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江压抑的哭声,那枯树下蜷缩的身影,怀中紧抱的玉如意,一声声破碎的阿满。
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裹挟着经年累月的绝望与悔恨,沉沉压下来。
应崇怜立在院墙的阴影里,夜风掠过,带来刺骨的凉意,却吹不散心头那沉甸甸的酸涩。
他听着何江颠三倒四的诉说着,从春溪村的桃花,到寒窗苦读的孤灯,到无名江之水的冻骨,再到那场永远缺席的婚约……
每一个字似乎都浸满了无能为力的悲凉。
原来那玉如意,并非偷盗,而是一段尘封过往的祭品,一个书生倾尽所有也未能送出的聘礼。
应崇怜喉头有些发紧,想说些安慰何江的话。
可应崇怜自己知道,他平生最不会安慰人,要是真的安慰起来,不得把人气死……
最终应崇怜只得干巴巴的吐出一句:“你不要哭了。”
没有上前打扰,只是在那压抑的呜咽声中,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小院。
回渡业府的路,仿佛比来时更长。
鬼市幽蓝的天光下,行人或飘或走,喧嚣依旧,却像隔着一层粘稠的水,模糊不清地流过应崇怜身侧。
何江那绝望的眼神,挥之不去。
踏过玄铁巨门,府邸特有的冷莲焚香裹挟着更深的寒意扑面而来,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安定的错觉。
庭院深深,冥河支流蜿蜒,幽莲的微光碎在漆黑的水面上,静谧无声。
应崇怜脚步微顿,目光穿过氤氲的薄雾,落在了河畔。
一道挺拔的玄色身影静静伫立在那里。
李渡负手而立,身姿如孤峰临渊,肩背宽阔的线条撑起略显单薄的寝衣外袍,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几缕碎发被夜风拂过苍白的脸颊。
他似有所感一般,缓缓转过身来。
那双深邃的凤眸在幽莲微光下,清晰地映出了应崇怜的身影。
没有白日里刻意维持的脆弱,也褪去了怜莲殿中的阴郁沉寂,只剩下一种沉静的、仿佛等待已久的温煦。
“宁宁?”
李渡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平稳。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穿透了夜深的寒凉:“回来了?”
他朝应崇怜走近几步,步履沉稳,丝毫不见病态的虚浮。
应崇怜看着他走近,心头的烦乱与沉重仿佛被这沉静的目光抚平了些许。
“渡郎?你怎么在这里?夜风凉,恐你的伤。”
他下意识地开口,目光落在李渡微敞的领口,那里已不见绷带的痕迹。
李渡唇角极淡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意很浅,却真切地漾在眼底:“好了。”
他停在与应崇怜一步之遥的地方,目光温和地落在他脸上。
李渡带着一丝询问,“见宁宁神色郁郁,这几日又总不见人影。”
“可是遇到了难处?”
语气自然,没有丝毫质问的意味,只有纯粹的关切,仿佛在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应崇怜心头微动。
李渡的敏锐一如既往,但他此刻的姿态,却像卸下了所有心防与算计,坦荡而平和。
这反而让应崇怜紧绷的心弦松懈下来。
他看着李渡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俊的眉眼,那些关于何江、关于玉如意、关于生离死别的沉重,便不由自主地倾吐而出。
……
“就是这般……”应崇怜声音不高,在寂静的庭院里却格外清晰。
“那玉如意,竟是他当年倾尽所有,想送给心上人阿满的聘礼。可惜。”
“人鬼殊途,阿满或许早已轮回,或许……”
“根本未曾踏入鬼界。他苦等经年,偷回了如意,却等不回那个人。悔恨交加。”
应崇怜说罢,轻轻叹息一声。
李渡静静地听着,目光始终落在应崇怜脸上,专注而沉静。
待应崇怜说完,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了然的喟叹。
“原是情之一字,最是磨人。”
李渡顿了顿,目光扫过应崇怜微蹙的眉心,语气愈发温和:“宁宁心善,见不得他人苦楚。”
“此事既已明了,那玉如意终归是百鬼当坊之物,明日让何江归还便是。赵玉那处,我去说。”
“应不会为难那书生。”
他话语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轻易便将应崇怜心中的烦扰接了过去。
“嗯。”
应崇怜点头,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他看着李渡在幽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轮廓,那夜在通道中紧扣的手指、滚烫的呼吸、心口狰狞的伤……
种种画面纷至沓来,与眼前沉静温和的人重叠。
他犹豫一瞬,还是问道:“渡郎,你的伤……当真无碍了?”
