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屈鹤为在两天前挖了大坑,秘密坑杀了百个被抓的流民。这是我发现绑你的人拐子失踪后追查到的,那恶人也在其中,但屈鹤为根本不辨良恶。”
“连公主也叫我不必再查,真不知他有什么蛊惑人心的妖法。”
晏熔金沉默听着,想着他也有错,即便不知首尾、无法阻挠,但他总觉得,屈鹤为的一切罪责他也有份。
晏采真将扇骨在自己大袖上正反擦过,递还给他:“还筑甚么京观台,有那钱,给边境点军费不好么?还有百姓被他折腾得像加服了徭役,本来这日子就难......要不是不知哪个神通广大的善人垫了米粮,要不是何观芥终于得来圣旨,强行改京观台为粥棚,井州早就水深火热了。”
晏熔金道:“那米来得稀奇,怎么也查不出,仿佛是放石子时一道塞进去的。”
晏采真轻轻笑了,带着被世道刁难惯了的嘲讽:“百姓都说,是老天可怜呢?要真有老天,那前头那么多天灾**,它真该死。”
“晏熔金,你要是还记得一点自己当初的心,就不要再与屈鹤为为伍。”
是了,他一同谩骂屈鹤为时,还顶着右相长史的名头。
“可是采真,来不及了,我没法再花几年考一次科举,慢慢用一个新名字顶上来。”
“晏熔金的名字已经不在了,世人都说我死在了那场流匪中。我如今用的履历与身份,都是屈鹤为排给我的。”
“我知晓一切都受限,做什么似乎都仰他鼻息,但至少还可以掀起些他看不上眼的水花,也或许,可以阻止他。”
晏采真有一瞬间,想他是不是也被权力腐蚀。
但眼前十七岁的少年,那个曾挡在自己身前坚不可摧的身影,如今却在脱缰的现实前,显出悲苦脆弱,然而他在一片颓败破碎的山河中,眼睛愈发的亮——
“你信我,采真。我可以连奏八道奏折、不畏贬责,也可以永葆初心、难中苦行。”
“如果改不了屈鹤为,我就杀了他。如果他能改,那我也许是推动这一步最容易的人。”
晏采真说:“你知道血鹰吗?他们、很多和他们站在一起的人,可以代你杀了他,你不必置身于危险中。”
晏熔金沉默片刻,说:“采真,你信我。”
他不怕,也不会改主意。
公主同屈鹤为的对话,甚么“信号接应”“功在于你”;确信无疑与石头在同个地点装上车的米粮,谁人有胆子和本事偷天换日?又是为何,做尽坏事的屈鹤为会助孟秋华脱身?
他到底是真的坏,还是在装。
晏采真将分毫未动的毒药塞子推回,说:“有事可以随时来找我。”
别再让我失望第二回了。
她按上晏熔金的肩,如同晏熔金曾托起她的臂弯、挡在脆弱的车辇前,她眼神坚定而瞳仁颤动,是经不起再一次欺骗的孤注一掷。
她说了两遍。
“你决定了,我就信你。”
第一遍在心里没有出声。
晏大人,只要你心内清正,我永远信你。
晏熔金被她送出公主临时的府邸,回身望天时,视野被大白的天光瓦解吞没,而耳边传来两道旨意。
一则是减赋,拨款用于井州灾后重建。
皇帝之所以松口,是因为屈鹤为无法无天地要钱,用来改造建筑、用来打流匪。
于是皇帝和远在京城的人奇怪:井州真有这么穷吗?井州人真有这么难活吗?
结果何观芥一板一眼报上去,他们发现:嘿,还真有。
钱真不多,砍了几个贪官脑袋,才抠出这么些,与其给屈鹤为剿劳什子匪、打石头都听不了个响,还不如都赈灾去。
匪徒的事儿,朕不是说了嘛,都交给何观芥,有能耐就打,没能耐就抚招呗,实在不行求个稳,官府搁那震慑着叫他们老实点。
不过自新世教分裂后,流匪的动静也小了。
第二则旨意,是给晏熔金在来井州时见到的,横死街头的那名官员的。
不过一个小从事,刺史的小属官,还年轻得很,刚坐上这个位子半年,但却倾尽家财、殚精竭虑地救井州,他就是死在以身换被流匪绑走的百姓的路上,被要被宰杀受了惊地瘦马踩踏而死。
他叫陈应水。
是屈鹤为埋的人,埋的时候他血肉模糊,查了才知他名姓。
屈鹤为后来谈及此事,道陈应水傻,随后良久无话。
与他对坐之人摸不清他的意思,只暗自感叹右相真是铁石心肠。
此后再半年,井州渐复。在冬至到的那天,雪盖天顶,一切灾祸仿佛都被抹去,待雪化,三年前无灾时死的那根绿芽,又能复生破土。
粥厂已改了恩济堂,随着农桑渐复,不再每日放粥,只一月有几回供简单吃食,叫人铭记朝廷恩德、天子慈心。
晏熔金去的也少了,然而那里头人换了又换,每回他去,连那些新面孔都认得他。
“他是结巴,叫小要,‘你爱要不要’的‘要’。是晏长史从死人坡刨出来的,不然就憋死在那了——他没力气推开尸堆呀。
“他是哑巴,叫冬信,‘冬天你相信春天的传说吗’的‘冬信’......嗳你别杵我呀,我正帮你给新人介绍着呢。此人可是个貔貅,最开始因为一碗粥吃不够死皮赖脸赖上晏长史了,呀乃!
