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里的学子,若是被罚,哪一个不是沉默叩首,或是虚心受教,说一句“学生知错,谢先生训诲”?也有那讲究士人风骨的,被罚抄时仍坚持悬腕书法,端的是仪态端正。
唯独这小子,说他不知悔改吧,他又真认错,罚抄从不偷奸耍滑漏一个字,不可谓不诚恳;可说他孺子可教吧,他偏又敢顶风作案,甚至讨价还价。
秃头尤见他眼角沁出泪花,心肠也软了几分,将戒尺背到身后:“院役报你糟践洗砚井,搅得一潭污浊。你认不认?”
“啊?”詹允文没等来戒尺打手心,悄悄将眼睛睁开条缝,见师长面色稍霁,也想起这桩事,肩膀顿时又矮了几分:“我认的。”
“早课你就在这儿捧箭罚站,晚间散学自去淘井。”秃头尤叹息一声,“我也不打你了,但月课若再考个劣等,新账旧账我再一并跟你算。”
詹允文心里嘀咕:劣等?那可未必,我早有准备!
见秃头尤走出几步又折返,心头又是一紧,却听他说:“按院规本该罚银,不如折算成药费——近来暑热难当,又要备考,好些学子身子不适,你既通医理,闲时便替他们看看。若是能办妥,我便算你将功抵过。”
詹允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不打手心了?您可要说话算话!”
堂堂山长,竟被质疑信誉,秃头尤眉毛一竖,戒尺又抽了出来。见他兔子似的往后一跳,这才清醒了过来:真是被这不成器的给带歪了,差点要跟他一般见识。
深吸了几口气,怕他胆大妄为,又嘱咐道:“只许看些小病,若有疑难,须请教你家中长辈。尤其你吴济宇学长近来精神萎靡,还有正心斋的张敬之……”
他一一点了几个抱恙的学子,詹允文边听边掰着手指记数,末了深深一揖,脱口而出:“秃、山长真好!”
这奉承话与其说毫无文采,不如说粗鄙不堪,秃头尤鼻孔里哼出“竖子”二字,拂袖而去。
早课后回到明伦堂,有同窗凑过来取笑,又好奇他挨了罚怎么还喜滋滋的。詹小哥鼻孔翘上了天:“嘿嘿,山长给我派了个好差事!”
众人一听,犯了错非但没受重罚,反倒得了山长另眼相待,都艳羡不已。詹允文心里记挂着嘱托,目光一扫,正对上吴济宇阴冷的视线。
他毫不客气瞪回去:看什么看?你这嫌犯还有脸瞪我?
正与人说笑,伯裘踱步过来,嘴上敷衍旁人几句,袖底手指却悄无声息地贴上詹允文的后背,顺着脊柱往下一划。
詹允文背脊一麻,瞬间绷直了腰。伯裘却已收回手,若无其事地往外走。
从后颈到腰间仍残留着酥麻触感,詹允文心不在焉地坐了片刻,也起身跟了出去。
庭院里,伯裘站在池塘边,见他跟来,却不驻足,径直绕进花园假山。詹允文小跑追上,嘴里嘀嘀咕咕,也跟着钻进山石间隙。
林木葱郁,鸟雀啁啾,日光透过枝叶斑驳洒落,明暗交错间,伯裘左肩轻靠山石,广袖垂落如月华倾泻,右手执扇虚抵下颌,端的是一副倚石临风的倜傥姿态。
詹允文眯眼瞧他,怎么觉得这狐狸像是故意摆给他看的……
他二话不说,上来就拍开那柄折扇:“我在后头紧赶慢赶,你倒好,还有闲心在这儿孔雀开屏!”
精心摆出的风雅姿势没惊艳到他,伯裘啧了一声,没好气地将扇柄往他衣领一插:“午间我给你送饭,你趁空去我房里补觉。”
说着,又递来一个纸人:“随身带着。”
“这是什么?”
“上面有我的神识,若是遇到危险,可以替你挡一挡。”
狐狸这么懂事,詹小哥颇感欣慰,一边毫不客气地点菜报菜名,一边端详礼物。
今早起床时,他也看到过一个纸人,按说当时做贼似的忙的很,本来不会注意到,可余光总瞥见张碎纸随他的身影转动——那是个坐在窗台上的纸人,粗陋得像是哪个孩子随手撕出来的一样。
手里这个纸人是用黄麻纸裁的,脑袋圆润如满月,四肢作水袖垂落状,有稚拙的美感,他不知道在此之前人家剪废了多少纸张,只道美人出手的东西都是美的。
笑眯眯的塞进怀中,詹小哥抿嘴看着伯裘,突然一把抱住他的腰,将人抱得双脚离地,哈哈笑着转了半圈。
伯裘猝不及防,惊了一瞬才按住他肩膀:“又发什么疯?”
“不知道,就是高兴!”少年眉眼粲然,那股子明媚的朝气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伯裘望着他,嘴角也不自觉扬起。
两人寻了块平整的山石坐下。伯裘替他拆散发髻,以指代梳,提起昨夜恶鬼在斋舍转了一圈,在吴济宇房中逗留过。
詹小哥心头一紧:“难道那鬼要害鲫鱼?!”
