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船夫从码头朝这边走来,唐雉的手臂抱得有些抖,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松了手,放开了林六月。
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林六月听见这句话,整个人都静止下来,僵硬地交手坐着,似一块不得已稳妥的悲哀。她被唐雉的质问砸得脑子嗡嗡作响。
她茫然听着,营养不良的瘦脸一霎时变得更加灰暗惨败,脸颊微红微麻,往耳尖蔓延。
“......你找人调查我?”她红着眼睛,嘴里只是吭哧吭哧发出喘气似的喃喃,背后的沙发变成了街边冰凉的生锈花纹铁椅,整个世界像被潮湿的雨雾擦过的。
船驶动的声音哗啦哗啦,一分一秒,细细切断,把时间划成细碎的波纹,远远又听到教堂的钟鸣,微微的一两声,鸽子在天上飞走,这片天空下仿佛只剩这条船漂在几千里无人的空旷里。
唐雉坐在她身边,目光望到船外去,仿佛听见笑话似的,温柔地沉浸在这波涛汹涌的掩盖下,来之不及的片刻安静。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没有。是我想来找你。”
“我想来找你,只要看见了你......只要我好好地和你讲......”他安慰着自己,后半截未说完的话他不打算宣之于口,怕说出来就碎了。
他收起目光,拿起桌上的矿泉水,拧开倒了杯,推到林六月面前,“我四天前就到斯特拉斯堡了。”
阴郁的天,杯中的水却亮亮的,法国梧桐巴掌大的叶子青翠透明,随着船的摆动和风的吹拂,缓缓飘荡着穿过了静态的玻璃杯,顺着河流往下游去,被卷到岸边,又被风掀起,矮矮地跳起来,翻滚着落在他站着的梧桐树下。
清晨的斯堡像格里姆肖的画,路灯照亮了潮湿街道和雾气弥漫的城市,连屋檐上的鸽子在疏离的景象和怪诞的温暖中都静立着,仿佛在等驯养人打开那扇不存在的鸽笼。
唐雉任由风裹着落叶贴在他身上,他站在梧桐树下的长椅旁,目光死死盯着对面没开门的“小胖的塔可”墨西哥餐厅。
对街一排木筋屋的橱窗外,虽然是阴天,仍旧挨挨挤挤地开满了鲜艳的、生命力强的花,铃兰垂在墙上,跟风打着转,像段摇摆不定的爱,自顾自的走过去,又自顾自的走回来。
他看见林六月从店里的楼梯走下来,背着书包,拉着辆便携推车。那个书包是她爸在世时送的,不知道这几年经历了什么,侧面的口袋坏了,她用回形针别了块丝巾当装饰。
等她走了很远,唐雉才从对街跟上去,看着她把推车里的食材搬进街口的面包店,接着是甜品店、咖啡馆......一家家送完,她把车叠好放在最后一家店,背着包往公交站台走。
她在车上很警觉,将手机放进外套口袋里,拉上拉链,又把包背到前面用手用力抱着,一路上都睁着眼,没有打瞌睡。直到在克莱贝尔广场下了车,从书包里掏出导游旗和扩音器后,才坐在长椅上,开始摆弄手机。手机是以前在一起时用的那款,一直插着充电宝,可能是电池不耐用了。
陆陆续续来了些人,唐雉躲在广场角落,猜是她带的游客。
他跟着她进了老佛爷,原来她今天要带顾客购物,不知道有没有小费或者油水可赚。
她在带客逛店的时候,他先到餐饮区喝奶茶,第一口就皱了眉,差点没咽下去。死贵,齁甜,还不如国内app打商战几块钱一杯的水,她在这儿怎么忍下去不喝奶茶的?
等她们逛到餐饮区,唐雉悄悄坐电梯上楼,站在玻璃看台上往下望。他望着不远处的林六月,看她熟练地用计算器帮游客算汇率、找折扣,怕顾客的奢侈品显眼,特意用商场的普通袋子套好,顾客拿不下的,她就一件件挂在自己身上,不一会儿全身就挂满了。
她瘦得像张纸,身上挂着大大小小的袋子,时不时咳嗽两声,走路看起来有些晃悠,可笑又可怜。
直到林六月送走游客,他以为她会返回餐厅或找地方吃饭,可她只是从书包里掏出个面包,坐在广场上小口啃着,还分了些喂鸽子。
唐雉坐在她身后不远处,此时手机震动起来。
是昨天预约的餐厅,法国服务生用蹩脚的英文礼貌问道:“下午好,唐先生。关于您昨天在本店预订的座位,我看一下......是一张双人桌,目前时间已经超时......”
“不好意思,预订取消,不用保留,谢谢。”他用法语说完,挂了电话。
雕像旁有人拉手风琴,林六月时不时望过去,唐雉也跟着望,至少此刻,他们在同一片天空下听着同一支曲子。
他想着,等会儿要给风琴手多留些小费。
下午,林六月带游客去了斯特拉斯堡大教堂。
唐雉看见她站在耶稣像下低头许愿,他没去猜她的愿望,愿望是要藏着的,说出口就不灵了。
他摘下帽子和墨镜,戴着口罩,站在队伍末尾,对着中央的十字架闭上眼。
希望她身体健康。
许完愿,林六月要带游客出教堂。
唐雉连忙转身想先出去,不小心撞到个人,说了句“抱歉”。
对方是个中国人,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又浑身上下看了一圈,不确定地问:“......唐雉?”
