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鲫鱼哑声呼喊，詹小哥踢了踢看热闹的伯裘：“你也去帮忙！”
伯裘两步过去，往人嘴里塞了个破布，正要一个手刀将人劈倒，听见詹小哥一声“别弄晕了！”
下手便轻了几分，将个脱水鲫鱼摁到了书桌前。
詹小哥摩拳擦掌，活像个市井恶霸：“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爷爷好生给你治病，你还打我一顿。”
汪、高两个哼哈二将瞅瞅鼻青脸肿的吴学长，又看看毫发无伤的詹小哥，实在闹不清到底是谁打了谁。
詹小哥又掏出他那宝贝脉枕，他本也不想再搭理这臭鲫鱼，可是......一码归一码，阴间那么多恶臭或恶丑的鬼他都治过，人间的病人，总不能因为嫌弃就撒手不管了。
更何况，被尊长委以重任，他还是头一次。
不客气起抓起对方的手腕按在枕上，闭目诊了半晌。吴鲫鱼这会儿倒老实了几分，只是脸色阴晴不定，似乎没料到对方说的治病，是真的治病。
詹小哥也不看他，自言自语道：“忧思过甚，心脾两虚，这个暂时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只能慢慢调理，不过你这手倒还算好治。”
转头对汪淳道：“你去厨房偷点粗盐来，要炒热的......”
把“偷”说得这样顺口，汪淳一时没反应过来，待詹小哥又加了几个要求，他才将人拉到一边：“这可不成！你说给我月考考题，我才帮你制住吴学长，可没说要偷......”
詹小哥附耳低语："只要办成了，往后伯裘的笔记随你抄。"
他这般自作主张，笔记的正主听了却毫无异议。高举这时也凑过来："我也一起吧，给汪兄放放风——不过允文许了我的事，可得尽快。"
他旬休时逛花街柳巷，染了些难言之隐，就指望詹小哥给弄点秘方。
又打发伯裘去借针线包。人一走，屋里顿时静了下来。姓吴的呆坐桌前，手腕还保持着诊脉的姿势，整个人像是傻了。
詹小哥不搭理他，四下翻找着什么。先是捡起张写废的宣纸叠成方囊，嫌太脆又揉成一团扔掉，接着扯下高举床头的半旧中衣，三两下撕成布条，挑了块素布里衬比划着，还算合用。
伯裘回来的很快，詹小哥坐在床沿，将素布里衬缝作个口袋状：“早知道下午就该找刘医官讨些艾草渣。”
伯裘顺手取出吴鲫鱼嘴里的破布，这会儿能喊能叫了，他反而一言不发。
詹小哥指了指吴鲫鱼床脚：“把那个拿给我瞧瞧。”
伯裘两根指头拈出个破破烂烂的桑纸包，上头还残留着药味儿：“这个？”
詹小哥嗅了嗅：“是化血散”，摇摇头，“治标不治本，反倒会加重淤血。蠢货才买这个来用。”
被骂蠢货的依旧不吭声。
汪淳回来时，两人鬼鬼祟祟掏出个粗瓷碗："太不容易了！差点被厨子发现，这点盐还是高兄花钱买的......小心烫手！"
詹小哥颇为满意，将盐倒入刚缝好的布袋，略收袋口试了试温度，便搭在吴鲫鱼手腕上："这只爪子今晚别动了，先用盐包敷着——敷到凉透为止。等爷爷得空再给你找个正经的艾草盐包。"
又把包袱里的膏药放在他手边："明儿开始用这温经活络贴，早晚各一贴。还有，往后你这爪子每写三刻钟，就用左手拇指揉右腕'阳溪穴'九转——喏，就是这儿。若不听话，明天考砸了可别赖手疼！"
又叮嘱几句，这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待人散尽，同屋的高举才发现自己的中衣已成碎片，也顾不得心疼了。对床吴学长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实在吓人。
他干笑两声劝道："方才对吴兄动粗，实在对不住，都是那詹允文指使的，要怪就怪他......话说回来，我见你腕疾发作得厉害，也是担心，听他赌咒发誓说是要给你看诊，我才应了他......”