目光不自觉地又落向他心口的位置。
李渡唇角的弧度深了些许,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纵容。
他抬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自己心口寝衣的布料,动作坦然:“赵玉虽嘴毒,医术尚可。已无大碍,宁宁不必挂心。”
李渡放下手,目光转向庭院深处:“夜深了,回房歇息吧。明日,一切自有分晓。”
李渡的声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应崇怜心中那点因何江而起的郁结,也在这沉静温和的目光与话语中,渐渐消散。
听到此处,终了点点头:“好,渡郎也早些休息。”
两人并肩,踏着微凉的夜露,穿过庭院中幽莲浮动的冥河小径。
身影没入府邸深处静谧的黑暗里。空气中,冷莲的幽香无声流淌。
翌日,鬼市街的阳光似乎也亮堂了几分。
何江抱着那红布包裹的玉如意,站在百鬼当坊气派的朱漆大门前,脚步踟蹰。
他脸上带着宿醉后的苍白和一种近乎决绝的疲惫,眼神却比昨夜清明了许多。
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布包,仿佛最后一次确认它的存在与温度。
最终,何江一咬牙,推门而入。
柜台后,杜若意正噼里啪啦地拨着青玉算盘,闻声抬头,见是他,眉头习惯性地一拧,右眼凌厉地扫过来,那半面狰狞的疤痕在当铺昏昧的光线下更显冷硬。
“你怎么又来了?来干嘛?”
语气依旧泼辣,却少了前几日的冲天怒气。
何江被她看得心头一颤,下意识想低头,却又强迫自己挺直了背脊。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柜台前,将那个火红的布包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带着一种告解般的虔诚,放在了乌木柜台上。
“姑娘……”
何江的声音有些干涩。
却努力维持着平稳:“前些日子……是我魔怔了。”
“这玉如意……物归原主。”
何江解开布包,露出里面莹润洁白的如意,祥云捧日的图案在微光下流转。
杜若意拨算盘珠的手指顿住了。
她看着那柄失而复得的玉如意,又看看眼前书生那副豁出去般、带着巨大解脱与一丝难以言喻伤感的模样,右眼中的凌厉渐渐被一丝复杂取代。
她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尖拂过如意头部那点细微的磕碰处,动作竟带着点罕见的迟疑。
“哼。”
半晌,杜若意才收回手,抱起双臂,依旧是那副不好惹的样子,语气却微妙地缓和了半分:“算你还有点良心。”
“东西放下,赶紧走!别杵这儿碍眼!”
她挥挥手,像赶苍蝇。
何江如蒙大赦,却又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对着杜若意深深作了一揖,转身时脚步有些踉跄。
走到门口,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杜若意正低头看着柜台上的玉如意,侧脸在疤痕的映衬下显得有些落寞,指尖却无意识地、极轻地摩挲着算盘边缘。
何江心头猛地一跳,一股陌生的、混杂着愧疚与某种难以言喻冲动的热流涌了上来。
他慌忙收回视线,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当铺大门。
站在喧嚣的鬼市街头,幽蓝的阳光照在何江身上。
他抬头望向那片诡谲的天穹,长久压在心口的巨石仿佛被骤然移开,虽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却第一次感受到了呼吸的自由。
阿满……
何江在心底无声地告别。
或许,该往前看了。
那个泼辣、冷硬、眼底偶尔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落寞的当铺姑娘……
何江甩甩头,不敢深想,只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渡业府的夜晚,难得地热闹起来。
庭院中央,冥河支流旁的空地上,架起了一口巨大的铜锅。
锅底红汤翻滚,辛辣鲜香的气息霸道地冲散了府邸惯有的冷莲幽香,混合着各种生鲜食材的鲜味,勾得人食欲大动。
铜锅底下烧着大火,幽蓝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围坐几人的脸庞。
“来来来!下肉下肉!饿死本大王了!”