伯裘手上微顿:“你怎么知道不是一人一鬼狼狈为奸?”
“也有可能......”詹小哥嘀咕,即使与人有隙,看谁都像嫌犯,他头一个反应,还是担心同窗受伤。
“杀死七名考生的凶手,我已经派鬼差在查了,在抓到恶鬼之前,注意小心行事,不要离我太远。”
“知道了,你的口气像秃头尤......嘶!手上轻点儿,别把我也薅秃了......”
原本打算午时补觉,可啃完半只醉鸡后,詹允文又精神抖擞了,想起秃头尤的嘱托,便揣了个看诊的小包袱,满斋舍寻人。
名叫张敬之的学子年近三十,蓝布直裰袖口打着补丁,听詹小哥说了来意,他神情有些局促,因房中并无他人,这才低声吐露,原来最近犯了痔瘘,坐卧难安。
詹小哥了然,书生久坐,曲躬俯案容易导致湿热下注,这种病症也算是常见,只是治法……他挠挠头:“你先忍两天,等我回去问问我二哥,他最擅长阳症痔瘘,包管药到病除!”
张敬之却仍是面有难色,书院虽有医馆,但每季需要缴两石米的医廪银,才能享受诊费减免。他家境贫寒,这笔开销着实吃力。
詹小哥半天才知道了人家的顾虑,原来是担心要出药费,他一拍胸脯:“放心!一干诊费药费,秃头尤都包了!”
——毕竟这钱本就是他被罚没的银子,四舍五入也算秃头尤出的。
再说,他詹允文何曾收过同窗诊金?在阴间苦练的医术,终归要用在活人身上,他正愁没人给他试身手呢。
至于药材……回家顺手牵羊拿些便是,自家养的硕鼠,吃仓里几粒米又怎么了?
辞了张生,他又去找吴济宇,正是午间休憩的时候,这鲫鱼兄却独自在明伦堂临帖习字,詹小哥没有贸然闯进去,先躲在窗外观察。
读书人常见的病症,无非砚劳、墨瘴、榜厥几样——这些他以前逃学时都装过,尤其是“砚劳”,那“颈如折竹”的病态,他学得可是惟妙惟肖。可惜家里全是郎中,老爹一巴掌拍过来,他便什么病都好了。
眼前这吴鲫鱼面色萎黄、神思恍惚,具体是哪种症候,一时还说不清。但见他书写时腕部僵直,有典型的腕痹,这个病他倒是在阴间给不少鬼吏治过。
他整了整衣袍走进堂中,那吴鲫鱼像是忽从梦中惊醒,吓了一大跳,见是他,脸色愈发阴沉,冷哼一声。
詹小哥吐出一口浊气:这鲫鱼可真讨厌啊!
他忍着情绪,问道:“鲫、吴兄脸色不太好,最近是不是还夜寐多梦?”
吴鲫鱼语气不善:“关你什么事?!”
詹小哥一边解着小包袱,一边哄自己:莫慌!先别动气!待会儿下针时再把这厮扎得哇哇叫。
他取出个小小的漆木脉枕搁在案上:“我看你像是有病,过来,给你看看脉象!”
正要伸手去搭对方脉门,吴济宇却猛地挥臂,将脉枕扫落在地:“滚!”
因着月考临近,下午的算学与会文切磋都改为自修。
吴济宇垂首坐在案前,颧骨青了一块,鼻孔塞着棉絮,他掩了掩前襟,上头有干涸的血迹。
午间那一架打得实在不值——他疯魔似的扑向詹阎罗,只撕破对方一截袖子,自己却落得个鼻青脸肿。
早知道人家是惯会耍拳脚的无赖,而自己又身矮体弱,断然没有胜算,可若重来一次,他仍会动手。
为着什么?或是因为积怨已久,或是他那轻漫态度,开口就辱他“有病”,也可能,是因为将那诡异的怪声听进了心里......
几个同窗问起伤势,他只说是摔的。抬眼瞥见姓詹的正与人交头接耳,吴济宇冷笑:这竖子不知又在盘算什么勾当。
散学后,他闷头往斋舍走,刚推门进屋,背后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门“哐当”关上了,两条胳膊猛地钳住他——左边是同舍的高举,低声道了句“得罪”;右边是赤脚生汪淳,一脸为难。
吴济宇望向门口,果然是詹阎罗!他面色要怒不怒的,手里还挎着那个可笑的青布包袱。在他身旁,站着新生伯裘。
“伯裘兄!”吴济宇心生鄙夷,“我当你是个君子,没想到你竟然当这无赖的帮凶!小人!”
他这边骂着,对方却充耳不闻,只闲闲抱臂围观。
又啐了一口,目眦欲裂看向詹阎罗:“詹允文!你白日跟我打一架,背地里就使阴招,无耻!无耻之尤!”
他料想姓詹的找了群帮手,是要把他再打一顿,他身在书院,却也听过一些市井流氓的手段,那些寻仇的,最狠莫过于断人手脚、熏瞎眼睛......
詹阎罗未必有这手段,但他向来胆大包天鬼见愁。
吴济宇心中愤懑,突又生出胆怯来,眼里的泪水漫过了血丝,他没命地挣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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