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前结契
山风像冰凉的舌头,舔过裸露的脖颈和后颈,激起一层细密的疙瘩。林溪踩着脚下湿滑的落叶和苔藓,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这条通往山腰老宅的小路,许久没人走了,两旁疯长的野草几乎要将路径吞没。树影浓得化不开,层层叠叠压下来,将午后本就稀薄的天光筛得更加惨淡。四周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还有脚下枯枝断裂时那突兀的“咔嚓”声,惊得他心头一跳。
转过一个陡峭的弯,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小片凹陷的山坳。林溪的脚步却猛地钉在了原地,像被无形的钉子楔入地面。
坳地中央,几座低矮的土坟包孤零零地趴伏着,坟头荒草萋萋,几乎辨不出轮廓。一个男人,就站在其中一座最不起眼的坟前。他背对着林溪,身姿挺拔,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青色长衫,在这荒山野岭、破败坟茔之间,显得异常突兀而格格不入。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缓缓转过身来。
林溪的心脏骤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那是一张极为英俊的脸,五官深刻,线条流畅,皮肤在晦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近乎玉石般的冷白光泽。然而,那双眼睛……漆黑,幽邃,仿佛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直勾勾地投射过来,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审视,瞬间攫住了林溪全部的注意力。林溪甚至能看清他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淡淡阴影。那目光黏稠,冰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山风似乎也停滞了,空气凝固成胶质。
男人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形成一个堪称完美的弧度,露出一点洁白的牙齿。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漠然。
“你来了。”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珠子滚落在林溪的耳膜上,带着奇特的韵律,轻易穿透了山间的死寂,“正好,我在等你。”
林溪喉咙发干,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鞋底碾碎了一小片枯叶,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你…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他艰难地挤出声音,试图抵抗那目光带来的巨大压力。
男人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的反应,目光扫过林溪惊惶的脸,最终落在他身后的那座孤坟上,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不重要。我叫沈青梧。今日邀你至此,是为结契。”
“结契?”林溪茫然地重复,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
“是,”沈青梧的视线重新落回林溪脸上,那幽深的黑瞳里仿佛有漩涡在旋转,“缔结婚约,阴阳相合,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他的语调依旧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诅咒般的重量。
“结…婚?!”林溪的声音猛地拔高,因极度的荒谬和恐惧而尖锐变调,“开什么玩笑!我根本不认识你!我拒绝!绝对不可能!”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胸膛剧烈起伏,本能地想要转身逃离这个诡异的男人和这片阴森的坟地。
“哦?”沈青梧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那完美的笑容纹丝不动,眼神却骤然冷了下去,深潭般的眸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非人的暗芒。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猛地从林溪来时的方向响起,伴随着树枝被粗暴拨开的哗啦声。
“溪儿!让开!”父亲林大山的怒吼如同炸雷,瞬间撕裂了山坳的死寂。
林溪惊骇回头,瞳孔骤然收缩。父母的身影如同两只被激怒的猛兽,从茂密的树丛后猛扑出来!父亲林大山双目赤红,额头青筋暴起,平日里憨厚的脸庞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变形。他手中赫然握着一把磨得锃亮的劈柴长刀,刀锋在惨淡的光线下反射着刺骨的寒芒。母亲紧跟在他身后,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手里也紧紧攥着一把沉重的柴刀,看向沈青梧的眼神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母兽护崽般的决绝。
“邪祟!敢打我儿主意!老子今天跟你拼了!”林大山嘶吼着,不管不顾地挥刀就向沈青梧冲去,刀锋破空,发出刺耳的尖啸。
“爸!妈!”林溪魂飞魄散,失声尖叫,大脑一片空白。他完全不明白父母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深山老林,更不明白他们为何对初次见面的沈青梧抱有如此可怕的杀意!
