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了。
隔离酒店的房间像一口被遗忘的棺材,散发着消毒水和灰尘混合的、陈腐冰冷的气息。窗外,城市似乎被按下了静音键,连一丝车流的呜咽都吝啬传来。只有空调单调的嗡鸣,在四壁间空洞地回响,像某种垂死生物最后的喘息。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沉重地压在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的阻力。
不知何时昏睡过去的。再睁眼,意识却沉在一片更深的、黏腻的黑暗中。身下坚硬冰冷,硌得骨头生疼。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朽木、湿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甜气味,蛮横地钻进鼻腔,带着坟墓深处的寒意。我动弹不得,仿佛被浇筑在冰冷的混凝土里,只有眼球能勉强转动,徒劳地捕捉着绝对的虚无。
忽然,脚踝传来一阵刺骨的冰寒。
那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骨头缝里、从骨髓深处钻出来的。它像一条阴毒的蛇,贴着皮肤,缓慢地、不容抗拒地向上蔓延。小腿,膝盖,大腿……寒意所过之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肌肉僵硬如铁。一种被巨大危险锁定的恐怖攫住了心脏,疯狂捶打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濒死的窒息感。
它……在爬。
那东西没有重量,只有彻骨的阴冷和一种难以名状的“存在感”。它冰冷滑腻的肢体,或者说某种类似肢体的触感,正一寸寸碾过我的皮肤、肌肉、骨骼,把我当成一块垫脚石。那感觉清晰得令人发狂——不是踩踏,是爬行。冰冷的、带着某种粘稠湿气的摩擦感,缓慢地,沿着我的脊背,向上蠕动。
“呃……”一声破碎的呻吟卡在喉咙深处,如同溺水者徒劳的挣扎。牙齿在黑暗中格格打颤,恐惧像冰冷的钢针,密密麻麻地刺穿每一寸神经。
那东西终于爬上了我的后背。冰冷彻骨的压力覆盖了整个脊椎,仿佛一块巨大的寒冰直接压在了神经上。它停住了。一股更加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喷在我的后颈上,带着井底淤泥和尸骸的腥甜。
接着,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更像是直接在颅骨内刮擦,沙哑、干涩,像枯枝在粗糙的石面上拖行,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刮骨的寒意。
“四十九天……炼狱……”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积攒着力量,“怨气……终成……厉鬼……”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我的意识。四十九天?炼狱?厉鬼?混乱的念头如同沸水中的气泡,疯狂炸裂。
然后,那沉重的、非人的压力开始移动,沿着我的脊背,向上爬去。肩胛骨被冰冷的硬物抵住,像踩踏。锁骨……脖子……那冰冷滑腻的触感,蛇一样缠绕上来。下巴被重重地压了一下,几乎能听到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
它爬到了我的头顶。所有的重量都集中在天灵盖一点,压得我眼冒金星,颅骨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冰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液体,顺着我的发丝和额头蜿蜒流下。
头顶上方,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骨头摩擦的“咔哒”声,然后是几粒细小的砂石掉落在脸上。紧接着,一缕极其微弱、冰冷异常的风,拂过我的头顶。那风带着外面世界的空旷和寒意,与井底凝滞的腐朽截然不同。
它……出去了。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井口上方飘落,像一片淬毒的雪花,落在我的意识上。“……还算……结实。”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收你……当小弟。”那沙砾摩擦般的声音再次响起,语调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施舍。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感觉身体里某种东西猛地一松,仿佛一根勒进血肉的绳索被骤然割断。一直禁锢着我的、来自井底和那东西的无形压力,潮水般退去。
“爬上来。”
这三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像冰冷的铁钎钉进我的脑海。身体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着。我僵硬地、笨拙地翻过身,双手胡乱地摸索着粗糙冰冷的井壁。指尖传来湿滑黏腻的苔藓触感,以及石缝深处渗出的刺骨寒意。每一寸移动都伴随着骨骼的酸涩摩擦声,如同生锈的机器在强行启动。我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抠着那些湿滑的凸起,一点一点,把自己从井底的淤泥中拔出来,向上挪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辈子。最后一股力气耗尽,我猛地向前一扑,上半身终于重重地摔在了井口外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碎石硌着胸口,带来尖锐的疼痛,但这痛楚却如此真实,如此……令人欣喜。我贪婪地大口呼吸着,虽然空气里弥漫着枯草和夜露的凉意,但毕竟不再是井底那令人窒息的腐臭。
肺叶像破风箱一样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灼痛。我挣扎着,用颤抖的双臂支撑起身体,想要把下半身也从那口吞噬一切的深井里彻底拖出来。
就在这时,一双手伸到了我的腋下。
