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九点,歌华南山陵园。
通往烈士公墓区的漫长石阶上,传来皮鞋轻叩地面的声响,公冶渡莲一袭纯黑装束,手持百合花,穿行在万籁俱寂中。
这里是歌华市最大的一片国有公墓,为国捐躯的烈士英魂长息于此。冬风收紧严寒,拂过千座墓碑,它们安寂得像埋在茫茫大雪里的小石头。
跨上最后一层台阶,往右数第二十四个位置。公冶驻足,将新鲜盛开的百合放在墓前,打扫干净的碑体上刻着浅金文字,一横一捺入木三分——
公冶静思烈士之墓。
花瓣滚落了一滴水珠,无声洇染在坚硬的黑色花岗岩上。整块花岗岩刻着他生平简介,何时生,何地人,何时服役,何时入队,功绩一笔带过,并于末尾写着2104年4月1日在四一稀美屠杀案中因公牺牲。
公冶伫立在父亲墓前,长久不曾发出动静,寒风连续不断送来,他打理过的黑发松散了一点。
他每年四月会来扫墓,那时候的陵园美不胜收,紫露草全开了,星星点点陪伴在每座墓边,偶尔迎风摇起,绽放出温柔蓬勃的生机。
今天去单位交接好邓烟雨的夜间记录表,回家途中遇早高峰堵车,便舍近求远绕了路,开进一条隧道。
出隧道后发现离陵园不过一公里,他本就有意来看看父亲,远路一绕刚好制造了机会,确认身上并没不得体,便在附近花店买了束花,来了。
远处的松柏翠海终年林立着巨人的肃穆,晨时常泛来鸟啼,清脆空灵。公冶蹲下来,望着墓碑上的男人。
墓碑瓷像里是一名年轻男子,黑发三七分,警徽闪耀胸前,英气逼人的面庞略带笑意,唯独左耳戴的两枚黑色耳钉使得他整个人与此处格格不入,杂糅着些许玩世不恭的味道。
公冶初来见他,摸着父亲的这张遗像,说:“还戴耳钉,不像个警察。”惹来熊小滚和朗院长一顿大笑。
“说了他多少次啊,为人民服务就不要打扮成个无赖混账,把人民都吓跑了可咋整?他犟种,偏不听,非要戴。”
“你还别说,你爸在部队里就一副花花样子,笑起来痞里痞气的,整天顶着一张绝世好脸招摇撞骗,要不然怎么能把歌大校花勾到手?”
除了歌华财经政法大学明确不接收美食家学生,大部分重点高校皆向美食家友好敞开,公冶的母亲便就读于歌华大学社会学系。
圈子里一致认为他母亲生得太美,但性子不算婉约,一次喝疯了,为朋友两肋插刀,把自己搭了进去,又误打误撞遇上了他那个浪荡的爹。
那晚公冶静思多瞧了她一眼,吩咐新人送她回接待室,她却直接扑上去捧住他的脸,问:“喂,一直看我干嘛?我很美吗?你要娶我?”
接下来发生的事太难收场,喝昏的她非要和他掰手腕,赢了他娶她,输了她嫁他,十头牛都拉不开,她在公冶静思身上挂了一夜,逼婚到天亮。
哪有这样一见钟情的。
综上“父母爱情”,是公冶在警校老教官那捡的一耳朵闲话。他爹妈谈个恋爱也要玩城府,到头来还是父亲先败下阵,未等母亲毕业就迎她进门。
公冶快忘了母亲的面容,印象里只有她永远笑盈盈的绿眸,与丈夫阴阳永隔的痛苦岁月里,每晚也会抱着儿子坐在长廊下,听着风铃声哼儿歌。
她从不在公冶面前哭得软弱不堪。
冬风顿时刮得猛烈,携来松柏的坚寒,公冶埋着颈项,在无边无垠的墓地里安静得恍若不存在。
裤兜里的手机在震动,公冶起身,掏出手机盯着屏幕,刺亮的光投进他结冰的瞳仁。
电话挂断之际,他拇指一划,接通,放到耳侧。
“好久没联系了,”电话那端的男性嗓音含着笑意,“渡莲。”
“有事?”公冶喜怒不形于色,念出那声久违的称呼,“张叔叔。”
“当然啊,不然给你打电话做什么?”张烬应该在自己办公室,那种大空间的回音隐隐能感觉得出来,“下周我有个培训,要来歌华。”
公冶的视线还猎在墓碑上,与父亲琥珀色的瞳仁对望着。他气息平稳,不露声色:“然后呢?”
