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胞胎
**《七月十五日》**
**作者：杜明**
日记本摊开在桌上，钢笔尖悬停在粗糙的纸页上方，墨水晕开一个小黑点，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我叫杜明，但我不是杜明。
或者说，我不是这个“杜明”。
几个小时前，我还在自己的床上，为一个普通的项目报告焦头烂额。然后，意识像被强行抽离，卷入一个冰冷的漩涡。再睁眼，我就在这具身体里了。陌生的房间，陌生的校服挂在椅背，书桌上摊着高二的习题册。记忆碎片像冰锥刺进脑海——另一个杜明的记忆。他是双胞胎里的弟弟。就在今天下午，他爬上学校旧实验楼的天台，一跃而下。
而我，现在成了他。回到了他死前四十八小时。
起初是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我拼命想回去，像溺水者扑腾，但无济于事。这具身体，这间屋子，像粘稠的沼泽，死死困住了我。直到客厅传来细微的响动，门锁转动的声音。
“明明？回来了？”是妈妈的声音。温婉，柔和，像羽毛拂过耳廓。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翻涌，应了一声。我必须扮演“杜明”，弄清楚他为什么会死。根据残留的记忆碎片，这个家似乎……不对劲。
饭桌上，气氛“温馨”得诡异。
水晶吊灯的光线柔和地洒在精致的骨瓷餐具上。父亲杜振国，本市有名的心理学教授，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温和。母亲林雅芝，永远穿着得体的旗袍，笑容温婉，是社区慈善活动的积极分子。哥哥杜明——是的，他也叫杜明，双胞胎兄弟共享一个名字，据说是为了“增强联结”——正慢条斯理地切割着盘子里的牛排，动作优雅得像在表演。
“明明，”父亲开口，声音不高，带着学者特有的沉稳，“今天在学校，感觉怎么样？”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盘中的食物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我刚想敷衍一句“还行”，哥哥却先笑了。他的笑容和母亲如出一辙，温和得没有一丝破绽。“爸，您忘了？今天是物理随堂测验的日子。弟弟昨晚复习到很晚，想必很有把握吧？”他看向我，眼神清澈，却像冰冷的探针，“不过，最后那道电磁感应的综合题，确实有点难度。我记得你好像卡住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那道题……记忆碎片里，弟弟确实卡了很久，最后几乎是胡乱填的。哥哥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他明明在隔壁班。
“哦？”父亲这才抬眼，目光像精准的手术刀，落在我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有困难？没关系，学习总有起伏。不过，明明，你要记住，专注力是成功的关键。任何一点分心，都可能让你错过重要的解题思路。”他顿了顿，拿起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就像上次，你因为窗外一只鸟叫，错过了老师讲的要点，导致整个单元理解有偏差。这种‘小小的失神’，积累起来，就是巨大的鸿沟。”
他的话像细密的针，扎进皮肤。没有指责，没有愤怒，只有陈述“事实”的冷静，和“为你好”的提醒。可我清晰地感觉到，身体内部，属于原主“杜明”的某根神经在抽搐，一种熟悉的、冰冷的恐慌在蔓延。
“妈炖了你最喜欢的莲藕排骨汤，多喝点。”母亲适时地盛了一碗汤，轻轻放在我面前。汤很香，热气氤氲。“你最近是不是又瘦了点？学习重要，身体更要紧。你看你哥哥，作息规律，饮食均衡，气色多好。”她的语气充满怜爱，眼神却像在对比两件陈列品，一件完美无瑕，一件略有瑕疵。
哥哥适时地挺直了背，露出一个谦逊的微笑。
我低头喝汤，浓稠的汤汁滑入喉咙，却像灌了铅。每一句看似关心的话语，每一个温和的眼神，都像无形的丝线，一层层缠绕上来，勒紧。它们不直接攻击，却无处不在，精准地戳中每一个弱点，每一次失误，然后将其放大，与“完美”的哥哥进行残酷的对比。没有打骂，没有咆哮，只有这种温水煮青蛙般的、无处不在的否定和暗示：你不够专注，你容易分心，你不够好，你不如哥哥。
这不是爱，是精密的精神凌迟。
晚上，我借口复习，把自己关在“杜明”的房间里。我需要找到更多线索。书桌抽屉上了锁。我凭着记忆碎片里一个模糊的印象——母亲在他十岁生日时，用一种近乎悲悯的语气说“这孩子心思重，总喜欢藏些小秘密”——在书架最底层，一本厚厚《心理学导论》（父亲著作）的书脊夹层里，找到了一把小小的黄铜钥匙。
打开抽屉，里面没有日记，只有一些零碎的东西：几张揉皱的、画着诡异扭曲线条的草稿纸；一枚边缘磨损得厉害的硬币；还有一个……用橡皮筋捆着的、厚厚的纸卷。
我解开橡皮筋，展开纸卷。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同一个名字，用一种近乎疯狂的笔触，一遍又一遍地书写、涂黑、覆盖：
**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杜明极致的疯狂中，竟透着一丝诡异的清醒。纸卷的背面，是几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像是用尽最后力气刻下的：
> 他们没打我。
> 他们没骂我。
> 他们只是……看着我坏掉。
> 用爱，用期待，用“为你好”。
> 用哥哥这面完美的镜子，照出我所有的裂缝。
> 然后说：看，这是你的问题，你需要调整。
> 我是杜明，我是杜明，我是杜明……
> 可“杜明”为什么只能有一个样子？
> 为什么坏掉的那个必须是我？
> 镜子碎了就好了。都碎了就好了。
