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一副凝重的样子。
白玉堂去勾他手指,小声说:「你别担心。」目光落在他眼眉间,也别生气。
展昭看懂白玉堂没说的,反握上他的手,「我只是……」
「气你自己。」白玉堂知道的。
气自己为什么要顾虑这个顾忌那个,反要白玉堂涉险——这好像已经违背了展昭当年请往西北的初衷。
「你有不能做的事,我也有。」白玉堂想安慰他,但展昭误会了。
「你想做什么?」展昭抬目。
那模样,仿佛下一刻就要去荡平阻碍他的荆棘。
——原也是的。
白玉堂理应恣意。
白玉堂眼一眨,忽然唇角一翘,「兄长,你晓得你这样像什么吗?」
他这样看起来就不怀好意,但是……宫灯下,展昭望着他亮着一簇星的眼,低眉一笑,顺着他的话问:「像什么?」
「吉祥如意张三郎张大人。」
展昭想了想,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不过有件事他是确定的,「……你是不是在笑话我?」
白玉堂只是笑。
见他得意,展昭自然也笑,他笑时同对外人时不大一样,表情不大,仅仅眉目不显凶,好似软和了一点。
因为白玉堂不同。
展昭不需要花费大力气做表情,白玉堂也能晓得他的高兴不高兴。
横竖是吃过相貌的亏。
笑完,展昭低下声音,「你要小心。」
先还高兴着,忽然眉头又渐渐要拢到一处。白玉堂看他这样,只能轻轻点头。
——他本不想说的。
知道他的打算,只会平添展昭担忧,毕竟之后相隔两地消息滞后,谁也帮不上谁,但若不知究底,万一展昭是在什么险境里被歹人——一步登天,甚至就是杜槐,拿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夸大其词来乱展昭心神,反而不好。
倒不是他非得在这时候设计杜槐,只是,白日里确定登绝来自一步登天后,白玉堂想起先前。
是在山里的湖底,他才从掌教那里知道登绝从杜槐那里来时,有过一个猜测。
「……兄长,登绝从杜槐那里来。」
展昭诧异他再度提起这个,「是,你说过的。」就在一个多时辰前,他才说过同样的话。
「你觉得以杜槐的性子,倘若他意在岁寒剑,他会想……」这话有点残忍,白玉堂顿了顿,又不能不讲,「亲眼看到岁寒剑的结局吗?」
展昭眼里一寒,还不等答案出口,陡然意识到白玉堂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你是指杜槐很可能知道……」他的师父,岁寒剑是怎么死的。
白玉堂颔首。
他的眉头微蹙,看得出来,他大抵被什么难题绊住了,「可他从来没拿这个要挟你。」
能让杜槐这样的人隐忍蛰伏,会有什么原因?
起初,他以为杜槐留下了谋害岁寒剑的证据,因为无法把自己从中摘干净,才不得不缄口。
直到白日里他看见一步登天。
写在纸上,桩桩件件,一页页看下来,忽然生出不好预感。所以才有他临时决定,引杜槐见掌教的那一面。
当时他还说不好这个“不好”的“预感”是什么,直到方才,玄风说赤霄门,说门人因门庭寥落各自离去。
竟丝毫不知那里死过很多人。
太古怪。
白玉堂忽然起身。
皇帝正用宵夜,白玉堂借口透气,与展昭出了寝殿,深夜风冷,两个人走上游廊,找了处背风的角落站着。
彻底远离隔墙的耳朵,这才问:「当年杜槐不在赤霄门?」
这是件从前没去留意的小事,展昭想了很久,才不大笃定地讲:「不在,否则我应当会有印象。」
不在?
白玉堂敛眉思索着,又问:「掌教是如何逃掉的?」
「我不知。」事后展昭也多番回忆,想自己是不是遗漏了什么线索,始终想不明白,「他伤很重,我以为他走不脱。」
但掌教仍然逃走了。
逃走不算,还安安稳稳一活这许多年,看他那模样,显见已很久没在江湖上走动,丝毫不知道展昭进了官府。
甚至很可能不知道那时已然声名鹊起的南侠。
他那么恨,多少也会在逃走后流出风声。
却没有。
杜槐没有,掌教也没有。
这样的两个人能甘心?或者……不能说?