“我表达的意思还不够清楚么?”张烬发自肺腑地认为他思想不集中,开了个很大很大的小差,将近十年的小差,“我要来歌华,找你。”
“我要来歌华——找你——”
“下周就来——”
莲——
公冶瞪着前方的东西,黑色花岗岩和郁郁葱葱的枝叶混淆成一团,父亲的笑意扭曲了,混入其中,化作斑驳的色块,百合花的香气太鲜,令人作呕。
他指关节用力,捏得手机和他的手一起抖。
陵园湿意充足,足到公冶有点透不过气,张烬唤着他的名字,一声声仿佛来自深不见底的巨海漩涡,肮脏的触手捆牢他凉彻的四肢。
他想回家。
早上出门时,她的房门还关着。
她现在该起来了吧,吃过早饭了吗,是去看赫彻的书了,还是趴在床上和蛋宝聊八卦,笑得不亦乐乎?
想回到那个家,回到她身边。
“莲?”张烬在那边反复叫他。
不要叫我这个名字。
公冶被陵园的冷风冻醒,咬紧了獠牙,艰难出声:“你不要再来找我。”
电话那端一度静默,随后拉开沙沙摩擦的杂音,张烬尖锐的质问如钢铁拧碎扎进脑海:“你在歌华的卖身契只有十年,你没忘吧?”
“……”
“当年熊小滚凭一纸跨省征用把你调走,他初任GS指挥官,行事作派和吃人的你们简直无差,你还记得吗,那份公函盖的不是歌华市公安局的章,而是公安部的鲜章,我们不好违抗,依了他,但当时纸上写着什么?”
“写着十年。”
“他只要了你十年,还是‘征用’,连基本的人权都不给你。公冶渡莲,他从一开始就不想救你,你到现在为止,都属于我们瑶光省。”
“别想一辈子躲在歌华,你躲得了么,你迟早要回来。”
“好好考虑清楚该服从谁的指示,再来和我谈判吧。”
对方挂断,一串嘟音宛如廊檐的雨珠,溅在不堪一击的鼓膜上。
满园死寂。
他扶住父亲冰冷的墓碑,跪了下去。
十分钟后,公冶离开陵园,在午饭前开车回了家。
客厅四下悄寂,窗帘合拢如初,光线暗蒙蒙地罩着简洁的家具,仿佛邓烟雨从来不在。公冶望了一眼卧室的门,是关着的。
他走过去,轻轻一碰,门没锁,掩着。公冶隔着门问:“起来了吗?”
几秒之后,里面抖出一声:“嗯……醒着……”
“我进来了。”略略等了一刻,公冶推开门,见邓烟雨卧在床上,床边放着垃圾桶,而她蜷成了一只虾,发丝贴脸,冷汗直冒。
他不由惊道:“你怎么了?”
邓烟雨前边吐过,但没吐出什么货,严重失色的嘴唇张合:“来例假了,太疼了,起不来……”
这个世纪大难题丢给公冶等于打蚊子喂象。他无措地站了站,问:“要喝红糖水吗,我去泡一杯。”说着就行动起来,邓烟雨不想他走,急忙叫住:“红糖不管用,你……”
他今日一身黑装,气息缜密得像个高层干部。邓烟雨目光热热地倾注在他垂落的手背上,那双她暗地里贪图了很久的手。
“你能帮我揉揉肚子吗?”邓烟雨痛迷糊了,也顾不上难为情,“我在出汗但我好冷……”
公冶没有犹豫多久,抬步走了过去,将软得一塌糊涂的邓烟雨小心扶起,坐到床头,让她靠向自己,邓烟雨耸了耸鼻子:“你身上有寒气。”
“我刚从外面回来,”公冶伸手,隔着被子摸在她肚子上,“这里么?”
“这样不暖,”邓烟雨说,“能往里,吗?”
公冶不语,也不动,目光覆向了她。
邓烟雨咝着气:“也不用揉,就放着,你手暖不暖?”
公冶:“暖的。”
邓烟雨捏了捏他的大手,是暖,骨节修长,她需要用上自己的两只小手才能堪堪握全:“我昨天忘记买暖宝宝了……”
公冶内心挣扎一番,手探向被子里面。
邓烟雨昨晚睡前腰酸背痛,发现自己提前来了,垫好加长卫生巾躺下,就再没出来过。蓬松的被褥散发着沐浴露的香味,和她暖洋洋的体香。
里面一切都是热的,好在没有汗湿,不过她身体好烫,怎么会觉得冷?公冶凭感觉摸索进去。
“不是这里,下面一点,”邓烟雨故意骗他,“你要摸到我胸了。”
“抱歉。”
邓烟雨觉得他好玩,乐了一声,公冶疑惑:“你真的痛么,还有心情笑。”
“痛啊,我前面痛得满床打滚找你求救,你不回我。”
“我出去了。”
“你出去了,不好给我发一句信息吗,我叫天天不灵,叫你你不应,一个人快绝望死了。”
“都是我的错。”话音刚落,他摸到一团软乎乎的肉。
太软了,像一口小小的果冻,软得他指尖微颤,想用力捏一把。
“啊。”邓烟雨轻声惊呼,公冶紧张地问:“怎么了?”