“这个呢,没名字,但我们都叫他‘小爱’,因为他跟小要关系好,还是那句介绍——‘你爱要不要’嘛。
“他呢,是因大人允他多拿一份米给无法行走的老母,就对大人死心塌地......唉,当时情况和你一时说不太清,总之他老母上赈济册流程太麻烦,而且当时每粒米都很珍贵,百姓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不好做哇......
“后来是怎么办到的?晏大人亲自带人走访,把如他母亲一样的人记录在册,同时记录每日代领粥的人......是麻烦,但大人说他就是做这个的。
“还有好多人,现在不在,回头再介绍你认识,我么,我是何崇山,晏长史座下一爪牙耳!”
晏熔金今日到恩济堂,就撞上何崇山闷了口茶、蹬上个小板凳,张牙舞爪眉飞色舞地给新来的说书。
霹雳啪啦的,真热闹。
就是“爪牙”什么的......晏熔金打算偷偷让何观芥给他加课业。
听着有种指晏为屈的憋屈感。
冬信率先看到了他,冷俏的脸立时由冬回春,朝他抿出个笑。
晏熔金走进去,和正兴起的何崇山对上眼,这家伙就差点脚一抖摔出四瓣屁股。
晏熔金憋着笑,关心了他们一番“人手和钱够不够”“新收的人都是何来历”等等等等。随后便带小要去识字。
从外头进去,是原先的施粥棚,如今已改作厨房,方才何崇山踩脚的板凳就是从这里拿的;朝后有个小门,出去就是个围起来的小院,此刻正是冬天、夹在两场雪之间,一片厚白,只有最锋利修长的枝与茎戳得出头,何崇山一行人正烤着火围坐吃肉。
也不知哪来的闲情逸致,外头冻得半死,晏熔金来时裹着墨黑风毛斗篷,里头掖着充鹅绒的作成马褂盘扣模样的长袄,耳衣手套也一应俱全,仍觉着冷;但何崇山这伙人悉心护着柴火,鼻尖面颊多有伤红,还乐不可支闹哄哄地笑。
井州、井州,它好起来得太慢太不容易,叫人便是不合时宜也要即刻庆祝。唯恐再失去。
小要挑了块羊肉给他,晏熔金原是不大吃的,当下也接了,大热的东西滚下胃去,隔着受冷的皮肤肌腠,同衣物一道发着热垒起防线。
“苍先生还在睡吗?”
冬信点了点头,指了指太阳,作了个爬升的表情,而后伸出两只仿作小人行走——
大清早苍无洁出去了。
那只手凭空走了一段儿,又陡然折返,指了指现在的太阳,比了个“一”——
刚回来一会会,顶天一个时辰。
他还要比划别的,何崇山个尖眼睛就瞅着他们这块儿——上了几级台阶还没拐弯,放声笑道:“新来的,你瞧,冬信又长虱子了!”
察觉冬信瞪他,何崇山捏着长辈口吻叮嘱道:“跟着大人好好学哈,等你把字儿认全,就不用再日涂糨糊三百副了!”
冬信不再理他,肩骨上抬,执拗地举着口怒气。他还是很瘦。
他在半年前搭上晏熔金时说过,进寨子前他就认得冬来时了,那时他们都住在老秀才家,穷得很,每天恨不得从自己骨头上刮些肉沫油水下来。于是冬来时常生病,而他吃再多也补不了肉。
晏熔金推阁楼门时说:“你交给我的文章都印出去了,我如今能做得不多。那些证物仍在何观芥手底下人那,查案子他们比我精通,你且放心。”
冬信朝他行拜礼,进了门才张口说话:“大人救了我的命......”
晏熔金拉起他手弯,微微笑道:“这回不许再哭了。”
眼热的冬信依言憋回去,瞧着他神色小心地抱住晏熔金:“我父亲的在天之灵,也会感谢大人的。”
“说话这样利索,怎么还在他们面前装哑巴?”
“怕,给大人惹麻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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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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