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杜若谷得到登仙后,把登仙献给了师门。」
尾声落下,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初冬夜里还是冷的,呼吸之间肺里都有些发寒,两个人无言相顾半晌,是白玉堂先收回手,重新揣回袖子里,展昭就退了半步,相隔一点不会显得太亲密的距离。
「只是这个猜测,」白玉堂说,「不能解释为什么掌教说登绝是杜槐给的。」
老东西可能是还不老实,但白玉堂不认为他撒谎,顶多是隐瞒了一些——
他思索。
一些掌教认为他们不曾掌握的内情。
不过,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秘密值得掌教这么费心掩饰?
白玉堂垂着的眼睫忽然一轻。
像春日蝴蝶蜕茧后的第一次振翅,灯火落在那上面,缀上比廊灯还耀眼的流光。
「……一步登天。」
展昭回头,「什么?」
不等白玉堂说话。
「展大人,白大人。」
是先才听见的脚步声到了近处。
十分不起眼的一名男子,脸深藏在浓稠的夜色里,做“请”的手势,「主子召见。」
察觉有人在往这边来时两人已经有所预料,就出来角落,遥遥落后那男子几步路,仍讲自己的。
「不论那些人出于什么目的给出的东西,都多半得要验收成果。」白玉堂说。
时入三更,风愈发冷起来,说话间呼出的气息才有一点形貌便被乱风绞得粉碎,他看着,又小声搭了一句,「南边还没这么冷。」
从南方匆忙赶路回来,月余的时间,一天天一程程,切身能体会的冷下来,还在归途上时展昭也听金吾军里有人闲聊时抱怨起这个。
刚出春就尤其热,今岁冬天怕是不好过。
「这时节哪里都冷。」展昭靠近了一点,手臂挨到手臂,他去握白玉堂的手腕,自身真气快速覆过去,一面思索着问,「他们很可能有接触?」是指掌教和一步登天。
「是吗?」白玉堂回忆往年,只想起好像总是湿潮的头发,冷不冷的倒有些记不清,他有好些年没在南方越冬了。尔后似笑非笑朝展昭一瞥,「我不冷。」
他不喜欢流汗后湿黏黏的感觉,因此相比夏季,对寒冬的忍耐算是高的。
展昭点头,他说他知道,却没有松手。
被他握住的手就晃一晃,耳边是白玉堂带着些笑的嗓音,「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眼前人眉头挑着一点调侃,笑得眉尾微微垂下来,展昭看着他,有个一阵才忽然眉目一软,灯影之间依稀是在笑。
仿佛在笑自己痴。
——他是不冷,可展昭有理由:「但也不暖和。」
怎么好同他比?去岁他还觉得闵秀秀那只特制的袖炉都不够暖。
白玉堂就由他了,是想到正事,复又蹙眉,「不止接触。」接上前边的话题,思忖着,「会不会当时他就是这样逃走的?」
有皇帝的人在,他们没把话说太明白,但展昭晓得这个“他”指的是掌教。
所以展昭一怔。
是一种豁朗。这甚至能解释杜槐为什么缄口不提,为什么皇帝的人没查到任何痕迹,为什么掌教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能逃,全因为这里边还有一方人,是除展昭、赤霄门以外的——第三方人。
——来验收成果的一步登天意外撞上逃亡的掌教,意识到这是拿捏南侠的绝佳人证。
于是,一为亲自拿住这个把柄,二为隐藏登绝曾在这里出现过的痕迹,一步登天扫尾善后,而后蛰伏下来,等着时机。
杜槐为什么不拿这来要挟展昭?因为隐忍越久,阴谋越大,势必越危险,他在等那个结局。
这将是杜槐非常乐意见到的结局。
也是掌教真正要隐瞒的事——不惜抛出杜槐这个名字。
白玉堂突兀神情转淡。
他在生闷气,展昭觉察了,「在想什么?」
白玉堂沉默半晌,「……偏见。」
廊灯的间隔间有相交的昏黄颜色,行走在里面时,投下的影子也跟着一时显眼一时灰黯,「因为从前的事,他说出杜槐这个人来时,我默认杜槐是因此要害岁寒剑,没想过再追问一句:‘为什么是他’。」
毕竟在掌教眼里,杜槐与岁寒剑能有什么恩怨?
当时但凡多问一问,都可能更早一步瞧出端倪,可惜已经错过良机,这月余的时间足够掌教编造完满理由,再要讯问已然没有意义。依掌教当下的状况,很容易死。
……
嗯?