杜槐的名字都是掌教被熬鹰一样熬得受不了,才肯吐露。
起先被燕二他们那么一番刑讯都没有讲。
分明可以拿来换好一点的处境。
杜槐在掌教眼中应当是什么身份?展昭的师侄?门派里的后辈?
袖在袖里敲着小臂的指尖猛地停住。
白玉堂意识到一件事,「掌教说了那么多真相,却始终没交代清楚岁寒剑为什么会练登绝,岁寒剑有自己的剑道,何必再去碰一个来历莫名的功法?」
掌教给,他就练吗?未免太儿戏。
一定有原因。
那时展昭因为岁寒剑乱了心神,没有去深究,也因他是局中人,没有想太多。
在他眼里,岁寒剑是十分念旧的人,偶尔也冲动,别看他当年仿佛铁了心要和赤霄门恩断义绝,展昭看得出来,岁寒剑后来也后悔,即使有些人眼中只见利益,赤霄门也培养他几十年。
怎么可能没有感情。
所以才会在展昭出师后又回到赤霄门。
已然割席,他多半不是为了再回门中,真就只是去正正经经告个别。
怎料想,这一回去,从此再也没走出来。
展昭尽量让自己客观,「我赶到时,他们正计划怎么让师……岁寒剑的现身利益最大化,又四下筹银,务必要风光……」
他想到什么说什么,断断续续,能记得的全讲了,尔后突兀慢下来。
展昭声音很轻,「我是跟踪掌教,在暗室找到的师父,当时他已经……不大清醒。」
再有什么缘由也问不出来。
他为救岁寒剑,威胁掌教要解法,屠刀当前,掌习里总有骨头不硬的,可再是这二三贪生怕死的,也始终坚持:没有、没有解法。
如果有,他们何至于沦落到这个境地。
展昭看着一派凄风苦雨只差没磕头的掌习,又回想交手时不应该有的孱弱身手,就明白了。
这些人自己也深受这邪门功法困扰,凡练了的,因为本身内劲不强,还没走到岁寒剑那般地步。
但也回不了头了。
迟早而已。
他们明知这些,仍然设计岁寒剑练了这邪|功。
那几日里,只要岁寒剑醒着,展昭所见所闻都是乞求。
人没有理智,哭求卖惨没用,就恶言咒骂,什么难听说什么。
然而偶尔岁寒剑自己神思清明的片刻,还吃力地再三叮嘱展昭,让展昭封住他气海,别让他再修那功法。
可惜没用。
他的脊梁弯了。
一如白玉堂抹去细节,对赵祯说的一样。
——「杜槐不必多余做什么,修习登绝后,岁寒剑只剩绝路了。」
白玉堂看着展昭眼睛,垂了睫,拿额碰了碰他的,双臂伸进展昭披风里搂住他。
展昭回抱他完全是下意识,感到脸侧贴着的白玉堂的耳朵很凉,还抬手去捂他另一侧。
有个片刻,才又有说话声。
在风里显得小小的,「我有一个猜想。」
展昭安静听着。
「赤霄门曾经辉煌过。」白玉堂一面忖度一面讲,语调就有些慢,「后来没落了,门人心里势必会有落差——尤其是掌舵者。」
从前门前络绎不绝,到萧条得无人问津,没多少人能坦然。
赤霄门的掌教与几位掌习俨然不是例外。
光从丧心病狂到害了岁寒剑,致使岁寒剑落得这么个境地后还能谋划“物尽其用”,就足够窥见他们抓心挠肝的一角私心。
期间这么多年,赤霄门总不会干等着什么也不做,任凭自己沦为末流。
展昭好像有些领会到他的猜测,「你是说……」
「有没有可能,在岁寒剑回去之前赤霄门就已经做了什么?」为了重现昔日盛名。
江湖门派通常靠什么扬名,吸引习武之人来拜山门?一是出众门人,二是深厚底蕴,二者大多离不开使人强大的秘籍、功法。
换到赤霄门这里——
