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撞出来一个潦草的大汉,摇头晃脑地举着酒坛喝酒,斜眼撇到了狄绣和薛香这边,顿时大喝:“狄绣!”
薛香正歪着脖子看,手腕一紧,已经被狄绣拽着跑出十米开外了。大汉也追着跑,屁股后面又跟着一位骂骂咧咧的酒家:“站住!怎么不给酒钱!”
本来就狭小的巷子里瞬时间好像多了一串奔跑的花生米。薛香体格大,又是被狄绣拽着跑的,一会儿就磕个石墩子小推车什么的,给他磕麻了,反身一脚把小推车踢出去了。可怜的独轮小推车带着一篓子的烂瓜烂果,各滚各的。
那大汉怒目暴起,单掌按下推车,顺势向上借力直接飞跃过这乱七八糟的一大摊,立在了薛香面前,酒劲未消地晃荡了小半圈。
二人眼对眼鼻子对鼻子,互相看了三秒,又互相问候了一句你谁啊,大汉便不愿再费口舌,用那只没拿着酒坛的右手抡圆了直往薛香脸上砸。
薛香握住那拳头,也给他回上一拳。
那大汉下意识用右手来挡,薛香这一拳正好砸碎了他举起来的酒坛。酒水炸开,哗啦啦撒了一地。
“我的酒我的酒!”大汉呜呜呜蹲下来试图在地上掬起这摊水,无奈早就渗进土里了。
薛香只听见喀喀喀几声筋骨弯曲膨胀的声响,大汉已经暴走成黑熊的本体形态。巨大的体型撑开了路两边的土屋,也把薛香逼退了三尺。
狄绣早就跑远了,缩站在薛香前头老远一棵树后,扯着嗓子嘶吼:“薛香!别看了!快跑啊!”
薛香拔腿就跑,背后的黑熊哐哐追着砸脚印。跑得过于快了,路过莽着头冲的狄绣的时候,又嫌弃地啧了一声,直接把她扛到了肩上继续跑。
狄绣惊呼了一下,反应过来了,同时脑袋也已经朝下了。薛香扛着人还跑得不管不顾的,给狄绣颠得肠子都要吐出来。
“薛香!”狄绣卯足了劲,一拳头捶在薛香屁股上,“好晃,我要吐了!”
薛香就一边跑一边把人从肩上挪到怀里。狄绣闻着薛香身上刚刚挖黄鳝的土腥味,心里感叹:不用自己跑路的感觉就是好。细究以往的跑路经历,要是添上这么个薛香牌人力车,得少吃多少苦头。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到背后已经没有了脚步声,薛香才停了下来。低头一看,狄绣已经睡得挂在了怀里。他把人往草垛子里一扔,没扔醒,睡得更香了。只能自己去支火烤鳝鱼了。
柴火鱼肉的香气把狄绣勾醒,她眨巴着大眼睛看着薛香手里的鱼:“好吃吗?”不会真的不给她尝两口吧。
薛香啃得十分优雅:“就你这家庭条件,吃不起大鱼大肉能理解,怎么会没吃过这个?”
狄绣这辈子吃得最好的时候,细数下来居然是在鼠仓的那几天。她知道树皮树根的味道,知道带着泥的胡萝卜的味道,也知道雪花冰雹的味道,那些酸浆果烤玉米的味道也略知一二,但她没有见过不发芽的土豆、不长虫的稻米,见过污水里游着不能吃的毒鱼,没见过躲在污泥里的黄鳝,她以为污人巷里没有正常食物。
她瘦瘦小小的,能长得这么完整,没有变异,已经是尽了全力了。
“那黑熊精是你什么人?”薛香问。
“我......我阿爹......”狄绣声音微弱,不愿承认。
薛香满脸疑惑:“你阿爹是个熊,你是个狐狸,你阿娘是个啥?噢,你阿娘是茶......”
“我阿娘死了!”狄绣抢着说。
狄绣阿娘确实也是个狐狸妖,也许是消失了也许是死了,就在三个月前。她是一个温柔但弱小的白狐狸,会在同样挨打的情况下把狄绣掩在自己身下,饱吃拳脚,无力反抗。
要不是清楚狄绣手腕子上货真价实的茶叶形印记,薛香的脑子差点就要被绕进去了。心里琢磨着这大抵是她的养父母,便也不再多问,只随手递了一条鳝鱼给她:“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软,你又欠我一笔人情债哦。”
狄绣也饿了,上来就啃了一大口,焦香的鱼皮带着紧致的鱼肉滚下肚子,又啃了一口。她可不是什么口欲很重的人,在鼠仓跟着江中元吃香喝辣的几天,她都能很克制地不去贪嘴。
这一口鱼骨没好好剔,直接咽下去卡着嗓子了,狄绣面红耳赤地咳起来。
薛香见了伸手过去一巴掌拍在狄绣的背上。狄绣把鱼骨吐出来了,人也拍伏到了薛香的肩头,手劲大就是效率。
狄绣顺势幽幽地在薛香耳边说:“薛香,你带我离开枫南岭吧,不,我带你离开枫南岭。”
薛香在她背上揉了揉刚刚那一巴掌的位置,乐了:“你怕死还是怕我死?”
