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用尽了杜若意全身的力气。
她端起面前的酒杯,仰头将剩余的果酿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也掩盖了瞬间涌上眼眶的酸热。
就在这时,李渡放下酒壶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锦袋,放在了应崇怜手边的桌面上。
锦袋口微敞,露出里面莹润的光泽。
正是白日里何江归还的那柄祥云捧日玉如意。
“宁宁。”
李渡的声音温和地响起,打破了杜若意回答后那一瞬的凝滞,将众人的注意力自然地引开:“此物既是何江执念所系,亦是百鬼当坊旧物。如今物归原主,赵玉自不会再追究。”
他看向应崇怜,深邃的眼眸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暖意:“我见你为那书生之事,日夜发愁,我便将它买下了,至于宁宁想怎么处理这玉如意,全在宁宁。”
李渡含笑看着应崇怜。
应崇怜愣住了,看着桌上那柄在锅气火光下流转着柔和光晕的玉如意,又看看李渡。
他没想到李渡会这样做。
这玉如意承载着何江血泪的过往,也牵连着百鬼当坊,李渡却轻描淡写地将其买下,转赠于他,还说怎么处理全在他自己手里。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是感激,是意外,还有一丝……
难以言喻的,不知名的心绪。
他下意识地想推拒:“渡郎,这太贵重了,况且此物……”
“宁宁。”
李渡打断他,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力道,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收下。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他指尖轻轻点了点锦袋:“它已与过往恩怨无涉,如今只是一块好玉。”
“若能让宁宁不再烦忧,那它便是块好玉。”
“自己的决定”几个字,让应崇怜心头微震。
让应崇不由自主的想起昨夜自己那句划清界限的“是我自己的事”。
再看看眼前李渡坦然赠玉的姿态,耳根的热意悄然蔓延开来。
他沉默片刻,终是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温凉的锦袋,低声道:“多谢渡郎。”
赵玉在一旁看着,深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洞悉的玩味,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
小王则完全被火锅吸引,只含糊地嘟囔了一句“老大对宁公子真好”,便又埋头苦吃起来。
李渡看着应崇怜收下锦袋,眼底那点沉沉的暖意终于漾开。
他执起酒壶,为应崇怜空了的酒杯斟满,也为自己添上。
“好了。”
李渡举杯,目光扫过围坐的几人,唇角带着极淡却真实的弧度,声音在火锅氤氲的热气中显得格外温润:“烦忧已了,旧伤初愈,自当浮一大白。”
“愿诸事……顺遂如意。”
言罢,李渡有些意味深长。
酒液重新在杯中荡漾,火锅的辛辣鲜香再次弥漫。
小王埋头苦吃,赵玉狎昵的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杜若意则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冰凉的杯壁,仿佛在汲取一丝支撑的力量。
一场风波,似乎就这样被李渡轻描淡写地抹平,只余下锅底翻滚的咕嘟声和偶尔响起的笑语。
一连数日,鬼市街的天光流转,渡业府内又恢复了往日的幽深静谧。
杜若意脸上的疤痕,在赵玉神乎其技的鬼医之术下,已悄然褪尽。
新生的肌肤光洁细腻,与右脸别无二致,那道曾如苔藓般盘踞的旧痕,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是,这失而复得的“完整”,并未立刻带来预想中的轻松。
杜若意反而更不自在,总觉得少了那道疤,便似被剥去了一层坚硬的外壳,面对那些或惊艳或好奇的目光时,下意识地想躲藏。
这日午后,阳光难得穿透鬼界上空常年不散的薄雾,在青石板路上投下几缕苍白的光柱。
杜若意刚从百鬼当坊出来,抱着一摞新誊写的账册,准备送回渡业府的书库。
她低着头,步履匆匆,只想快点穿过这条喧嚣的街道。新生的左脸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让她感觉格外脆弱。
刚拐进骨铃巷,一个熟悉的身影便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是何江。
他显然也是刚从别处回来,怀里抱着几卷新抄的书稿,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长衫,清瘦的身影被巷口斜射的光线拉得细长。
他似乎也没料到会在此处遇见杜若意,脚步顿住,脸上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局促和……
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杜若意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侧过身,将刚刚痊愈的左脸深深埋进臂弯抱着的账册里,只留下一个紧绷的侧影对着何江。
“姑娘?”
何江的声音带着迟疑,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挪。
“滚开!”