小王兴奋得手舞足蹈,筷子精准地夹起一大片红白相间的肉片,迫不及待地投入翻滚的红汤中。
赵玉依旧是那身玄青劲装,姿态随意地靠在椅背上。
手里拎着个黑玉酒壶,深黑的眸子带着惯有的狎昵戏谑。
扫过铜锅和围坐的几人,最后落在主位的李渡身上,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
“李渡,你这“静养”养得挺滋润啊?
“连火锅都摆上了?看来小仙尊的“照拂”,比我这鬼医的苦药汤子管用百倍。”
他特意加重了“照拂”二字,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李渡身旁的应崇怜。
应崇怜正低头将一片翠绿的藤藤菜放入清汤锅那边,闻言耳根微热,假装没听见。
李渡却神色自若,修长的手指执起玉箸,从红汤中捞起一片熟得恰到好处的肉片,自然地放进了应崇怜面前的青玉碟中。
“宁宁尝尝这个。”
他声音低沉温和,仿佛没听见赵玉的调侃:“小心烫。”
杜若意坐在赵玉旁边,显得有些拘谨。
她换下了当铺的粗布围裙,穿了件干净的靛蓝布裙,半边脸的疤痕在跳跃的锅气火光下依旧醒目。
她不太习惯这种热闹,只是小口抿着杯中的果酿,目光偶尔扫过沸腾的铜锅和谈笑的小王,带着点新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
小王脸颊泛红,兴奋的不得了,正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某次跟着李渡去收服一只百年画皮鬼的经历。
李渡嘴角噙着淡笑,偶尔补充一两句,目光却始终不离身侧的应崇怜,见他碟中空了,便又自然地为他布菜。
赵玉仰头灌下一口烈酒,喉结滚动,辛辣的酒气让他深黑的眸子更亮了几分。
他放下酒壶,目光忽然转向了有些沉默的杜若意,带着一种洞悉的锐利,慢悠悠地开口:
“杜丫头。”
杜若意闻声抬头,右眼带着询问看向他。
赵玉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小王的咋呼声:“你脸上那片疤……”
“想不想去掉?”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一下。
沸腾的火锅还在咕嘟作响,辛辣的香气依旧弥漫,但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住了。
小王张着嘴,夸张的双手疆在半空中,停下了嘴里的讲述。
?
应崇怜目光一顿,抬眼看向赵玉。
李渡执壶斟酒的动作也微微一顿,目光平静地扫向赵玉。
杜若意整个人僵住了。
她右眼瞳孔猛地收缩,握着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那片狰狞的疤痕。
她不知道是怎么来的?,是她自卑的根源。
也是她竖起尖刺,是她的梦魇,也是她泼辣冷硬的盔甲。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人如此直接地、在大庭广众之下问出来。
一股巨大的羞耻和本能的防御瞬间攫住了她。
她几乎要像往常一样,用更泼辣的声音怼回去:“关你屁事”。
但赵玉的眼神很平静,没有狎昵,没有同情,甚至没有探究,只有一种陈述事实般的笃定,仿佛在问她“要不要吃片肉”一样寻常。
杜若意喉咙发紧,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酸涩、委屈、还有一丝被强行撕开伤疤的痛楚翻涌上来。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微颤地想要触碰左颊那片凹凸不平的疤痕,却又在半途生生停住,死死攥成了拳头。
她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颤抖的阴影,沉默了足有十几息。
再抬眼时,右眼中翻涌的激烈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好……”
玉如意倒计时啦老大们!下下章开始宁宁和渡哥就要去约会了!!!
求收藏评论[哈哈大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情之一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