“你认错人了。”唐雉心里一紧,见林六月快走到门口,他快步越过人群,边戴帽子墨镜,边匆匆离开了教堂。
之后他不敢再靠得比较近,只能远远跟在人群后,从教堂跟到商店街。
没成想,竟遇上了几个眼熟的私生饭。
他下意识摸了摸身上,确认没被贴定位器,眼看私生越靠越近,最后看了一眼林六月的背影,转身往反方向走。
他在商业区漫无目的地逛,路过女装店和饰品店,总想着进去看看有没有适合她的,但显然不能。他身材高,又是孤身一人的男性,太扎眼。因此,他又开始恨起这个世界,恨起自己的脸、身高,恨这双不同于亚洲人的眼眸,如果不是这样,他是不是就能好好站在她身边?
直到看见挂满爱心锁的爱情桥,他搜了下攻略,说这是当地情侣祈福的地方,他片刻没犹豫地去买了两把锁,心里的恨意淡了些,毕竟如果自己又矮又普通,林六月又怎么会看上他。
可他还没找到挂锁的最佳位置,刺眼的闪光灯一下就涌了过来。
“哥哥,你让我们找得好辛苦。”
几个单反相机怼到他眼前,唐雉皱着眉,心烦意乱地想,还好戴了墨镜。
他把锁揣进外套口袋藏起来,沉默地往前走。
身旁的闪光灯越来越多,天空渐渐下起雨,越下越暗。
他被逼到河岸边的角落,忽然想起小时候被人堵在巷子里打的日子。那时他还能还手,现在却连挣扎都成了错。
林六月也不会再出现在他眼前了。
由于引起风波,街区加入了巡逻人员帮助他维护着秩序,一些粉丝也自发退后,将路让出来。
他想叫车回酒店,此时却在河岸边,只能往能叫车的地方慢慢走。私生、粉丝、吃瓜群众的推搡越来越近,船上的人看见岸边的骚动,都探着头往这边看过来。
唐雉脑子里反复跳着几个念头:
想死。
被人围着,好想死。
没能挂上锁,好想死。
她过得不好,好想死。
见不到她,好想死。
他放弃了。
索性摘下帽子、口罩和墨镜,任由周围此起彼伏的尖叫声炸开。
雨混着冰雹砸在身上,噼里啪啦地疼,他想,就这么砸死在她在的地方,也好过死在看不见她的地方——总比和她死不到一块儿好。
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他想继续走,可没了伪装的脸让粉丝更疯狂,他被挤在岸边,只能像搁浅的鱼一样,缓慢地往前挪。
呼吸越来越不畅,眼前竟开始发花。恍惚间,他看见码头边有个熟悉的身影很像她。
唐雉推开身边伸过来想拉他的手,朝那个方向走。
雨声和吵嚷里混着有人大声的呵斥:
“私生行为是犯法的知不知道啊!”
雨中的斯堡起了一层白雾,雾里的游船绿阴阴地来了,特别地慢,慢慢过去一架;船灯,抵达码头的铃声,都收敛着,异常轻微,只有街边奶茶店的音响异常响亮,循环着周杰伦的《我不配》。
人影交错的瞬间,他看清了。
是她。
是林六月。
......真的是她。
他的眼睛亮了,那些想死的念头一下散了,她在的地方像突然亮起的光。唐雉想朝那片温暖扑过去,他再也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黑白冰凉的,只能小心翼翼地躲着、看着的世界当中了。
他看见林六月坐上船,低头看了会儿手机,又抬起头,朝他这边望过来。
看到我,看到我......
他抿紧唇,极力抑制住想喊她的冲动。
可下一秒,船驶离码头的声音响起,她的目光扫过人群,像扫过背景板,没有丝毫停留。
没有四目相对的戏剧性,他像个无关紧要的NPC,连让她多停留一秒的资格都没有。
他觉得她的心冰冷得像长江边被浪花一遍遍击打的石板。
“别走——”他再也忍不住,推开人群朝船的方向奔去,哭声混在雨里。
哭出声来不要紧,丢人也不要紧,只要她不离开他,只要她别走。
可船还是慢慢远了,越来越小,像融进了雾里。
混乱中,有人在河边打滑,从锁链间翻进了河里。
唐雉想也没想,冲过去,跟着跳了下去。
他在水里睁开双眼,开始恨自己:为什么要学游泳。为什么不被淹死。
他游到落水者身边,把人往岸上推,岸上的人扔来救生衣,伸手想拉他,他却像没看见,只在水里漂浮着,任由水流带着他晃。
他不朝左看,也不朝右看,只想让时间慢点走,最好溺死在这个他不知道叫什么,只知道有家奶茶店一直循环放着《我不配》的码头。
最后,他在警察的陪同下,坐着警车回到了酒店。在房间浴室淋浴时,他站在花洒下,背灯立着,记忆里林六月的笑语一时都显得朦胧了,仿佛这夜是更黑,也更深了。
他当晚发起了高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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