杜若意的声音从账册后闷闷地传来,带着一股强撑的凶狠。
像只被逼到角落的刺猬:“杵在这儿做什么?你那点破烂书摊的活儿干完了?还是又惦记着什么不该惦记的东西?”
她的指关节因为用力抱着账册而泛白,身体微微颤抖着。
新生的肌肤在账册粗糙的纸张上摩擦,带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麻痒感,提醒着她此刻的“不同”。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莫名的怨气涌上心头。
“不是的,姑娘!”
何江被她呛得脸色更白,连忙摆手解释。
声音急切又带着点读书人特有的笨拙:“我只是……恰好路过。”
“前些日子……”
“多谢姑娘宽宥,未再追究如意之事。我……”
何江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上前一步,声音低了些。
却透着一股真诚的关切:“我看姑娘气色似乎……有些不同?可是身子不适?若有需要……”
“你瞎猜什么?!”
杜若意猛地抬起头,动作之大带起了几缕散落的鬓发,那张光洁无瑕、清丽秀气的脸孔彻底暴露在幽蓝天光下。
右眼却燃着被刺痛的怒火和一种近乎自嘲的尖锐,“气色不同?身子不适?何江!你少在这里假惺惺!”
她逼近一步,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气势,新生的左脸毫无遮挡地对着何江。
声音因激动而拔高:“你是不是看见我这张脸快好了?是不是觉得现在能看了!”
“就想凑上来说几句好听的?啊?!”
巷子里穿堂的风掠过,吹得檐角几串褪色的纸风车发出空洞的呜咽。
杜若意胸膛起伏,双眼死死盯着何江,像要将何江虚伪的面皮戳穿。
“我告诉你!老娘以前什么样,现在什么样,用不着你来关心!”
“收起你那点心思,滚回你的破书摊去!”
刻薄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刀子,狠狠剜向何江。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
然而,预想中的羞赧退却并未出现。
何江的目光,在杜若意那张因愤怒而涨红、却因疤痕尽褪而显露出原本清丽轮廓的脸庞上凝固了。
尤其是那双因怒火而格外明亮的杏眼,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还有那因激动而抿紧、显得格外倔强的唇形……
一个深埋心底、刻入骨髓的影子,猝不及防地与眼前这张脸重合!
时光的壁垒轰然倒塌。
“阿……阿满?!”
是阿满!
阿满……
一声近乎破碎的惊呼,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深入骨髓的颤抖,猛地从何江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手中的书卷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散落开来,他却恍若未觉。
只是死死地盯着杜若意,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剧烈收缩,仿佛要从这张脸上找出更多确凿的证据。
这声“阿满”,如同最锋利的楔子,狠狠凿进了杜若意的脑海。
嗡……
一声极其细微、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嗡鸣在她脑中炸开。
紧接着,一道清脆如冰裂的细微响声在巷子深处突兀响起。
是赵玉,斜倚在巷尾阴影里,指尖随意弹在一枚古旧铜钱上发出的声响。
就在这铜钱清脆声音落下的瞬间,杜若意只觉得天旋地转。
无数被尘封、被扭曲、被强行剥离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冰冷刺骨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痛楚,咆哮着冲破了无形的禁锢,汹涌地灌入她的识海。
春溪村,老桃树。
花瓣如雨,落在溪边浣纱少女乌黑的发间。
她抬起头,对着岸上捧着书卷的青涩少年,展颜一笑,杏眼弯弯,盛满了揉碎的阳光。
那是……她!