白玉堂忽然想,好像也没有一定要留他性命的理由。
转过这一折转角,眼前就是寝殿,巡逻禁军的兵甲声融在风里,莫名有些像拍在山野间的沉闷低徊、连绵不绝的雨。
雨声,和歌声。
展昭握着他的手收了收紧,确认掌中温度是暖和的,「我也是。」
白玉堂奇怪看他,「也是什么?」
「偏见。」展昭说,「我也是。」
这好像很难避免,没有任何偏向的公正非常难,至少展昭学不会、做不到。
这是在告诉他不必为此自责吗?白玉堂重新把手袖回袖子里。
临进殿门前,他回头望了一眼这个深夜,明月在流动的云层后面,月晕时藏时现,近些的地方,是两队交汇而过的禁军。
——还是有的。
为了那些葬在山里的鲜活生命,掌教就是仅剩一口气,也得过了堂受了审,让世人晓得他都犯过怎样的恶、造过多少的孽,他才能死。
他得赤|裸裸死在敞亮的天光底下。
白玉堂同展昭迈入寝殿。
通明的灯火里,长于足下的影子黑白分明。
-
天圣八年腊月,杜槐通过武考进入皇城司,第二年时,一场涉及党争的纠纷令前皇城司使梁由留意到他。
——竞争五司指挥使的当头上,三名候选中风头最盛的一位李都军,被爆属太后一党。
那时候,太后临朝逾十载,最初先帝崩逝,新帝尚年幼,她垂帘听政还能有托辞,可是时皇帝早已长成,她却迟迟不肯彻底放权,已经使人明白她有前唐武皇之心。
梁由忠于皇帝,皇城司自然不能容许异心,因此尽管李都军一再解释,坚持遭了陷害,五司使的位置仍然旁落。
「和杜槐有关?」白玉堂支颐听到这里,懒散发问。
时辰很晚了。
「单看表面,」玄风顿了顿,「没有。」
甚至杜槐都不在候选之列。
仅有的一点端倪,是李都军自陈清白时旁观的人群里杜槐太过无辜的脸。梁由向皇帝举荐杜槐时讲到过这一幕。
「梁卿没有证据,只是直觉,此事一定与杜槐有关。」皇帝宵夜完毕,横竖不能就寝,看起白日里没批完的奏折,旁听到这里,就出了声。
直觉玄妙,但对一些人而言,很准确。
梁由觉察杜槐的不对劲,此后就分了心留意他,直到确认杜槐不如他表现的那样无害。
——无害。
多新鲜的词。白玉堂想。竟然同杜槐搭上关系。
然而又很情理之中。
「那时朕正缺可用的人,梁卿就荐了他——倘若真要追究,梁卿也得查。」
但是,梁由?朱笔停在砚上。皇帝很难相信梁由会与一步登天有关。
旧年道观一事就是梁由亲自查办,这才使得一步登天正式进入皇帝视野。
梁由若和一步登天有关,何苦来这一遭?
「或许……」白玉堂歪了歪头,「他如何进的皇城司、怎么得的您重用并不重要。」
杜槐是专门为官家准备的。
有人知道官家急缺什么,于是杜槐出现了,这么一把量身打造的武器,梁由身为皇帝近臣——或者别的什么人——知上位者所需,注意到这把刀是早晚的事。
展昭想到什么,抬头看他,眼神说:就像你做的那样。
就像你。白玉堂也看着他。
多年前,白玉堂用官家亟需的武力——展昭,换一个“万一”。
万一,杜槐被展昭所杀,官家要不追责,要保展昭性命。
岂料更早些年,一步登天已经做过同样的事,用上位者所着急的,换自己埋进朝廷的一颗棋子。
棋子落在哪里并不重要,它只要在,就迟早有它的作用。
皇帝神色晦暗不明。
真要他回想,赵祯自己也不记得当初是怎样的心境,唯独有两句对话,他记得很牢。
应是他头回召见杜槐的那一天,赵祯记得自己问过他,何故陷害李都军。
杜槐的回答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没有恩怨纠葛,没有前尘旧事,单纯因为:「人人说他好,他也确实总一副好人面目,小人想知道,他若失去唾手可得的和当下拥有的,还能不能待人和善。」
杜槐语调纯粹,面目疑惑,真个求知若渴的学子。
赵祯却看见“恶”。
这样一种人,要如何约束?干脆治他陷害上官的罪下入狱中?
没有证据。
他要成为这种没凭没据就随意滥用权柄的皇帝吗?
赵祯想了一日,没想到答案,反而想明白杜槐的用处。
梁由的话不假,杜槐是能够成为衬手的“兵器”,但同样,他也会是赵祯的“磨刀石”。
这一晚的最后,皇帝对着成摞的奏章直叹气,烦心事太多,眼前又是现成的一桩,「杜槐还有用处,你可别着急对杜槐动手。」还是他最不放心的一桩。
白玉堂先有些走神,闻言唇角一挑,「您得保证他不动手。」
这俨然阳谋,他同展昭就坐在那里交谈,说是小声,其实毫不避讳,光明正大把自己谋划经由暗卫的口说给皇帝听。
是明明白白讲,杜槐的命,他得要。
皇帝气笑了,「你就不能给朕省点心?」
显然不能。
杜槐也不能。
因此有关白玉堂的海捕持续扩散的第十八天,杜槐倒在献卿刀下。
此日无风、无浪,难得月明。
小小一叶扁舟泊在冬日的芦苇荡中央。
弯月映在江尽头,渐渐在涟漪中散做一泓、两泓三泓的血月。
杜槐是夜袭的来敌里唯一还能喘气的。
他还活着,但伤太重,只剩死路了,到这个地步他仍不能、或者不敢明白对方究竟是哪来的这样一群帮手。
他已经再三防备,留足后手,怎么还是一败涂地?
事到如今旁的所有都不重要,杜槐只想知道这个,并誓要从白玉堂口中问出来,可对方显然不想让他如愿。
“你有疑问,我也有,有来有回方能做长久生意,对吧,杜大人?”白玉堂盘膝坐在船头,背着月色与天光,令他的一切都看不真切。
语调很静,话又实在诛心。分明两厢都知道,哪里还有长久可言。
“我的问题简单。”月光似的手掌上抛玩着一枚圆章,白玉堂支一侧脸,抬目,“你们是不是早等着有什么人前去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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