「登绝。」展昭嗓音发沉。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赤霄门几个掌习会练登绝,除非自愿,谁也没办法逼迫他人修习什么武学。
「徐在水说,一步登天想要的登仙和登绝还不完整,已知的都是残次品。」白玉堂喃喃,「要如何最快知道新药的效用?」
大量的实验体。
登绝一定有非常无害的伪装,才能藏起隐藏最深的陷阱。
一心名气的掌舵者没禁受住诱惑,致使赤霄门沦为登绝的实验场。
以为登绝是复起的利器,怎料是直通死路的钥匙,越练越不对劲,再想回头已经来不及。
——但是,「不对。」白玉堂蹙起眉,「这和一步登天一贯的谨慎作风不符。」
那可是一整个宗门,再怎么没落,总还是有不少人,万一动静闹得大了……这不是一步登天乐意见到的。
可又说不好,有时一步登天的某些行为确实非常大胆。
他朝后靠到廊柱上,锁眉陷入深思,安静的这半晌。
「我想到一个人。」展昭忽然道。
白玉堂眼睫一抬,「谁?」
「杜若谷。」
展昭的师弟,杜槐的父亲。
不晓得为什么,想着一步登天挑的那些身份和来历都没有规律的人,倘若必须要在赤霄门中选,展昭莫名就想到杜若谷。
白玉堂从回忆里翻出这么个人来。
一个非常在乎名利的人。
舍不掉的功利心令他在剑道一途止步不前,又迫切想让自己成为人人称颂敬仰的宗师,因掌教说情拜入岁寒剑名下后,不苦心钻研剑道,反而觉得赢过展昭就是胜过岁寒剑。
「或许一步登天真正选中的是他,登绝是钓他的饵。」展昭说自己的想法,「但中间出了意外,导致登绝最后到了掌教手里。」
「也可能……」如果是杜若谷——白玉堂看着他,「没有意外。」
他揣测杜若谷,尝试站上杜若谷的视角和立场,透过的是展昭眉眼,最后看进眼中的,是审着十二岁的展昭,对岁寒剑说不值得的掌教,与一言不发的列位掌习。
这是一群……眼中只看得见自己利益的掌舵人。
白玉堂没忍住,拿手冷做掩饰,重新把手环进展昭披风底下。隔着衣裳,他摸了摸展昭后背那道疤。
「……没有岁寒剑,杜若谷就是赤霄门最有希望扬名的人,对吗?」
展昭颌首,「对。」
白玉堂一句一顿猜着:「岁寒剑离开后,赤霄门每况愈下,杜若谷一定被寄予厚望,他也有这个野心,只是——」
他心太杂。
一如杜若谷当年停滞不前的剑道,越追求越得不到,这个时候他会听见什么?
惋惜,愤慨……甚至后悔。
周围的人会惋惜,为什么杜若谷不行?
会愤慨,不过一个武功已废的徒弟,哪值得岁寒剑和师门恩断义绝?
会后悔,怎么就一念之差,真让岁寒剑离开?
起先的众望所归全成了失望。
杜若谷溺了水。
这一团团淹没口鼻的浑水,掬起一捧就是一声直戳脊梁的“岁寒剑”。
就在这当口,有人给了他救命稻草。
能让他成名,让他突破瓶颈登顶剑道的救命稻草。
可是这个时候杜若谷已经不想追逐他追了多年也没能站上的巅峰了,他只想——
一雪前耻。
那些惋惜、愤慨、后悔,每一个字每一个眼神都在指责他的无能。
他的眼界被一压再压。
杜若谷已经不再有耐性等自己一鸣惊人。
他只想最快、最有效奠定自己的地位。
他被困在赤霄门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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