那手……冰冷得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僵硬如同铁钳。它毫不费力地将我像拖拽一件沉重的行李一样,猛地提出了井口。我重重摔在井边的荒草地上,溅起一片湿冷的泥点。月光惨白,勾勒出眼前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个高挑、瘦削的身影,穿着辨不出颜色和式样的破旧衣衫,长发在夜风中如枯草般无声飘动。脸孔隐在浓重的阴影里,唯有一双眼睛的位置,似乎有两点极其幽暗的光在闪烁,像深潭底沉淀了千年的寒冰。
它无声地站在那里,一股无形的、令人骨髓都为之冻结的寒意以它为中心弥漫开来,周围的虫鸣瞬间死寂。我瘫在地上,牙齿不受控制地打战,连抬头直视那阴影的勇气都彻底消失。
“走。”那个沙哑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简短得如同铁器相撞。
它没有看我,径直转身,像一片被风吹动的纸灰,无声无息地向前飘去。我的身体再一次违背了意志,像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挣扎着从冰冷潮湿的草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跟在那个散发着非人寒气的背影之后。每一步都踩在虚浮的黑暗里,深一脚浅一脚,走向未知的前方。
不知走了多久,转过一个荒凉的山坳,前方竟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像一个被遗弃在荒野中的萤火虫。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辆破旧的观光车,车身锈迹斑斑,油漆剥落,几块车窗玻璃碎裂,用肮脏的塑料布勉强糊着。车头一盏昏黄的独眼车灯有气无力地亮着,照亮一小片飞舞的尘埃。车子孤零零地停在一条坑洼不平的土路中央,像一个垂死的铁皮怪物。
那个冰冷的背影在车门处停顿了一下,并未回头,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倏地消失在车厢的黑暗里。车门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呻吟,敞开着,像一张沉默等待的巨口。
我别无选择。手脚并用地爬上那几级冰冷的铁皮台阶,踏入车厢。
一股浓烈的铁锈味、机油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如同捂了很久的烂抹布般的酸腐气味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车内光线昏暗,只有驾驶台上几个仪表盘散发着幽幽的绿光,映照着几张模糊不清的脸孔。那些人影一动不动地坐在布满灰尘的座椅上,如同早已僵硬的蜡像,没有任何声音,甚至感觉不到呼吸的起伏。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
我摸索着,在靠近车尾的一个空位坐下,冰冷的硬塑料座椅硌着骨头。身体深处残留的恐惧和井底的阴寒尚未散去,又被这死寂车厢里的诡异氛围死死攥住。
引擎毫无征兆地轰鸣起来,发出破旧风箱般吃力的喘息和剧烈的咳嗽。车身随之猛烈地抖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昏黄的车灯陡然亮起,刺破前方的黑暗。车子猛地向前一窜,毫无预兆地冲了出去,把我狠狠掼在冰冷的椅背上。
土路很快变成了狭窄、陡峭的盘山公路。一侧是刀削斧劈般的黑色山崖,沉默地压下来;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的幽暗深渊,只有偶尔几棵歪斜的枯树从峭壁的缝隙中探出狰狞的枝桠。路面坑洼不平,布满了碎石和塌方滚落的泥土。车子像喝醉了酒一样,在仅容一车通过的险路上疯狂颠簸、扭动,每一次剧烈的摇晃都伴随着金属扭曲的呻吟和乘客们压抑不住的惊呼。
每一次濒临绝境,都伴随着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和令人心脏停跳的失控感。一次,车子在急弯处失控甩尾,外侧的轮胎距离悬崖边缘只有不到一掌宽的距离,碎石簌簌滚落深渊,久久听不见回响。又一次,一块巨大的落石轰然砸在前方几米处的路面上,烟尘弥漫,司机在千钧一发之际猛打方向盘,车身擦着巨石边缘惊险掠过,金属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叫。还有一次,前方突然出现一片因雨水冲刷而松软的塌方区,车子几乎是贴着那不断滑落的泥石流边缘冲了过去……
每一次死里逃生,车厢里都会爆发出一阵劫后余生的、带着哭腔的欢呼和掌声。蜡像般沉默的乘客们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拍打着座椅,互相拍打着肩膀,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突然的释放而变形走调。
“老天爷保佑啊!”一个嘶哑的男声喊道。
“开慢点!师傅开慢点啊!”带着哭腔的女声哀求。
“过去了!又过去了!命大!真是命大啊!”有人语无伦次地重复着。
这些声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混合着引擎的嘶吼和车身的哀鸣。我紧紧抓住身下冰冷的金属轮椅扶手——不知何时,我竟发现自己被固定在一架同样破旧冰冷的轮椅上,粗糙的帆布安全带勒进腹部。每一次险象环生带来的剧烈晃动,都让我像狂风中的草叶般在轮椅上无助地摇晃、碰撞。胃里翻江倒海,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那些欢呼声,那些庆幸的呼喊,听在我耳中却如同地狱传来的噪音,每一次都让心脏痉挛般抽搐。
就在刚刚又躲过一处路面深坑,车身剧烈地弹跳了一下,车厢里再次爆发出近乎癫狂的庆幸吼叫时,司机位置,那个一直佝偻着背、沉默得像块石头的黑影,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其短促、仿佛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嗬”声。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瞬间刺破了车厢里所有虚假的庆幸泡沫。
欢呼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带着尚未褪去的狂喜和瞬间冻结的惊疑,齐刷刷射向前方。
车灯昏黄的光柱,像垂死病人最后的目光,颤抖着刺破前方的黑暗。就在弯道的尽头,另一束同样昏黄、同样摇摇晃晃的车灯光柱,毫无预兆地、笔直地撞了过来!