沈青梧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致命袭击,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依旧站在原地,姿态从容得近乎傲慢。就在林大山的长刀即将劈落他头顶的刹那,他那只一直垂在身侧的右手,极其随意地抬了起来,朝着林大山的方向,极其轻微地、似乎只是不经意地一拂。
没有接触,没有声响。
一股无形却磅礴得令人窒息的阴冷气息骤然爆发!如同数九寒冬最凛冽的风暴中心,瞬间席卷了整个山坳。林溪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衣物,直抵骨髓,四肢百骸仿佛被瞬间冻僵。
猛冲过来的林大山,像是迎面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冷坚硬的铜墙铁壁。他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掼飞出去!“砰”的一声闷响,重重摔在几步开外的泥地上,手中的长刀脱手飞出,砸在乱石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像被无形的巨手死死摁住,只能徒劳地在地上扭动,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嘴角溢出一缕暗红的血丝。
“大山!”母亲凄厉地哭喊一声,不顾一切地扑向丈夫,手中的柴刀也掉落在脚边。
“爸!”林溪肝胆俱裂,想要冲过去,双脚却如同灌了铅,被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恐怖阴冷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沈青梧缓缓放下手,目光冰冷地扫过倒地的林大山和痛哭的母亲,最后落在面无人色的林溪脸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场与他无关的闹剧,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漠然。
“你看,”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他们太冲动了。这会伤到自己。”
林溪浑身冰冷,牙齿咯咯打颤。他看着父亲在地上痛苦挣扎的模样,看着母亲绝望的眼泪,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淹没。父母的生命,此刻就悬在这个诡异男人一念之间!他能感觉到沈青梧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非人的、绝对掌控的气息。拒绝?反抗?那冰冷的眼神告诉他,下一个瞬间,父母就会变成地上两具冰冷的尸体!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混乱的脑海——假意应承!先稳住他!救下父母!
这个念头带着强烈的求生本能和绝望的赌性,瞬间压倒了一切理智和恐惧。林溪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沈青梧嘶声喊道:“住手!别伤害他们!我答应!我答应你!我跟你结契!我跟你结婚!”
声音嘶哑破碎,在山坳里回荡,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股几乎将人冻毙的阴寒气息,如同退潮般倏然消失了。山风重新开始流动,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但林溪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深入骨髓的冰冷。
沈青梧脸上那完美而冰冷的笑容,似乎加深了半分。他不再看地上的林大山夫妇,仿佛他们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他朝着林溪伸出了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皮肤在幽暗光线下白得近乎透明。
“很好。”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过来。”
林溪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双脚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僵硬地、一步一步地挪向那个散发着致命气息的男人。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踩在松软的落叶和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不敢看父母的方向,不敢看他们眼中可能出现的惊愕、痛苦或失望。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沈青梧伸出的那只手,那仿佛通往深渊的邀请。
当他终于走到沈青梧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眼中自己惨白扭曲的倒影时,那只冰冷的手轻轻抬起,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穿透衣物,顺着肩膀的皮肤、肌肉、血管,闪电般直冲大脑!林溪猛地打了个寒噤,感觉自己的思维像是被投入了冰水之中,瞬间变得迟钝、麻木,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寒霜。一种奇异的抽离感攫住了他,仿佛灵魂正在从躯壳中被强行剥离,飘浮在冰冷的虚空中,冷眼旁观着下方这具躯体的行动。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语调平板,毫无起伏,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爸,妈,你们先回去。我……我和他去看看奶奶,很快就回家。”
他清晰地看到母亲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汹涌而出,绝望地看向他,又看向地上痛苦喘息的丈夫。父亲挣扎着想说什么,却只咳出更多的血沫。林溪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撕裂,剧痛无比,但他脸上却做不出任何表情,连一个愧疚的眼神都无法传递。他的身体,他的声音,仿佛已经不再受他自己的掌控。
沈青梧那只冰冷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味。“走吧。”他淡淡道,声音如同寒泉流淌。
林溪的身体立刻顺从地转身,迈开脚步,跟着沈青梧深青色的背影,沿着一条更为荒僻、几乎被荆棘掩盖的小径,朝着山坳深处走去。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那片狼藉的坟地和生死未卜的父母。那股冰冷的意志完全覆盖了他,像一个沉重的、密封的茧,将他自己的意识死死包裹、压制在深处,只能被动地感知着这具躯体的移动和周围环境的模糊轮廓。
荆棘刮过裸露的手臂,留下细小的血痕,感觉不到疼。脚下的路崎岖湿滑,好几次差点摔倒,身体却能及时稳住。他像一个被剥夺了所有感官和情感的提线木偶,只剩下最基础的、被操控的行走功能。唯一清晰的,是肩膀上那只手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以及内心深处那被冰封在恐惧和绝望深渊中的微弱呐喊。
