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近来龙体可好？”曹奉御搭脉听诊，同时问道。
暴君靠坐在龙榻旁，膝上摊开一本诗册，闻言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好不好你诊不出来？”
曹奉御一把年纪，早见识过这位年轻帝王起伏不定的脾气，以极大耐心道：“望闻问切，陛下得配合才是。”
暴君神情恹恹：“多梦少眠。”
“有无肢体震颤、头痛欲裂之症？”
“偶发。”
曹奉御点头，又问了些日常饮食相关，缓缓收了脉枕：“还是老样子，阴阳不调、甘阳内亢。陛下须得好生修养，莫再动气，也别再妄动杀念了。”
暴君看他一眼：“哦。”
话毕，一个内侍提着食盒进来，动作略大一些，珠帘落下发出砰砰的敲击声，在安静的殿内十分刺耳。
内侍一个激灵，当即伏地告罪，原本幽灵一般站在角落的宫人们跟着跪下来。
暴君摁着头，面沉如水：“想怎么死？”
内侍闻言，身体剧烈抖动起来，嘴里却忍着一声不敢吭。
“咳。”曹奉御掩面咳嗽起来。
“……”暴君抿着唇，脸色扭曲，半晌才说：“起来。”
他将邪火冲向死物，指着地上镶金嵌珠的食盒说道：“哪里来的丑东西，丢出去。”
内侍哆哆嗦嗦，将头埋得更低：“是……是虞美人送来的点心。”
“……”
暴君让他呈上来，盯着这个珠光宝气、俗不可耐的盒子翻来覆去看了又看——虞晚舟自己长得好看，怎么净喜欢些丑玩意儿。
他掀开上盖，见里头装了几样花糕，看着就甜腻，眉头便耸起来。
曹奉御笑笑开口：“陛下新婚，阴阳相济，对调理大有裨益。”
暴君报以冷哼，不可能的。
大婚同床的那一夜，他已见识了虞晚舟非比寻常的睡相，从东头睡到北头，宽可走马的龙榻都不够她滚，一晚上不知压掉他多少头发，直叫人火大。
后半夜他索性坐着，靠在床头看她烙饼，心里数着，再烙三个就立刻踢下去。
夜里进来剪喜烛的内饰一抬眼看见个黑影立在龙帐中，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思及此，他对曹奉御道：“贵妃每日就睡得很好。”
曹奉御躬身道：“娘娘若日寡思虑，夜寐当佳。”
暴君点头：“哦，没脑子。”
曹奉御：“……话也不能这样说。”
暴君：“开些药，让她陪孤醒着。”
“……”
话虽这样说，暴君摆摆手把曹奉御打发了。捻了块梅花糕入口，他问内侍：“娘娘在做什么？”
“回禀陛下，娘娘晨起即入小厨房亲制糕点，奉陛下品尝。”
亲制……
塞进嘴里的糕点已经来不及了，一股子齁咸的味道直冲天灵盖。
暴君面色一僵，硬着头皮咽下去，阴测测道：“她这个贵妃又不想当了是不是？”
内侍跪在地上：“是太后传召，令娘娘今日未时赴颐宁宫少坐。”
暴君懂了，这是来找靠山的。
等他漱口净面、换上常服摆驾颐宁宫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两队人马在宫道上迎面相遇。
暴君坐在御辇之上，居高临下打量着虞晚舟，见她面色红润眉目含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叫她到近前来。
虞晚舟不明所以，上前几步停在御辇旁。暴君犹不满意，拽着她的胳膊把人拉到御辇上来。
虞晚舟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暴君捏着脸上下左右地打量，越看脸色越差：“你刚刚在笑？”
“？”
见她一脸懵，暴君颇烦，松开她的脸靠回去，面无表情道：“回养心殿。”
于是长龙似的队伍浩浩荡荡绕了个圈往回走。
虞晚舟坐在平稳的御辇上，忽然懂了。暴君以为她会被太后刁难，特地赶来给她撑场面，没想到皇宫太大，不等他抵达战场，自己这边已经结束了战斗，说出来的确有些落他面子。
她略动了动，说：“太后只和我随便说了几句，并没有刁难我。”
暴君支着头完全不搭理。
她又道：“太后还说我一个人在宫里不免无趣，送了个姑姑陪我解闷。”
虞晚舟顺手向后一指：“就是她，叫秋水，性子挺有趣的，我就给带回来了。”
御辇下被点到名的女子紧张地绷直脊背：“陛下。”
暴君看也不看她一眼，靠在软枕上半天不说话。
过了两道宫门，他又突然开口：“停。”
长龙一般的队伍稳稳停在大道中央。
虞晚舟不明所以，就见他转过来，直指自己：“下去。”
“啊？”
暴君冷着脸：“要孤踹你下去么？”
暴君的心情就如同六月的暴雨，说下就下。
