清晨,孟清如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睁开眼,看见沈墨兰正在小厨房忙碌,空气中弥漫着粥的香气。
“早。”沈墨兰回头冲她一笑,“我煮了百合粥,对嗓子好。”
孟清如坐起身,突然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叠剪报——全是关于沈墨兰的演出报道。她这才想起,昨晚临睡前,沈墨兰问她借那本母亲的笔记看,她随手从包里拿了出来,却忘了里面还夹着自己的“收藏”。
“我……我可以解释。”孟清如的脸瞬间烧了起来。
沈墨兰走过来,手里拿着其中一张剪报——那是孟清如自己写的一篇短评,发表在《申报》副刊上,署名“白梅”。
“这是你写的?”沈墨兰轻声问,“我一直想知道这个'白梅'是谁,每次我的演出,她都能看出我最用心的细节……”
孟清如点点头,不敢抬头看她。
沈墨兰突然俯身,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谢谢。”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孟清如心跳如雷。她抬头,正对上沈墨兰含笑的双眼,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数清对方的睫毛。
“我该……该回去了。”孟清如慌忙起身,“父亲一定急坏了。”
沈墨兰没有挽留,只是递给她一个保温壶:“百合粥,记得喝哦。”
回到孟公馆,果然一片混乱。父亲大发雷霆,质问她去了哪里,为什么彻夜不归。孟清如平静地解释在林家讨论应对危机的方案,不小心睡着了。
“胡闹!”孟老爷怒道,“周家已经答应帮忙解决银行贷款,你这个时候……”
“父亲,”孟清如打断他,“您不觉得这一切太巧合了吗?周家为什么对我们的困境如此了解?为什么每次我们遇到麻烦,他们都能'恰好'提供帮助?”
孟老爷沉默了片刻:“商场如战场,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眼下我们需要周家的资金,这就够了。”
“那代价是什么?”孟清如直视父亲的眼睛,“我的婚姻?”
“清如,你已经二十三岁了,迟早要嫁人。周家门当户对,世昌一表人才……”
“他上周去了醉仙楼。”孟清如突然说,“不是看戏,是去打听我和沈墨兰的关系。”
孟老爷脸色一变:“你怎么知道?”
“因为关心我的人会告诉我实情。”孟清如意有所指地说,“父亲,请您再给我一周时间。如果我不能解决危机,再考虑周家的提议不迟。”
回到房间,孟清如打开保温壶,百合粥的清香顿时充满了整个空间。壶底下压着一张纸条:“今晚七点,老地方见。我有消息要告诉你。——墨兰”
孟清如将纸条贴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离那颗炽热的心更近一些。
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或许不必独自面对这一切。
下午,她刚准备出门赴约,福伯匆匆进来:“小姐,周公子来了,说有要事相商。”
周世昌站在客厅里,西装革履,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闪烁着算计的光芒。他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嘴角挂着胜券在握的微笑。
“孟小姐,我想你应该看看这个。”他将信封递给她,“关于你那位……朋友。”
孟清如打开信封,里面是几张照片——她和沈墨兰在茶楼谈笑,在江边并肩而坐,甚至还有昨晚一起进入公寓的背影。最后一张是今早她离开时,在门口回望的瞬间,眼神中的柔情一览无余。
“你派人跟踪我?”孟清如的声音冷得像冰。
周世昌推了推眼镜:“孟小姐误会了。这些是一位朋友偶然拍到的,他觉得……不妥,就交给了我处理。”他压低声音,“你知道这种事情传出去会有什么后果。孟家的声誉,你父亲在商界的地位……”
“你在威胁我?”
“我在保护你。”周世昌上前一步,“清如,我对你是真心的。只要你跟那个戏子断绝来往,这些照片永远不会见光。周家还会全力支持孟家渡过难关……”
孟清如将照片摔在他脸上:“滚出去。”
周世昌脸色铁青:“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否则,这些照片会出现在《申报》头版。”
周世昌走后,孟清如站在窗前,浑身发抖。她早该料到会有这一天,却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卑鄙。现在该怎么办?赴约告诉沈墨兰这一切?还是……远离她,保护她?
时钟指向六点半,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小时。孟清如拿起外套,又放下,再拿起……最终,她做出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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