山路蜿蜒向上,穿过一片更加浓密的冷杉林。光线被层层叠叠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诡异的斑驳暗影。空气潮湿而沉重,弥漫着朽木和苔藓**的气息。沈青梧走在前方,步履从容,仿佛在自家的庭院漫步。深青色的长衫在幽暗的光线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只有走动时衣袂偶尔翻动,才在浓绿背景中划出一道冷硬的线条。
林溪麻木地跟着,大脑像生了锈的齿轮,艰难地试图转动,却每一次都被那股冰寒的意志强行冻结。他感觉不到疲惫,感觉不到饥饿,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有一种灵魂被塞进冰冷铁罐的窒息感。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一座孤零零的、破败低矮的石头小屋出现在视野尽头,背靠着陡峭的山壁。屋顶的茅草早已被风雨侵蚀得稀疏残破,石墙缝隙里爬满了深绿色的藤蔓。屋前一小片空地,歪歪斜斜地围着几乎腐朽的木篱笆。这就是奶奶独自隐居的老屋。
小屋的木门虚掩着,透出屋内昏黄摇曳的一点油灯光芒,在浓重的暮色和山林的阴影中,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沈青梧在篱笆外站定,那只一直搭在林溪肩上的手终于移开了。那股几乎冻结思维的寒意也随之稍稍退潮,但身体的控制权并未完全归还,林溪依旧像个僵硬的木偶站在原地。
“进去。”沈青梧的声音平淡无波,目光越过低矮的篱笆,投向那扇透出微光的门缝,眼神幽深难测,“问候她。你知道该怎么说。”他的语气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林溪的身体立刻动了起来,脚步有些虚浮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篱笆门,走向小屋。他推开了那扇沉重、吱嘎作响的木门。
一股浓烈的草药味混合着陈年木头和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极其昏暗,只有靠近墙角的一张旧木桌上,一盏小小的豆油灯跳跃着昏黄的光焰,勉强驱散着方寸之地的黑暗。灯影摇曳,将墙壁上挂着的干药草和破旧农具的影子拉扯得奇形怪状,如同幢幢鬼影。
奶奶就蜷缩在靠墙的一张硬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棉被。她看起来比林溪记忆中更加枯槁瘦小,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皮肤像揉皱发黄的旧纸,紧紧包裹着骨头。听到开门声,她艰难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费力地辨认着门口的身影。
“溪……溪儿?”她的声音沙哑微弱,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是你吗?我的乖孙……真的是你?”
林溪的身体在沈青梧无形的操控下,僵硬地走到床边。他看到奶奶枯瘦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急切地想要抓住他,那手背上布满了老年斑和凸起的青筋。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林溪的鼻尖,几乎要冲破喉咙口的冰封发出哽咽。他多想扑上去,紧紧握住奶奶的手,告诉她一切!告诉她自己的恐惧,告诉她父母的危险!
然而,他的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身体违背着他内心汹涌的悲恸,只是微微弯下腰,用一种刻意放柔、却毫无真实温度的平板语调开口:“奶奶,是我。我……带人来看您了。”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微微侧移,瞥了一眼门口的方向。沈青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立在门边的阴影里,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青石雕像,只有那双幽深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两点冰冷的光,牢牢锁定着他和床上的老人。那目光带着无形的压力,警告着他不要有任何多余的举动或言语。
奶奶浑浊的目光顺着林溪的视线,也落在了门口那个模糊的人影上。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那双被岁月和病痛侵蚀得几乎失去光彩的眼睛里,骤然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甚至可以说是惊悸的光芒。那光芒一闪而逝,快得让林溪怀疑自己是否在昏暗光线下看花了眼。
“人?……谁啊?”奶奶的声音更加虚弱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林溪感觉自己的舌头像是被冻僵了,在嘴里笨拙地转动。他听到自己用那种刻意温和的、虚假的语调继续说:“是……是我的朋友。奶奶,您身体怎么样?好些了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抠出来的,生硬而冰冷。
奶奶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在林溪僵硬的脸庞和门口阴影里的沈青梧之间缓缓移动。昏暗的灯光下,她那布满皱纹的脸显得异常沉静,甚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疲惫。过了好几秒,她才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枯瘦的手在被子里摸索着什么。
“溪儿啊……”她长长地、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里仿佛浸透了无尽的沧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奶奶……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啦……”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
林溪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紧,剧痛伴随着汹涌的酸楚几乎要冲破冰封的堤坝。他多想扑在奶奶身上痛哭!然而,他的身体依旧僵硬地站着,脸上甚至连一丝哀伤的表情都无法做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悲恸中,奶奶那只在被子里摸索的手终于抽了出来。她枯瘦如柴的手指间,紧紧攥着一小束东西。那东西看起来极其普通,甚至有些怪异——是头发。一缕缕花白的、夹杂着少量灰黑、显然属于不同年龄段的头发,被一根细细的、暗红色的棉线,极其紧密、一丝不苟地缠绕捆绑着,形成一个小小的、不足两寸长的结。
那发结看起来灰扑扑的,毫无光泽,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陈旧和郑重。
奶奶吃力地抬起手,将那小小的发结递向林溪,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回光返照般的、异常执着的光亮。
“拿着……溪儿……”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意味,“这是奶奶……攒了一辈子的‘护身符’……你贴身放着……任何时候……都不要离身……记住了吗?任何时候!”