当晚詹小哥回家去，伯裘想邀他留宿，又担心他睡不安稳，也不好阻拦。
夜深入画到了枉死城，早有两个厉鬼护卫并无头鬼在城里候着，言说江南、浙江贡院案的真凶已找到，于是率了厉鬼，借鬼道直入两地，抓取生魂。
凶手之一是个年近五十的老童生，无头鬼扮作索命厉鬼，将他吓了出来，可惜人已经疯了，自上回乡试之后，这人便流落街头，被拘到地府只会癫狂大笑，嘶吼着“考题是假的！”
看他模样，已经形销骨立，魂魄飘忽，估计也没多少阳寿了。
真相如何已无从猜测，但无头鬼见他如今这幅惨状，只道是报应不爽。
另一个凶手是因为忏悔罪行，被当地城隍听到，上报给了枉死城。
此人官居刑部主事，前夜听得鬼哭，吓得魂不附体，次日天不亮就请来大寺罗汉，扬言要驱鬼除祟。
伯裘到时，他家堂中设了围屏，中间摆着卧榻，这高官躺在其中，堂下僧人念经声嗡嗡作响。
大概是前夜没敢合眼，咪咪嘛嘛的诵经又让人心中安定，高管昏昏睡去，迷迷糊糊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近，那人面带白骨面具，伸手朝他一抓，他身上一轻，惊骇地发现自己魂灵离体，正不由自主地随面具人飘去，而厅堂高僧竟无一察觉。
生魂到了枉死城，从城内虎视眈眈的怨魂中穿行而过。到了一处高台，台上桌椅俱全，地上还趴着个血人，浑身颤抖着吐出血沫，断断续续地笑骂："假的！考题是假的！"
伯裘一脚将那人踹下台去，往椅中一坐：“张文谕？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儿吗？”
这刑部主事牙齿咯咯作响，腿软得站不住，全凭两个鬼差一路连拖带拽，此时跌坐在地，叩首结巴道：“前前前夜有有有鬼差来我府上，说说说我杀害陈生。”
伯裘：“要是有什么苦衷，现在可以讲讲了。”
嘴上说着苦衷，语气里却有几分讥笑的意思，手里还闲闲把玩一张黄麻纸，时不时咔嚓修几剪子。
张文谕咬紧牙关，做官做的久了，深谙装聋作哑之道，只要打死不认账，天大的麻烦也能糊弄过去。
他痛哭流涕起来，说自己年老昏聩，已经忘事了：“我不知，我与陈生素味平生，何谈加害，我听都没听说过此人......”
伯裘懒得听他嚎啕，走过来一脚将他也踹下台去。
伴随“啊——”的一声惨叫，张文谕落入城中，台下的枉死鬼一拥而上，用牙齿和指甲生生将他撕咬得皮开肉绽。
也幸好因为是生魂，魂魄厚实难啃，否则早被群鬼分食殆尽。
再拖上来时，他也不敢扯谎了，将头磕在地上，砰砰直响：“我招！是我干的，我什么都招！”
伯裘勾勾手指，一个长似泥鳅的鬼捧着笔墨纸砚过来。
跪着的人将头抵在地上，丧魂失魄，言语已痛得没了起伏：“你们说的陈生，确实是我害的。两年前，我曾担任浙江贡院的同考官，在陈生的笔锋下了砒霜，害他润笔时毒发身亡。”
伯裘：“为什么毒杀陈生？”
他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我本任职刑部主事，家中常拜文昌帝君，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被调去监考的当天，看到贡院里挂着文昌帝君的画像，我先祭拜了一番，没想到回房后，帝君竟然......竟然显灵了！”
说着便偷觑上方脸色，却见面具下的双眼波澜不惊。
“帝君告诉我，考生中有人被鬼附身，要我助他诛杀厉鬼。还教我用毒的法子，用砒霜混合鱼鳔胶涂抹于笔锋，干燥后无色无形。”
伯裘：“你那帝君只出了个声，你又怎知是真是假？”
“我是嘉靖二十五年中的举人，当时有个同窗好友，叫王云，那年他因为衣袍中夹带小抄，被抓后杖毙而亡......”张文谕回忆着，话中几番梗塞，“其实、其实那袍子是我的，他眼睛不好穿错了——文昌帝君掌管文运科考，若不是本尊，怎么会知道这件秘辛。”
“这个王云，曾就读柳湖书院？”
张文谕很讶异：“正......正是。”
帝君未必知道作弊秘辛，但当事鬼王云可能知道。
伯裘让鬼吏翻查地府簿册，得到的回应却是：王云此人并不在册。
又问了王云是什么人，事无巨细，都让一一交代。张文谕回着话，茫然问了句：“王兄早死，为什么问他生平琐事？”
伯裘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什么王兄，不是你的文昌帝君么？”
又说：“今晚你就不用回去了，跟我们枉死城的死鬼们好好亲近亲近。”说着将一个如遭雷击的张文谕又踢进了群鬼中央。
日升月落，书院的月课考校从辰时开始。
伯裘进了考棚，待考卷发下，这才不慌不忙地研墨，他往砚中注水，持墨重按轻推。初时墨汁淡灰，不一会儿便乌黑发亮。
忽然鼻尖微动，看了眼手里的墨锭，不过是普通的松烟墨，平时用惯了的，此刻研墨时却流出一丝苦气，若非嗅觉敏锐，几乎无法觉察出异常。
沉吟片刻，他手上用力，砚台裂开一道口子，里头的墨锭断成几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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