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璟脚步未停,甚至连目光都没有偏移一分,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这句话,径直走向俱乐部大门外沉沉的夜色。
……
城市的另一边。
远离市中心的私立康宁精神疗养中心,坐落在僻静的半山腰,只有零星几个窗口还亮着灯,像几颗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星星。
三楼最尽头的那间特殊病房里,周正明蜷缩在房间的角落,身上束缚衣的带子将他牢牢固定在冰冷的墙壁扶手上。
他头发凌乱,眼窝深陷,曾经精明锐利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浑浊的空洞和惊恐。
嘴唇干裂起皮,不停地嚅动着,发出含混不清的音节。
“……不是我……别过来……”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光线昏暗的壁灯,将他的影子扭曲地投在苍白的地板上。
值班的年轻护工小邓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看守这样一个已经彻底疯癫、毫无反抗能力的病人,工作枯燥得令人发指。
他偶尔抬头瞥一眼监控屏幕,画面里的周正明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
“嘀嗒……嘀嗒……”
病房内独立卫浴的水龙头似乎没有关紧,规律地滴着水。
那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敲打在周正明的神经上。
他猛地一颤,束缚衣限制了他的动作,只能徒劳地扭动脖颈,眼球惊恐地转向卫生间的方向。
水滴声变了。
不再是清脆的“嘀嗒”声,
而是变成了……
……粘稠的、缓慢的……
“滴答……滴答……”
像血滴落在地砖上的声音。
他眼前开始出现幻觉——
猩红的液体正从水龙头里渗出,一滴,一滴,汇成细流,漫过卫生间门槛,向他蜿蜒而来。
血泊中,浮现出孙厚德那张布满皱纹和恐惧的脸,还有钱有为摔得血肉模糊的身体……
“啊——!血!血!”
周正明突然嘶哑地尖叫起来,身体剧烈地挣扎,束缚衣的带子深深勒进他的皮肉,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闭嘴!吵什么吵!”
小邓不耐烦地朝对讲机里吼了一句,但眼睛并没离开手机屏幕上的搞笑视频。
这种突然的发疯,他见多了。
周正明的尖叫变成了呜咽,他拼命向后缩,仿佛想把自己嵌进墙壁里。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束缚衣的带子,那白色的绑带在他眼中渐渐染上了血色,变成了勒紧他脖子的绳索。
“……以家族的名义……清算……”
那个经过处理的、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古老的西西里腔调,又一次在他脑海深处响起,如同魔鬼的低语。
他感觉脖颈上一紧,窒息感排山倒海般涌来。
他张大嘴巴,像离水的鱼一样拼命呼吸,却吸不进一丝空气。
“嗬……嗬……”
他的脸色由惨白变为青紫,眼球可怕地向外凸出。
监控屏幕上,他的身影在角落里剧烈地抽搐着。
小邓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劲,这次挣扎的时间似乎太长了点。
他皱着眉,放下手机,慢吞吞地站起身,拿起钥匙串,叮当作响地走向病房门口。
“真是麻烦……”
他嘟囔着,打开了厚重的房门。
就在门开的瞬间,周正明挣扎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维持着身体前倾、脖颈努力后仰的姿势,僵在那里。
那双凸出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口小邓的方向,瞳孔里却已经没有了任何光彩,只剩下无边的恐惧被永恒地定格。
小邓愣住了,手里的钥匙串“哗啦”一声掉在地上。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周正明?”
没有回应。
只有卫浴间水龙头规律的“嘀嗒”声。
小邓心头一跳,一个箭步冲上去,伸手探向周正明的颈动脉。
一片死寂。皮肤冰凉。
他死了。
在距离门口几步之遥的角落里,在自己疯狂的幻觉和无边的恐惧中,被束缚衣固定着,窒息而死。
小邓脸色煞白,踉跄着后退,手忙脚乱地按下墙壁上的紧急呼叫铃。
“来,来人!!!”
“死人了!!!”
……
市局局长办公室,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前的闷雷。
王局长一巴掌拍在厚重的红木办公桌上,震得茶杯盖哐当作响。
他额角青筋暴起,指着站在办公桌前的秦风,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对方脸上。
“秦风!你自己数数!这半年,第几起了?!”
“孙厚德!周正明!钱有为!现在又加上个雷豹!”
“每一个都死得不明不白,满城风雨!”