她的目光极其锐利,穿透昏暗,直直刺入林溪的眼底深处,带着一种沉重的嘱托和难以言喻的警告。
林溪僵硬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小小的发结。入手的感觉很轻,带着老人皮肤特有的微凉和干燥。就在他的指尖接触到发结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如同冬日里呵出的一口微弱白气,极其短暂地拂过他的指腹,驱散了那缠绕指尖的、来自沈青梧的丝丝寒意。虽然微弱得如同幻觉,转瞬即逝,却像黑暗中骤然擦亮的一星火花,让林溪被冰封的意识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他下意识地、几乎违背了那无形操控的意志,五指微微用力,将那小小的发结紧紧攥在了手心。粗糙的头发丝硌着掌心皮肤,带来一点真实的触感。
就在这时,一直如同阴影般立在门口的沈青梧,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眉头。他那双幽深的黑瞳里,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淡薄的、类似于被打扰的不悦。他并没有动作,只是那笼罩着林溪的无形压力,似乎隐隐加重了一丝,带着冰冷的警告。
“好了。”沈青梧的声音突兀地在门口响起,打破了小屋内的沉重寂静。他的语调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平淡,“心意已到,该回去了。”
那声音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林溪的神经上。他攥着发结的手一颤,身体立刻不受控制地直起身,对着奶奶僵硬地点了点头,喉咙里挤出几个干涩的音节:“奶奶……您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来看您……”
他甚至不敢再看奶奶一眼,不敢看老人眼中那复杂的、包含着担忧、不舍和某种沉重了然的目光。身体在沈青梧意志的驱使下,麻木地转身,走向门口。
奶奶枯槁的手徒劳地伸在半空,似乎想要再抓住他,最终却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被面上。一声极其悠长、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的叹息,在她喉咙里缓缓逸出,消散在昏暗而充满草药味的空气中。
林溪走出了那间充满死亡气息的破败小屋。屋外的山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拂在脸上,却无法驱散他心头那沉甸甸的、如同巨石压顶般的冰冷和绝望。他紧紧攥着掌心那个小小的、由头发缠绕而成的结,粗糙的质感硌着皮肤,成了此刻唯一能让他感知到一丝“自我”的锚点。
沈青梧就在他身侧半步之外,深青色的身影在愈发浓重的暮色中如同一道不祥的剪影。他步履从容,仿佛刚才在老屋里发生的一切都微不足道。那只冰冷的手,再次极其自然地搭上了林溪的肩膀。
那股熟悉的、仿佛能冻结骨髓的寒意立刻如同跗骨之蛆般汹涌而至,瞬间压过了掌心发结带来的那点微弱暖意。林溪的意识再次被强行拖拽着沉入那粘稠冰冷的泥沼,思维变得滞涩、模糊。他的身体像一具精准的傀儡,跟随着沈青梧的步调,沉默地踏上归途。
山路在暮色中变得模糊不清,两旁扭曲的树木投下更深的阴影,如同无数窥伺的鬼魅。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两人单调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山林中回响,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林溪逐渐麻木的心上。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感觉不到身体的疲惫,只有一种灵魂被不断挤压、抽离的空洞感。掌心的发结,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对抗这无边冰冷和虚无的微弱支点。
就在他们沿着来时那条荒僻小径,即将走出这片被巨大山石和浓密冷杉包围的阴森区域,前方已经隐约能看到通往山下村落的小路时,一个佝偻的身影如同从暮色中凝聚出来一般,突兀地横在了狭窄的山道中央,拦住了去路。
林溪麻木的脚步猛地顿住。
是爷爷!