虞晚舟站在宫道一旁，目送御辇浩浩荡荡离开。
直到所有仪杖拐入华明门，身后的年轻姑姑缓缓直起身来。
虞晚舟转过身看向她，就见她微微一笑，说：“贵妃娘娘，久违了。”
————
“贵妃娘娘，久违了。”
秋水说完，转过来，露出她千疮百孔如同万虫啃食过的脸。
虞晚舟一惊，退了半步：“你的脸……”
“这不都是拜你所赐吗？我的好妹妹。”秋水轻抚自己的脸颊，目光怨怼，“我被摁在水井边，脸上一刀又一刀足足被割了二十下，他们就让我看着……看着……”
虞晚舟拽着孟北尧，气道：“你干的好事？”
孟北尧毫无记忆，辩驳不能。
秋水却摇头：“陛下？不不不，陛下怎么会这样对我，我是他的贵妃啊。”
“？”虞晚舟更气了，指着孟北尧，“你干的好事！！”
“……”孟北尧果断说：“不可能。”
“如果不是你，我才应该是贵妃。”
秋水缓缓踱步走到虞晚舟跟前，漆黑的瞳仁冷冷地上下扫过一遍：“你抢了我命定的富贵，摇身一变做了锦衣玉食的贵妃，而我，失去利用价值后凄惨地死去，不，阎王甚至都不收我。我游荡在这世间，依附的每一具皮囊都不得善终。你说我是不是该恨你，是不是该等你？”
虞晚舟摇头：“我没有。”
定下婚约的是虞老大人，当日抢亲的是暴君，她如同一颗棋子被抛来抛去，这本就不是她所能左右的。
“不。”秋水定定看着她，“早一些，虞晚舟，你该记得的事还应该再早一些。就从……我们一起长大时开始。”
虞晚舟不说话了。
“所以，今天我要讨要回你欠我的一切。就从这张脸开始。”
下一秒，秋水骤然出现在窗台上，与她一臂之隔，虞晚舟几乎能看清每道血痕上的痂点和凸起。她不想表现得被吓到，但仍不免向后仰了下。
秋水笑起来，脸上的疤因为表情挤在一团，像颗粗糙的肉球。
“怕了？”她伸出尖利的指甲在脸上抠下一块，血肉淅淅沥沥顺着指缝往下淌，然后变成满地的蛞蝓，一耸一耸像是要从她的掌心扑进虞晚舟的脸。
“这蛊虫，我用血肉养了千年，只有你才有资格用它。”
虞晚舟看着那些虫子，又看看她的脸，实在没忍住：“呕。”
秋水被她的反应激怒，脸色骤然一冷：“你觉得恶心？这东西本来就应该属于你！”
“走了！”在她有所动作之前，孟北尧率先拉着虞晚舟向楼梯口跑去。
虞晚舟捂着嘴呜呜两声，想到周嘉文在厕所呕吐的一幕，有点崩溃：“她不会要塞进我嘴里吧！”
孟北尧：“……别说了。”
这里终究是秋水的地盘，她们只往下跑了一层，楼梯就消失了。楼外暗无天光，走廊两头漆黑一片，只有啪嗒啪嗒软塌塌地掉在地上的声音，从上方楼梯一点点渗透下来。
孟北尧扶着墙，从走廊尽头摸索过来，教室门窗都不见了，只有一堵黑墙将他们困在狭窄的走廊。
黑雾一层层盘旋，视线所及已经看不到任何轮廓，虞晚舟紧紧摁住孟北尧的手臂，不放心道：“你别突然跑了。”
秋水的声音朦朦胧胧，像是穿透一片浓稠的水波：“你现在还能跑哪里去？”
黑雾中传来软足虫蠕动的脚步声。
秋水的声音不知从哪个方位传来：“别躲了。吃了它之后，你成为我，我成为你，也不枉从小长大的情谊了。不知道你的脸蛋瓜子嚼起来脆不脆。”
说着，她还真的发出嘎嘣嘎嘣的咬碎坚果的声音。
虞晚舟又想呕了，前后无路，她咬咬牙，说：“陛下，我拖住她，你跑吧！”
“好。”孟北尧干脆地就答应了。
虞晚舟：“……”始料不及。
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弹到地上的声音，秋水猛地伸出手去，却扑了个空。
又过两秒，那物几乎擦着她的脸颊划过，力道之大像流弹一样划破浓重的雾霭，越过栏杆直直坠下。
秋水敏捷地追跳而去，身上的宽袖宫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片刻后，她攀着半截墙壁轻盈落回地面，摊开手，掌心里躺着一枚小小的校服扣子。
秋水恼了：“陛下！你何必为了她，她被抢婚全是一场阴谋，是虞府和太后策划的阴谋！”
她没能将话说完，只听黑雾下方传来一道清朗的少年嗓音。
“跳！”
虞晚舟还没反应过来，手腕被牢牢握住，一只手摁在她的脊背，孟北尧的声音近在耳畔：“跳。”
啊。
啊？
啊！
一瞬间的重力失控，所有尖叫被封缄在喉。她死死抱住孟北尧，在颤抖的眼皮之间看到黑雾被撞开，露出艳丽诡谲的天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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