是另一辆观光车!
一模一样的破旧外壳,一模一样的独眼车灯,一模一样的锈迹斑斑。它像我们这辆车的幽灵倒影,正对着我们,在狭窄得仅容一车勉强通过的盘山公路上,迎头冲来!
距离在瞬间被压缩。对方车灯那昏黄的光晕迅速放大,吞噬着中间仅存的黑暗。我能清晰地看到对面挡风玻璃后,一张张因极度惊恐而扭曲变形的脸孔,嘴巴张成绝望的黑洞,无声地呐喊着。
“啊——!!!”
我们车厢里,一个女乘客终于发出了迟来的、撕裂般的尖叫。
几乎是尖叫声响起的同时,我们那如同石雕般的司机,放在方向盘上的双手猛地向右侧死命一抡!动作幅度之大,带着一种同归于尽般的决绝!
“嘎吱——!!!”
轮胎在粗糙的路面上发出濒死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尖叫。一股巨大的、完全失控的离心力瞬间攫住了整辆车。我感觉自己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连同身下的轮椅,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向车厢左侧甩去!安全带瞬间勒进皮肉,带来窒息般的剧痛。视野天旋地转,耳中灌满了金属扭曲的呻吟、乘客们绝望的惨嚎和身体撞击车壁的闷响。
失控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在翻滚颠倒的视野碎片里,我看到了对面那辆观光车——它似乎也做出了闪避的动作,但显然太迟了。它的车头猛地向内侧悬崖的方向一偏……
然后,它消失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的、令人心悸的撞击声,紧接着是金属结构被巨力撕裂、扭曲、折断的刺耳交响,从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中骤然爆发,又迅速被深渊吞没,只剩下一些细碎的、令人牙酸的坠落余音。
我们的车在剧烈甩尾后,像一匹脱缰的疯马,车尾狠狠扫过路边凸起的岩石护栏,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刮擦声和火星四溅,终于带着刺耳的刹车声,险之又险地停在了悬崖边缘。车头微微探出悬崖,悬在虚空之上。
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引擎盖下传来垂死般的“嗤嗤”漏气声。
浓烈的血腥味、尘土味和汽油味瞬间弥漫开来,呛得人无法呼吸。
我瘫在轮椅上,安全带深深勒进腹部,勒得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眼前金星乱冒,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巨大的虚脱感还没涌上来,一股更加强大的惯性力量再次袭来!这一次,是来自车尾方向——刚才那记亡命的甩尾,车身猛地顿住,但轮椅上被甩到极限的我,还带着向前的巨大冲势!
“咔哒!”
一声轻响。是轮椅固定卡扣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崩开了!