爷爷林老栓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褂子,双手背在身后,腰背佝偻得厉害,布满沟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历经沧桑的眼睛,在昏暗中锐利如鹰隼,死死地盯着沈青梧,那目光仿佛淬了火的刀子。
在爷爷身后,还默立着两个陌生人。一个穿着浆洗得发硬的深蓝色土布褂子,身形干瘦,面容古板严肃,手里捧着一个用红布盖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另一个则显得年轻些,穿着普通的短褂,神情紧张,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口袋。
沈青梧的脚步也停了下来。搭在林溪肩上的那只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半分。一股更加强烈的寒意瞬间穿透衣物,刺得林溪几乎要叫出声来。沈青梧脸上那完美的、冰冷的平静第一次被打破,眉宇间掠过一丝极其阴沉的不耐烦,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林老爷子?”沈青梧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种平稳的调子,但其中蕴含的冰冷和警告意味,却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空气都仿佛降了几度,“天色已晚,为何拦路?”
林老栓没有回答沈青梧的问话。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钉子般牢牢钉在沈青梧身上,然后缓缓移向林溪,目光在他苍白僵硬的脸庞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和决绝。他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直接穿透了暮色,清晰地响起:
“溪儿,过来!到爷爷身边来!”
这声呼唤像是一道滚烫的烙铁,猛地烫在冰封的林溪心上!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强烈冲动瞬间爆发!他想冲过去!他想挣脱这该死的控制!然而,沈青梧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如同铁铸的枷锁,一股更加汹涌磅礴的阴寒意志如同滔天巨浪般轰然压下!
林溪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风中残烛。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在疯狂嘶吼、挣扎,想要挣脱那冰冷的桎梏扑向爷爷,可他的双脚却如同被浇筑在了冰冷的岩石上,死死地钉在原地,纹丝不动!甚至连一个音节都无法从喉咙里挤出!巨大的痛苦撕裂着他,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在冰冷的山风中变得刺骨。
沈青梧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讥诮的弧度,目光扫过林老栓和他身后那两个神情紧张的人,最终落回林溪身上,声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他不想过去。林老爷子,请让路。”他那只手微微用力,就要带着林溪强行绕过拦路的人。
“动手!”林老栓猛地发出一声如同受伤老兽般的嘶吼,干枯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着!
他身后那个穿着深蓝土布褂子、面容古板的干瘦男人,一直紧盯着沈青梧的眼神骤然一厉!他动作快得如同闪电,猛地一把掀开了手中捧着的那个红布盖头!
红布之下,赫然是一面样式古朴的青铜圆镜!镜面打磨得极其光滑,在浓重的暮色中竟隐隐流转着一层温润的、近乎月华般的清冷幽光。镜子的边缘刻满了密密麻麻、扭曲繁复的古老符文,在微弱的光线下透出一种神秘而沉重的气息。
干瘦男人双手稳稳托住铜镜,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急促,如同某种古老而晦涩的咒语。他猛地将镜面一翻,那流转着幽光的镜面,正正地对准了沈青梧!
就在铜镜翻转、镜面幽光对准沈青梧的刹那,时间仿佛凝固了。
一直紧攥在林溪掌心的那个小小的、由花白头发缠绕而成的发结,毫无征兆地骤然变得滚烫!那感觉如此清晰、如此猛烈,仿佛他攥着的不是头发,而是一块刚从炉火中取出的炽热炭块!一股灼热的暖流猛地从发结中爆发出来,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熔岩,瞬间沿着手臂的经络奔腾而上,狠狠撞入他冰冷麻木的四肢百骸!
“呃啊——!”
林溪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那股灼热并非温暖,而是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剧痛!就像冰封万载的河面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极致的冷与极致的烫在他体内轰然对撞、炸裂!他感觉自己的骨头在尖叫,血液在沸腾又被冻结!
这股源于血脉守护的灼热洪流,与沈青梧施加在他身上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阴寒控制力,在他意识深处展开了最原始、最惨烈的厮杀!冰火交织,剧痛如同无数钢针疯狂穿刺着他的大脑!眼前的一切瞬间被刺目的白光和翻滚的黑雾交替覆盖,世界在剧烈旋转、崩塌!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撕裂的剧痛巅峰,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铜镜映照出的景象——
镜面幽光流转,清晰地映出了沈青梧的身影。然而,镜中的影像,却让林溪的灵魂都为之冻结!
镜子里,哪里还有半分那英俊冷漠的皮囊?那张脸孔……那根本不能称之为脸!那是一片高度腐烂的、令人作呕的景象!皮肤呈现出死尸般的青黑灰败,大块大块地剥落、卷曲,露出下面暗红发黑的腐肉和森森白骨!空洞的眼窝里没有眼球,只有两团如同凝结污血般的、不断翻涌蠕动的浓稠黑气!鼻子只剩下两个黑洞,嘴唇早已烂光,裸露着黄黑色的、参差不齐的牙齿!整张脸扭曲变形,爬满了蛆虫般的黑色纹路,散发着肉眼可见的、令人窒息的死气和怨毒!