她是阿滿。
少年意气风发,眼中是对未来的憧憬。
杜若意倚在桃树下,将一个绣着并蒂莲的平安符悄悄塞进他怀里,指尖冰凉,脸颊滚烫。
“何江哥哥……我等你回来……”
声音细若蚊蚣,却饱含着少女最纯粹的心事。
等待。
一年,两年……桃花开了又谢。
村人的议论从羡慕变成怜悯,再变成嘲讽。
“何江?怕是早就在京城攀了高枝,忘了咱们这小地方的姑娘了……”
父母脸上的愁容越来越深。
她守着那点微弱的希望,在溪边一遍遍搓洗衣物,指腹磨出了薄茧。
第六年,一辆气派的马车停在了家门口。
下来的人穿着簇新的锦袍,身形似乎比记忆中更高壮了些。
面容……在逆光中有些模糊,但声音带着记忆中熟悉的温柔,唤她“阿满”。
狂喜淹没了她,巨大的幸福让她忽略了心底那一丝微不可察的陌生感。
父母喜极而泣,张罗着婚事。
婚期将近,这个“何江”却越来越焦躁不安。
他时常在夜里外出,回来时身上带着陌生的、刺鼻的香火味。
看她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贪婪、狂热,又夹杂着一丝令人心悸的……狠厉。
杜若意隐隐不安,问他,他只含糊说是为婚后生计奔波。
然而,命运并未眷顾这个刚刚团聚的家。
就在杜若意与“何江”成婚后不久,一场突如其来的时疫席卷了春溪村。
先是母亲染病,汤药石沉大海,短短半月便撒手人寰。
父亲悲痛过度,加之日夜照料心力交瘁,竟也跟着一病不起,不过月余,也追随母亲而去。
接连的打击如同重锤,将她从新婚的云端狠狠砸入泥泞。
灵堂里劣质线香刺鼻的气味,纸钱燃烧的灰烬,邻里或真或假的叹息。
还有“何江”看似悲痛却隐隐透着一种焦躁的眼神……
世界在她眼前褪去了所有颜色,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深不见底的孤寂。
杜若意成了真正的孤女,唯一的依靠,只剩下身边这个刚刚“衣锦还乡”的丈夫。
随后是:
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
刺鼻的、混合着奇异香料和……血腥气的味道。
杜若意被反绑住双手,嘴里塞着破布,惊恐地看着那个不似记忆里的少年郎。
用她父亲留下的木匠工具,在昏暗的烛火下,疯狂地搅拌着一桶滚烫的、泛着诡异金光的泥浆。
那粘稠的质感,那刺目的金粉……
是金泥。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四肢百骸。
她想尖叫,喉咙里只发出绝望的声音。
“何江”脸上带着一种狂热而残忍的笑意,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他抓起滚烫的金泥,狠狠地糊向杜若意惊惧圆睁的眼睛。
滚烫……剧痛……窒息……无边的寂暗……
粘稠沉重的金泥带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糊住口鼻,灌入耳道,封住眼睛。
她拼命挣扎,身体却被死死按住。
滚烫的金泥灼烧着皮肤,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意识在灼热与窒息中迅速模糊,最后残存的感知,是那恶鬼疯狂的笑声。
和一句如同诅咒般的,在灵魂深处的话。
“百年香火……金身塑像……助我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我的好若意,你就做我的如意娘娘吧。”
无边的、永恒的黑暗。冰冷、坚硬、沉重的泥胎将她牢牢囚禁。
意识在绝望中沉浮,感官却诡异地延伸。
她能“听”到香客的祈愿,能“闻”到劣质线香的呛人烟气,能“感觉”到冰冷铜钱落在供台上的震动。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愤怒、怨恨、不甘……
如同藤蔓般滋长,缠绕着泥胎,也侵蚀着她残存的意识。
那张“何江”的脸,在无尽的黑暗与怨恨中,渐渐扭曲、模糊,最终只留下刻骨的恨意和“何江”这个名字带来的锥心之痛。
漫长的禁锢中,连她自己是谁……阿满……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只有那左半边脸在金泥封像时挣扎时留下的、深入骨髓的灼痛和后来愈合时的麻痒,成了她与“存在”唯一的、痛苦的连接点……
就这样放在伏城荒山上被供奉。
怨气滋长。
再后来……
一月白色衣装男子对她道:“百年囚人者,原是自囚人。”
她似乎被感化了,只是即将在魂飞魄散之际,李渡将她送到了鬼界,而记忆是她主动忘却。
要求了李渡收走她的记忆。
……
原来百年之前的春溪村,正是现在的伏城。
杜若意是阿满,也是伏城的夜影。?
那张刚刚恢复光洁的脸庞瞬间褪尽血色,惨白如纸。
杏眼中所有的愤怒、尖锐、伪装,都在这一刻被滔天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惊骇彻底碾碎。
杜若意的目光死死钉在何江那张写满震惊与担忧的脸上,瞳孔却死死盯着着,仿佛穿透了他,看到了那个在黑暗深处狞笑着搅拌金泥的恶鬼。
“是你……是你把我……”
杜若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腑中艰难挤出。
她颤抖的手指猛地抬起,直直指向何江,指尖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恨意而剧烈颤抖,发出撕心裂肺的控诉:
“你把我活埋进了金泥里?!!”
宁宁和渡哥约会倒计时:01!!!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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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阿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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