> 7月15日，下午3点。实验楼顶。风很大。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7月15日……下午3点……就是明天！这就是他选择结束的时间和地点！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了。没有敲门。
哥哥杜明站在门口，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手里端着一杯牛奶。“看你房间灯还亮着，就知道你在用功。喝杯牛奶，别熬太晚。”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我慌乱中还没来得及完全合拢的抽屉缝隙，以及桌上那张写满“杜明”的纸卷。他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仿佛看到的只是最寻常的草稿纸。
“谢谢哥。”我的声音有些发紧。
他没有立刻离开，反而走进来，将牛奶放在书桌一角，手指轻轻拂过那本厚厚的《心理学导论》。“爸的书，很深刻吧？有时候，人心比任何复杂的理论都难懂。”他顿了顿，看向我，眼神深处似乎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怜悯，或者说是……洞悉一切的了然。“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明明。我们是一体的，你的困扰，就是我的困扰。早点休息。”
他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那杯温热的牛奶放在桌上，袅袅热气升腾，却让我感到刺骨的寒冷。他的话，像最柔软的绳索，勒住了我的喉咙。“我们是一体的”……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抽屉里的东西！他甚至可能知道我不是原来的杜明！那种洞悉一切的眼神……他不是在关心弟弟，他是在确认，确认这个“瑕疵品”是否还在按部就班地走向既定的结局！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我，但更可怕的是，一股陌生的、灼热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冲动，正从这具身体深处，从那些被压抑了十几年的记忆碎片里，疯狂地涌上来！是原主杜明的情绪！是那个被“爱”和“期待”凌迟至疯的灵魂残留的恨意和绝望！
“滚开！滚出我的脑子！”我抱着头，低声嘶吼，指甲深深抠进头皮。但那股疯狂如同跗骨之蛆，迅速侵蚀着我的理智。我猛地抓起桌上的钢笔，像抓住救命稻草，又像抓住一件凶器，狠狠地在摊开的日记本上划下第一笔，笔尖刺破了纸张：
**7月14日夜**
我不是杜明！但我被困在他的身体里，困在这个精致的疯人院！
我看到了他的遗书，不，是他的疯人呓语，写在成千上万个“杜明”的背面。明天下午三点，实验楼顶。他计划好的解脱，或者……献祭？
晚饭时，父亲用“专注力”的手术刀切割我，母亲用“哥哥榜样”的砒霜喂养我，而哥哥……那个完美的镜像，他端着牛奶进来，眼神像X光，穿透我的皮囊，看到了里面正在腐烂的灵魂。他说“我们是一体的”。哈！多么可怕的共生！他吸食着弟弟的“不正常”来维持自己的“完美”！这个家，光鲜亮丽的外皮下，蠕动着的是以爱为名的蛆虫！
他们不打不骂，他们只是日复一日，用温柔的语调、失望的眼神、无处不在的对比，把你灵魂的螺丝一颗颗拧松，看着你摇摇欲坠，然后优雅地递上一杯压垮骆驼的牛奶。
**我恨他们！**
（笔迹在这里突然变得极其用力、狂乱，墨水晕开大片）不……不对……这恨意不是我的……是他的！是杜明的！这具身体的原主！他的怨毒像黑色的沥青，正顺着我的血管倒灌进来！他在影响我！他想拖着我一起下地狱！
冷静！我必须冷静！我是来……我是来干什么的？阻止他？还是……见证？
（字迹再次变化，变得细小、颤抖）好冷。那杯牛奶……哥哥送来的牛奶……它在看着我。白色的液体，像凝固的蛆。不能喝……绝对不能喝……他们会知道……他们会知道我发现了……
（大段的空白，只有几滴溅落的墨点，像干涸的血）
脚步声。是父亲。他在门外停下了。他在听。他一定在听！这个心理学家，他连呼吸都在分析！他是不是在记录数据？记录一个“失败样本”崩溃的音频？
（字迹突然变得异常工整，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模仿的优雅）
父亲，如果您在阅读，我想说，今天的牛排火候恰到好处。物理测验的最后一题，我有了新的解题思路。我会努力调整状态，达到您期望的专注度。晚安。
（最后一行字迹又陡然变得狰狞、巨大）
**滚！！！！！！**
---
钢笔脱手掉在地上，溅出的墨水像一小滩污血。我瘫坐在椅子上，浑身被冷汗浸透，大口喘着粗气。刚才那瞬间的癫狂和切换，让我心胆俱裂。那工整的、模仿哥哥语气的句子，是我写的吗？还是这具身体残留的本能，在“父亲”这个绝对权威的监听下，自动启动了求生的伪装程序？
更可怕的是，那滔天的恨意……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诱人。毁灭一切的冲动，像魔鬼的低语，在耳边萦绕不去。
我抬起颤抖的手，看着掌心。这双手，属于杜明，一个明天就要跳楼的少年。而现在，操控这双手的，是一个正在被他的疯狂同化的、来自异界的幽魂。
窗外的月光惨白，照在书桌上，照在那杯冰冷的牛奶上，也照在我刚刚写下的、充满分裂与绝望的字句上。
实验楼顶的风，仿佛已经吹到了我的脸上。
明天下午三点。
我该怎么办？
2024年5月8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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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2024年5月8号 双胞胎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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