“媒体天天堵在市局门口!上面的电话一个接一个!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秦风垂着眼,站得笔直,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他无法反驳。
这一连串的案件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紧紧缠绕,每一次看似接近真相,线索却又在最后关头诡异地断裂。
巨大的无力感和上级施加的压力,让他连日来几乎没合过眼,眼底布满血丝。
“局长,我们正在全力……”
“全力?我要的是结果!是突破口!”
王局长粗暴地打断他,胸口剧烈起伏。
“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
“要是再拿不出像样的进展,你这个刑侦支队队长,就别干了!”
秦风猛地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吐出一个字:“是!”
他转身,几乎是撞开了局长办公室的门,带着一身低气压,大步流星地走向刑侦支队办公室。
走廊里遇到的警员纷纷避让,不敢触他的霉头。
“砰!”
支队办公室的门被秦风用力推开,巨大的声响让里面正在低声讨论案情的赵铁柱等人都吓了一跳,瞬间安静下来。
“头儿……”
赵铁柱刚开口。
“都他妈给我听好了!”
秦风的声音嘶哑,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目光扫过办公室里每一张疲惫而紧张的脸。
“三天!就三天!”
“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个凶手给我揪出来!”
他几步走到白板前,上面密密麻麻贴着所有受害者的照片和关系图。
他拿起红笔,狠狠地在“周正明”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力道之大,几乎要戳穿白板。
“周正明!刚接到疗养院通知,死了!吓死的!”
秦风的声音带着讥讽和愤怒。
“一个疯了的人,在自己被绑着的情况下,活活把自己吓死了!你们信吗?!”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全部重新查!”
“孙厚德仓库里那些带血的机器,周正明经手过的所有法律文件,钱有为操控的每一笔黑钱流向,还有雷豹手下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
“把他们所有人,过去几十年里所有的交集、所有的肮脏事,全都给我翻出来!”
“技术队!”
秦风猛地转向技术负责人。
“钱有为电脑里被删除的数据,恢复得怎么样了?雷豹俱乐部附近的监控,有没有发现可疑人员?”
“哪怕一个模糊的影子,也要给我抠出来!”
技术队负责人额头冒汗:“秦队,对方手法非常老练,钱有为的数据覆盖得很彻底,恢复难度极大。”
“雷豹俱乐部周边的监控,还在扩大范围排查,但目前还没有突破性发现。”
“没有发现就继续找!”
秦风低吼道,“我不要听难度!我只要结果!”
他喘着粗气,双手撑在桌沿,肩膀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陈璟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夹,神色平静如常,仿佛刚才那场风暴与他无关。
“秦队,雷豹的初步尸检报告。”
他走进来,将文件夹放在秦风面前的桌子上,声音清晰而平稳。
“致死原因明确,锐器伤。伤口处理得很专业。”
“另外,在他指甲缝里提取到的微量纤维,初步分析是一种比较少见的定制西装面料成分。”
秦风一把抓过报告,快速翻看着,眉头紧锁:“定制西装?范围能缩小吗?”
“需要时间比对数据库,这种面料进口自意大利一个小众作坊,本市流通量不大。”
陈璟回答。
“妈的,又是这种看似有用实则大海捞针的线索!”
秦风烦躁地合上报告,抬头看向陈璟。
“陈璟,你怎么看?。”
陈璟的目光掠过白板上那些名字和红线,语气没有什么波澜:
“从行为模式看,凶手目标明确,计划周密,执行力极强。”
“而且,他对这些人的过去和弱点了如指掌。”
秦风沉默了片刻,挥挥手:“行了,知道了。你去忙吧,有进一步发现立刻告诉我。”
陈璟转身离开了办公室,步伐依旧从容。
秦风看着陈璟离开的背影,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将注意力投入到那布满线索的白板上。
三天。
他只有三天。
——
京都医科大学
学术报告厅里座无虚席,连过道都站满了学生。
投影幕布上显示着“战地医疗与人道主义救援——沈知礼医生经验分享”的标题。
沈知礼站在讲台上,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睿智而平和。
他正展示着一张在难民营拍摄的照片:一个当地医生正在简陋的帐篷里为伤员做手术。
“在资源极度匮乏的环境下,我们常常面临艰难的选择。”
沈知礼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整个报告厅。
“但医学伦理的核心从未改变——生命至上。”
就在这时,报告厅后排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几个学生窃窃私语,不时回头张望。
“是陈璟师兄!”