那镜中恶鬼的嘴巴猛地张开,形成一个无声嘶吼的恐怖黑洞!
“啊——!!!”
一声非人的、凄厉到极点的惨嚎猛地从沈青梧口中爆发出来!那声音尖锐刺耳,饱含着无尽的痛苦、愤怒和难以置信的惊骇,瞬间撕裂了山林的死寂,惊起飞鸟无数!
与此同时,林溪脑中那根死死绷紧的、名为“控制”的冰冷弦索,在掌心的灼热和镜中景象的双重冲击下,“嘣”的一声,彻底崩断了!
禁锢轰然碎裂!思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冰封的堤坝!所有的感知、所有的情绪、所有的自我意识,如同海啸般疯狂地倒灌回林溪的躯体!
“不——!!!”林溪也发出了嘶喊,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那瞬间回归的、被欺骗、被操控、被卷入恐怖深渊的滔天愤怒和彻骨恐惧!他终于彻底“醒”了!那被蛊惑、被蒙蔽的真相**裸地展现在眼前——镜中那腐烂的恶鬼,才是这个自称“沈青梧”的东西的真面目!那所谓的结契、所谓的婚姻,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可怕的陷阱!
“滚开!”林溪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身体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狠狠一挣!
“嗤啦——”
一声仿佛布帛撕裂般的诡异声响。
沈青梧——或者说,那具顶着沈青梧皮囊的恐怖之物——搭在林溪肩上的那只手,竟然在林溪这灌注了全部愤怒和恐惧的一挣之下,如同被强酸腐蚀般冒起了浓烈的、带着刺鼻焦臭味的黑烟!那层英俊的皮囊如同脆弱的纸片,从那只手开始,迅速变得焦黑、枯萎、碎裂!
“呃啊——!”镜中恶鬼再次发出更加凄厉的惨嚎,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疯狂。
它猛地抬起头,那张在现实中依旧维持着英俊、此刻却因痛苦和暴怒而彻底扭曲的脸,死死地盯住了林溪!那双曾经幽深的黑瞳,此刻变成了纯粹的、燃烧着地狱烈焰般的猩红!里面翻涌的怨毒和恨意,足以让任何活物瞬间冻结!
“你——竟敢——!”它的声音变得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我记住你了……林溪……”
随着它怨毒的嘶吼,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带着强烈腐尸恶臭的黑烟,猛地从它身体各处——口鼻、七窍、甚至每一个毛孔中疯狂喷涌而出!黑烟迅速弥漫,遮蔽了它正在迅速崩解的身体轮廓。
“我……还会找到你……无论多久……无论在哪……”那嘶哑怨毒的声音在黑烟中扭曲回荡,越来越远,越来越缥缈。
浓烈的黑烟如同有生命般翻滚着,急速向着山林深处收缩、消散。
原地,只留下几片焦黑的、如同焚烧过后的纸灰般的残屑,打着旋儿飘落在冰冷的泥土上。那令人作呕的腐尸恶臭,久久不散,弥漫在死寂的暮色山道上。
结束了?
林溪浑身脱力,双腿一软,不受控制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撑在冰冷的泥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角、后背涔涔而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和方才意识撕裂的剧痛交织在一起,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爷爷林老栓踉跄着冲了过来,一把将他紧紧抱在怀里。老人枯瘦的手臂颤抖得厉害,那力道却大得惊人,仿佛要将失而复得的孙子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溪儿!溪儿!我的溪儿!没事了……没事了……”他沙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一遍遍重复着。
林溪靠在爷爷干瘦却坚实的胸膛上,听着老人急促慌乱的心跳,感受着那真实而温暖的触感,冰封的血液才开始一点点回流,巨大的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拍打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他颤抖着,下意识地摊开一直死死紧握的右手。
掌心空空如也。
那枚由奶奶花白头发缠绕而成、在关键时刻爆发出灼热力量、助他挣脱控制的“护身符”,此刻只剩下了一小撮灰白色的、极其细腻的灰烬。山风拂过,那点灰烬如同拥有最后一丝眷恋,在他掌心留恋地打了个旋儿,便彻底消散在冰冷的暮色空气里,再无痕迹。
仿佛从未存在过。
2024年8月16号。可能是因为亲人催婚吧,做了个这样的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2024年8月16号 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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