时间再次被拉长,却充满了冰冷的细节。我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身体连同沉重的轮椅一起脱离了车厢的地板,在弥漫着血腥和尘土的空气中短暂地悬空。
视野中,是洞开的、扭曲变形的车厢侧门。门外,是幽暗的虚空。
然后,是坠落。
失重感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后背传来沉闷的撞击,紧接着是轮椅金属骨架砸在硬物上发出的钝响。我连人带椅,摔在了坚硬冰冷的柏油路面上。
剧痛瞬间从后背和臀部炸开,眼前发黑。轮椅在巨大的冲击力下侧翻在地,金属扶手冰冷地压着我的肋骨。我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被卡在倾倒的轮椅和地面之间,动弹不得。
浓稠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像一堵无形的墙,轰然砸在我的脸上,强行挤进鼻腔、口腔,甚至每一个毛孔。这气味浓烈、腥甜、滚烫,带着生命最后时刻的绝望和内脏破裂的污浊。
我艰难地转动唯一还能活动的脖颈,目光所及之处,是地狱。
破碎。到处都是破碎。
柏油路面不再是路面,而是一片猩红、黏腻、令人作呕的屠宰场。暗红的血液肆意流淌,在低洼处汇聚成反光的血泊。更大片的区域,则被各种难以名状的、属于人类躯体的组织和碎块覆盖。断裂的、扭曲的白色骨茬刺破血肉,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森然的光。撕裂的肌肉纤维像纠结的红色麻绳,内脏的碎片——暗紫色的肝叶、粉白色的肠管、还在微微搏动的暗红肉块……散落得到处都是,像被顽童肆意丢弃的垃圾。一只断手,指节扭曲,孤零零地落在我脚边不到半米的地方,掌心向上,仿佛在无声地祈求。不远处,一颗头颅歪斜地嵌在一堆模糊的血肉里,眼睛空洞地圆睁着,凝固着最后的、无法理解的巨大惊恐。
我就被甩落在这片尸山血海的正中央。倾倒的轮椅像一道脆弱的藩篱,将我半困在其中,却又无法阻挡那些温热、黏稠、散发着浓烈铁锈味的液体迅速漫延过来,浸透了我的裤脚,冰冷地贴在小腿上。
胃部一阵剧烈的翻搅,酸液猛地涌上喉咙。我张开嘴,想要呕吐,想要尖叫,想要把胸腔里那几乎要炸开的恐惧和恶心统统宣泄出去。
“呃……嗬……”
声音被死死扼在喉咙深处。仿佛有一只冰冷滑腻的手,从内里死死攥住了我的气管。每一次试图吸气,灌入的只有那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混合着碎肉和尘土的味道,像粗糙的砂纸摩擦着脆弱的喉管。我徒劳地痉挛着,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抽气声,却连一丝微弱的呜咽都挤不出来。冰冷的泪水混合着冷汗,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模糊了眼前这片人间地狱的景象,却无法冲淡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
就在这片无声的、濒死的挣扎中,我的目光越过近处那截断裂的、沾满泥污的小腿,茫然地投向远处翻滚着稀薄血雾的深渊边缘。
血雾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一抹极其刺目的猩红,在弥漫的暗红与尘土中突兀地一闪。像一滴浓稠到化不开的新鲜血液,又像……一件被血浸透的、残破不堪的衣角。
那抹红色,似乎极其缓慢地向上“飘”了一瞬,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紧接着,它又悄无声息地隐没在翻滚的暗色雾气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幻觉?还是……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终于从我的喉咙深处冲破桎梏,爆发出来。
*“啊——!”*
尖叫的尾音尚在喉头震颤,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冰冷刺骨的井壁,没有腐朽的泥土味,没有呼啸的山风,没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满地令人作呕的碎尸。只有一片沉滞的、近乎凝固的黑暗,以及身下床垫那熟悉而陌生的柔软触感。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疯狂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全身的肌肉,带来一阵阵麻痹般的酸痛。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睡衣,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寒意直透骨髓。喉咙深处残留着尖叫后的灼痛和干涩,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摩擦的痛感。
是梦。
只是一个梦。
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如同搁浅的鱼,贪婪地攫取着房间里并不新鲜的空气。肺叶火烧火燎。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刚从冻土里挖出来的木头,每一块肌肉都残留着梦中被碾压、被束缚的酸胀和疼痛。尤其是后背和臀部,那种被冰冷轮椅扶手硌压、最后重重摔在坚硬路面上的钝痛感,依旧清晰地烙印在神经末梢,挥之不去。我甚至下意识地屈了屈手指,仿佛还能感受到井壁上湿滑的苔藓和石头的冰冷棱角。
房间里一片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连空调那单调的嗡鸣声也消失了。窗户紧闭着,厚重的窗帘将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一丝光,一点声音都无法渗透进来。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止了流动,空气粘稠得如同某种胶质,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只有我自己粗重、紊乱的喘息声在黑暗中回荡,显得格外响亮,格外孤独。
我像个溺水者终于触到水面,猛地吸进一大口这凝固的空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冷汗沿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微弱的刺痛和酸涩。
就在这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厚重的窗帘。
在靠近地面的地方,两片厚重的绒布之间,不知何时,竟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
一缕微光,极其微弱,极其冰冷,像一根纤细的、淬着寒意的银针,从那道缝隙中悄然刺了进来。
它静静地投射在深色的地毯上,形成一个模糊的、狭长的光斑。
那光的颜色……惨白中带着一点幽蓝。毫无温度。
像极了……像极了梦中那辆坠崖的观光车,在最后翻滚下深渊的瞬间,从破碎的车窗里投射出来的、那束绝望而冰冷的车灯光。
隔离酒店里做的梦,时间为2022年3月30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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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2022年3月30号 陪葬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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