“真的是他!哇,比照片上还帅。”
“他是这毕业的吗?怎么来我们学校听讲座了?”
“你这个傻瓜!我们学校以前叫京都大学医学部!”
陈璟穿着一件简单的深色衬衫,安静地坐在后排角落。他对投来的目光视若无睹,专注地看着讲台。
他是京都大学刑事警察学院毕业,研究生时跟着医学部的沈教授,所以医科大学也确实称得上是他的母校。
沈知礼也注意到了台下的动静,目光与陈璟相遇时,他微微点头示意,继续他的讲座:
“在座的未来医生们,你们将来可能会面对各种复杂的处境。”
“但请记住,医生的天职是救治生命,而不是评判生命。”
讲座进入提问环节。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站起来:
“沈医生,您在国际救援中遇到过武装分子吗?如果他们受伤了,您会救治吗?”
沈知礼认真地点点头:“很好的问题。是的,我们救治过各方伤员。”
“在医生眼中,只有需要帮助的患者,没有好人坏人之分。”
又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接过话筒:
“但如果对方是罪大恶极的人呢?比如恐怖分子,或者伤害了无数无辜百姓的军阀?”
“您救治他们,不会觉得是在助纣为虐吗?”
报告厅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等着沈知礼的回答。
沈知礼推了推眼镜,沉思片刻:
“这是个伦理难题。但我始终相信,如果我们因为对方的身份而选择不救治,那就违背了医学的初衷。”
“每个生命都值得被尊重,这是人道主义的底线。”
这时,主持人突然说:“今天我们很荣幸,市局法医中心的陈璟法医也来到了现场。”
“陈法医在工作中经常接触各类非正常死亡案例,不知您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陈璟身上。
他微微蹙眉,显然没预料到自己会被点名。
在众人的注视下,陈璟缓缓站起身,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话筒。他的声音清晰而冷静:
“在法医的工作中,我们只对死者负责。”
“通过检验尸体,还原真相,为生者讨回公道,让逝者得以安息。这是法医的职责。”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
“至于活着的人——如果法律已经认定某个人有罪,那么他应该接受法律的审判,而不是由医生来决定他的生死。”
一个大胆的男生追问道:
“陈法医,那如果您在工作中,遇到一个罪证确凿、但尚未受审的嫌疑人需要急救,您会施救吗?”
陈璟的目光在会场扫过,最终定格在提问的男生身上:“我不是临床医生,没有施救的职责。”
不算回答的回答还是引发了一阵小声的讨论。
提问环节结束后,学生们纷纷涌上前去,有的找沈知礼签名,有的则围住了陈璟。
“陈师兄,能跟您合个影吗?”
“陈法医,您觉得法医工作和临床医生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师兄,您还会回学校讲课吗?”
陈璟被学生们团团围住,他勉强维持着礼貌,但眉头已经微微皱起。
沈知礼见状,从人群中走过来解围:
“各位同学,陈法医还有工作要忙,大家以后有机会再交流。”
两人好不容易挤出报告厅,走在医科大熟悉的林荫道上。
“你还是这么受欢迎。”
沈知礼打趣道,“当年在学校就是这样,走到哪儿都有女生偷偷看你。”
陈璟不置可否:“师兄的讲座很精彩。”
“那个问题,你怎么看?”
沈知礼突然问道,“关于救治罪人的问题。”
陈璟放慢脚步:“理论上,我同意你的观点。医生应当一视同仁。”
“但实际上呢?”
沈知礼敏锐地捕捉到他语气中的微妙变化。
陈璟停下脚步,看着路旁一棵老梧桐树:“师兄,你救治过的那些人,后来怎么样了?”
沈知礼愣了一下:“有些康复后继续生活,有些……”
“可能又拿起了武器。”
“我们无法控制救治之后的事情。”
“所以,救治本身可能成为一种中立的行为。”
陈璟的目光深邃,“好人得救,坏人也得救。”
沈知礼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小璟,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案子?”
陈璟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问道:“师兄,如果你明知救活一个人,会导致更多无辜者受害,你还会救吗?”
这次轮到沈知礼沉默了。
许久,他才轻声说:“这是个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作为医生,我只能遵循希波克拉底誓言。”
“......不谈这些了。”
沈知礼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陈璟的肩膀:“走吧,一起去吃个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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