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光
疏桐已经不记得自己跋涉了多久,才抵达这座名为“承京”的都城。来时浩浩荡荡的同伴,如同被这座巨大城池无声吞噬的尘埃,最终只剩下他孑然一身。他像一片飘零的叶子,落入了一个精心编织的罗网。
网的主人,是权倾朝野的靖安侯,萧澈。
疏桐被“请”进了侯府深处一间华美却幽暗的厢房。巨大的雕花木窗是房间唯一的明亮来源,却如同画框,框住了外面一方小小的、自由的天地。他被告知,他的存在,是萧侯爷应对政敌的一枚关键棋子。至于他是技不如人,被萧澈以雷霆手段算计拿捏至此,还是……这本就是他潜入侯府、伺机而动的计划?连疏桐自己,在日复一日的幽禁中,有时也分不清那最初的界限。
自由被剥夺了。他无法踏出这房间半步。或许是入府时受的伤未曾痊愈,也或许是这无形的牢笼抽干了他的力气,他整日倦怠,大部分时间都卧在那张宽大却冰冷的紫檀木床上。目光所及,唯有那扇木窗,以及窗外院落里,随着时辰移动变幻的光影。
唯一能打破这死寂的,是萧澈。
这位在外以铁血手腕著称的侯爷,回到这间幽室,却像是卸下了沉重的铠甲。他不出门时,便会屏退左右,只与疏桐待在一起。天气晴好,他会命人将所有的门窗尽数打开,让带着草木清香的微风灌满房间。视线豁然开朗,可以清晰地看到窗外那个不大却精致的荷花池。夏日里,粉白的荷花亭亭玉立,碧叶连天。
他们常常就这样,不发一言,并肩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或是依偎在床榻间,静静地看着那一池荷花,看蜻蜓点水,看日光在池面上碎成粼粼金片。时间仿佛凝固,只剩下彼此清浅的呼吸。到了夜里,萧澈会自然而然地拥他入眠。他的怀抱坚实而温暖,手臂环过疏桐的腰身,将他紧紧扣在怀中,下巴抵着他的发顶。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却又奇异地让疏桐感到一种沉溺般的安心。仿佛漂泊无依的孤舟终于停靠在了港湾,纵使这港湾本身亦是囚笼。在那一刻,肌肤相贴,体温交融,疏桐恍惚觉得,这狭窄的一方天地,便是他拥有的整个世界,沉重却也…温暖得令人心颤。
疏桐并非完全无所事事。萧澈默许了他教导府中精心挑选的三个少年——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聪慧异常,一点即透。疏桐将自己胸中所学,关于经史、谋略、人心,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他隐隐感觉到,萧澈此举,或许也有其深意,但他并不在意。能在这牢笼里播下思想的种子,于他而言,是另一种形式的呼吸。
一日午后,疏桐斜倚在床头,唤来了那个名叫林晚的女孩。他指着一篇摊开的策论文章,文章标题已模糊在记忆的光影里,只记得是讨论朝堂吏治的。
“晚儿,读。”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林晚清脆地读完,眼中带着求教的亮光看向疏桐。
疏桐的目光掠过窗外摇曳的荷影,落回少女认真的脸庞上,缓缓开口:“读书,最忌人云亦云,做他人思想的传声筒。要有自己的骨头,自己的脑子。”他指着文章中的一处,“这里,观点犀利,直指积弊,是对的。但你要想,为何它对?是论据充分?还是切中了要害的本质?”
他的手指又移到另一处:“再看这里,看似有理,实则偏颇狭隘。为何你觉得它不对?是立场先行?还是忽略了更复杂的现实?”疏桐停顿了一下,看着林晚思索的眼睛,声音沉静而有力,“而更要紧的是,你要去想,写这文章的人,他为何觉得此处有理?他站在什么位置?看到了什么?又想要什么结果?人心如渊,立场如峰。同一件事,站在不同的山峰看,风景截然不同。你要学会…站在别人的峰顶看风景,理解他们的风景,然后用你的智慧,引导他们的视线,或者,在他们视线的盲区里,达成你想要的结果。这才是真正的‘解’。”
林晚眼中光芒闪动,似有所悟,又带着一丝超越年龄的了然和忧虑,她飞快地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疏桐微微一笑,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去吧。你们的路,该自己走了。记住今日所言,便是记住了为师的心意。”他挥挥手,让三个若有所思的学生退下。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后的背影,疏桐知道,他点燃的火种,已经足够明亮,可以独自去照亮他们理想中的前路了。他的使命,在这一方囚笼里,竟也悄然完成。
门被轻轻推开,熟悉的脚步声带着室外的微尘气息靠近。萧澈回来了,带着一身属于外界的、疏桐无法触及的喧嚣与寒意。
疏桐没有回头,依旧望着那扇雕花木窗。窗外,暮色四合,荷花池笼罩在朦胧的灰蓝里,只余下模糊的轮廓。房内没有点灯,光线迅速昏暗下去。
床榻微微下陷,带着凉意的身躯靠了过来,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手臂从后面环抱住他,将他整个纳入怀中。那熟悉的、混合着冷冽熏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气息瞬间包裹了疏桐。萧澈的下巴抵在他的颈窝,温热的呼吸拂过敏感的皮肤。
“在看什么?”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
“看光…消失了。”疏桐轻声回答,感受着身后胸膛传来的、逐渐变得温热的暖意,以及那越收越紧的力道,仿佛要将他揉碎嵌入骨血。这拥抱依旧是禁锢的枷锁,却也是寒夜里唯一的暖源。
萧澈没有追问,只是更紧地拥着他,两人一同沉入这昏暗房间的寂静里。彼此的体温在沉默中交换、融合,驱散着暮色带来的微凉。
疏桐闭上眼。荷花的香气似乎更幽微了。他不再去想自己是棋子还是执棋人,是囚徒还是潜伏者。此刻,在这方被权势与阴谋重重包裹的天地里,在这带着掠夺意味的怀抱中,他感受到一种近乎悖论的“拥有”。萧澈的气息侵占了他的呼吸,萧澈的体温熨帖着他的冰冷,萧澈的心跳隔着衣料撞击着他的背脊,沉重而有力。
世界很大,风雨飘摇。而他的世界,被强行压缩在这昏暗的厢房,被束缚在这个男人的臂弯里。荒谬的是,在这绝对的禁锢之中,在这失去自由、前途未卜的境地里,在这与危险源头紧密相贴的时刻,他竟然感到一种奇异的、近乎绝望的……安全感和归属感。
像漂泊的船终于触礁沉没,却在窒息的海底,触到了唯一坚实的存在。
他微微向后靠了靠,更深地陷入那个怀抱。窗外最后一丝天光隐没,房间彻底陷入黑暗。只有身后那人沉稳的心跳和温热的呼吸,是这无边黑暗里,唯一真实的坐标。
棋局仍在外面风云变幻,而他的战场,就在这方寸之间,在这具既是牢笼又是堡垒的怀抱里。疏桐无声地喟叹,放任自己沉溺于这危险的温暖。明日如何?是破局而出,还是玉石俱焚?或是……永远困在这囚笼般的光影与怀抱中?
他等待着。如同等待一场不知何时降临的风暴,或是……一个早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结局。
黑暗中,只有两人依偎的身影,和窗外,那池在夜色里沉默绽放的荷。门扉紧闭,隔绝了外界的纷扰,也锁住了这一室复杂难言的纠缠与微光。
2025年6月24日 囚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2025年6月24日 囚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