狄绣琢磨了片刻:“我怕死。”阿娘拼了命地想要狄绣活着,那就不辜负她的遗愿。把薛香带出枫南岭,也算还他人情债。
薛香无声地笑笑:“你知道我为什么执意要进枫南岭的吧?总不能是进来观光的吧。世间人要进枫南岭都是相似的目的,我也一样。药方不得手我不会走的,你倒不如帮我找到药方,我连夜带你走。”
狄绣端正地坐起来:“我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从来没有听过有什么药方。”
“哟,小狐狸也学会骗了。”薛香不信。
“骗你做什么。不知道你们岭外人哪里听来的药方一说,你现在去街上,挑年纪大的问,包你一问一个不知道。”狄绣笃定。
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外面的人想尽办法要进来求医问药,里面的人却说无医无药。
也是,若是人人都知道药方的存在,外面那群歪嘴斜眼的妖怪不得全都涌过去了。
狄绣想了想:“我们可以去祭神会问马婆婆,她是我们这里最年长的妖怪了。”
马婆婆只在祭神会的时候出现,其他时间也没有人知道她住在哪里。
薛香歪着脖子,一脸阳光:“什么会?什么时候开?怎么参加?马婆婆知道药方?”他像一个炮筒一样,突突突地发射问题。
算算时间,大会约莫就在三天之后有一次。至于如何参加,谁都可以参加,或者说,污人巷的谁都必须参加。
谁都有可能成为这场祭神会的祭品,也没有人知道祭品最后的去向是哪里。年纪大一点还混迹在污人巷的妖怪会说,献祭是登向极乐的路,祭品是要去给神仙们做座下童子的。
这种无法验证又极具蛊惑性的话,狄绣从未信过。要不然狄绣会想着逃离枫南岭呢,她就被选上了上上一届的祭品。她跑了,就有人代替她献祭了,这个跑掉的祭品并不会被放过,她将永远被书写在祭品的名单上。第一个代替她的祭品,就是她柔弱又可怜的阿娘,第二个替代者是她阿爹,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阿爹这个祭品被献祭之后神奇地回到了污人巷。
狄绣的阿爹被骂作失败的祭祀品,走哪儿都被指着脊梁骨批判,因为神生气了,上个月里污人巷的变异人数上涨了许多。但是背地里整个污人巷的妖兽们又把这个奇迹翻来覆去地品评,都想找到其中的机巧能让自己也在被选为祭品之后发现前路并不美好的话,成为幸运的回归者。
但如果狄绣光明正大地去参加,那都不需要选取新的替代品,她直接就会被抬上献祭台了。她需要悄悄地、掩人耳目地混迹到当天的人群里。
薛香只当狄绣要带他去询问关于药方的事情,已经开始谋划如何化形潜入了:“我变成一只三足蟾怎么样?会不会不够变态?变成八足蟾好了……”
他像一团砰砰啪啪的屁在那里不停地变换自己的形态,扭头一看,狄绣消失了。薛香这个蜘蛛蟾搬弄着跟他尚且不熟的几只脚,走不了三步路前脚就开始跟后脚打架。
一只大头小苍蝇“扑啦啦”弹飞起来,甩着跟自己也不太熟的翅膀,晃荡着停在了薛香脸上,又脚滑往下跐溜了一段后,扑腾着往上停了停。
“我这个也认不出来吧?”苍蝇开口说话了。
“……”
第三天很快就到了。污人巷的广场上挤满了歪七扭八的妖怪们。人群显然比往常更加兴奋,互相开着要去当神仙的玩笑。角落里还有一群精怪围着那只醉酒的黑熊嘀嘀咕咕。
薛香跟他的新脚处出了一点感情,平稳地载着眼皮上的苍蝇迈进了场子。
主持大会的就是年迈的马婆婆,她两颊的皱褶松松垮垮地和鬓毛一起垂到了地上。“安静,安静……”她连喊了好几声,声音淹没在嘈嘈声里,一点没有人回应。于是她杵了杵手里的拐杖,让自己站得稳一点,发出一道撕破环境音的嘶鸣。人群安静了些许。
“抽签、抽签……”老马喊完脑袋嗡嗡地泛着眩晕。
“马判官!”角落里有人叫了一声老马的外号,“我有疑问!”这人指着鬼迷日眼的黑熊问:“这次不接着选他吗?”
人群沉默了小片刻,然后就有三两个附和的:“对啊对啊,该继续把上个月的祭品献上去啊。”接着,又有别的声音:“这次选他又失败了怎么办!上个月失败了,神给咱好果子吃了吗!”两个想法阵营的人立刻辩得唾沫子起飞。
“安静、安静……”老马无力。
“你们这供的是哪个神?掌管药方的神?”薛香小声地问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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