“好舒服,”邓烟雨把自己想象成冰淇淋在他怀里化开,闭上眼,“你的手刚刚好可以裹住我的肚子,好神奇。”
公冶:“……”好折磨!
邓烟雨面庞不见血气,公冶说:“止痛药吃过没?”
她摇头:“我会过敏,起疹。”
一室安详,蛋宝也睡成头死猪,毫无动静。时间滴答流逝着,公冶在尽量放空自己,脑子里重播今早听的国际新闻。
邓烟雨稍微缓解了点,冷汗犹在,她忍着不呻吟,颤声说:“能不能不要隔着衣服,不够暖。”
公冶:“什么意思?”
“能不能放进去?”
“放进哪?”
“你的手,”邓烟雨痛得有了泪气,“放我肚子上。”
公冶没动。
“我太疼了,”邓烟雨往他怀里轻蹭,“我都不害羞,你也不要害羞了。”
“我去拿热水袋。”
“别走!”邓烟雨拉住他,“我不要热水袋。”
“就要我的手?”
“嗯。”
“为什么?”
邓烟雨抬头,对上他深沉而认真的目光,心跳漏了一拍。
“因为……“她发丝湿了,“你的体温比热水袋,更能让我舒服。”
公冶眸底似有暗流,汹涌的,克制的,稍纵即逝地掠走了一个念头。他下了极大的决心,坐下,手越过她的睡衣,慢慢向最里面抚去。
碰到了。
双方心里同时喊出一声:这手感棒呆了。
尝试过男人的手,此后暖宝宝在邓烟雨眼里等同废物,她对公冶的手彻底上了瘾,一个越轨的心思在她的病躯里滋长膨胀。
“这样好点吗?”他初次碰女孩躯体较为私密的地方,异常不适。
等了等,邓烟雨说:“不太好,”她也下定了决心,“你上床来。”
公冶对这四个字没有反应。
明明和一加一等于几一样简单,他却呆若木鸡,“算”不出来。
“你真的疼吗?”他第二遍问她。
“我……”刚才还好些,突然她肚子里的挖掘机开始挥舞铲斗,哄哄拆毁她可怜的子宫壁,邓烟雨痛得攥紧公冶的外套,脸色煞白至极。
“我要你抱着我,”她回过头,满眼的柔弱与恳求,“我需要你抱着我,我让你无限次捏我的脸,你就让我抱一抱……”
她还挺礼尚往来的。
公冶不识趣地还在维护最后的防线:“你前面说我身上有寒气。”
“没有了,”邓烟雨委曲求全,把他当巨型抱枕,当大热水袋,“你现在可暖了。”
于是,她被他抱紧了。
可邓烟雨要的不是这种抱,她的肚子并没有得到多少缓解。
公冶伸手,撩开她的几缕湿发,额头的,面颊的,颈窝的。
“公冶警官……?”邓烟雨喘气,回眸看他,“你在碰我哪里?”
公冶盯着她,低声问道:“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邓烟雨语塞。
“昨晚也是这样,”他说,“关键时刻掉链子。”
“我……”邓烟雨肩膀又僵了,但不是痛经造成的。
“你不想知道昨晚我要和你说什么吗?”
邓烟雨这个时候倒在逞强了:“不想。”
他不信,神色从容。
她说:“我害怕……”
“害怕我?”
“不是,”邓烟雨突然觉得自己好矫情,“我还没有心理准备。”
公冶倒不觉得她矫情,任由她靠过来:“所以,现在你只要我的手,不需要我这个人。”
邓烟雨嗅着他身上好闻的气息,委屈地说:“我都要的……”
肚子又开始阵痛,她话没说完,就痛得想推开他满床打滚。
见她这副濒死的模样,公冶心快碎了,哪狠心再拒绝。他放开邓烟雨。
“别……”
“不走,我换身衣服,”他将邓烟雨放下,“这身外头去过,不好上床,等我一下。”
他往里面的衣橱去,没过几分钟出来了,换了套宽松家居服,手腕的表带早已摘掉,黑发之前整理过所以不乱,削弱了他的慵懒感。
不知为何,她有些紧张。
自个儿头脑一热发出邀请,人家好不容易愿意了,这会惺惺作态干嘛?
邓烟雨嘀咕自己哪来这么多作祟的小心机,强忍着腹部剧痛,面红耳赤地挪挪屁股,公冶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以为她是盛情款待给自己腾地方,趁势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本文国家架空,里面设定警察戴耳钉属于正常现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南山(修)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