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后,狄玉仪先去找了一趟江子明,请他暂时不要将自己前往西丰的缘由告知丁力尔。江子明应了,送客时问她:“‘暂时’是多久?”
樊循之单手将他搡回家中,“暂时就是暂时,等过了自会告诉你,现在问那么多作甚?”
江子明骂骂咧咧的声音从门后传来,樊循之应付着他,忘记去遮挡受伤的手。它已不再流血,可狄玉仪看着,仍然觉得碍眼。
她移开目光,问樊循之:“兄长急于赶人,是知道我给不出答案?”
“我不知道。”樊循之装傻,“只是他刨根究底,很让人心烦。”
“倒是很巧。”狄玉仪点点头,往前走去,又问:“既有那么巧,你要不要猜一猜我此刻在想什么?”
“在想……”樊循之跟上她,思索着该如何回答。
他们已牵马步行,不多时到了条十分热闹的街道。这条街是回丁力尔家必须要经过的道路,出城时狄玉仪曾留意过,远没此刻人流如织。
现下虽已入夜,但道旁灯火繁盛,人群簇拥之势短时不见散去的影子。街道宽阔,走在其中不会像南明的城西市集那般,寸步难行,可稍不留神也容易与同行之人分散。
吴真等人走散没多久,狄玉仪便发现了。以他们的身手,她暂时不用担心对方安危,可身边只剩一个樊循之……狄玉仪这会儿不是很想同樊循之独处。
脚下加快步子,狄玉仪催道:“赶紧回吧,大家不见我们该着急了。”
“嗯。”樊循之应道,又试着去牵狄玉仪的手,“我们两人莫再走散了。”
此情此景实在太能勾起人的回忆,狄玉仪只是片刻回想,没立即拒绝,就再也甩不脱樊循之的手。后来她干脆放弃,任人牵着,只想将这段路快些走完。
樊循之在心里对吴真千恩万谢。
才进这街道一会儿,她便赶着彭大等人大步往前,隐在人流中不见了。只在临走前,趁狄玉仪没留神,匆匆交代樊循之:“将人护好,也哄好。”
一个“哄”字轻而又轻,淹在人声里,樊循之差点儿没能听见。她随后那句后,倒是清晰可闻,“邪了门儿了,怎回回都得靠你来哄。”
樊循之没敢说,因回回都是他惹人生气,自然该是自己来哄。
他慢了不知多少拍,才回答狄玉仪的问题,“袅袅一定是在想,我比江子明还烦人,怎好意思讲他?”
“兄长知道就好。”樊循之虽在自己身后,可狄玉仪总想起从前被他牵着穿过市集的画面。她不再指望商贩货架上那些新鲜物事来转移注意,目不斜视,径直往前。
“我也常常觉得自己烦人,可不这样,你总是忘记我说的话。”樊循之问她,“袅袅不再逛逛吗?我瞧见好些南明没有的东西。”
“不逛了。”狄玉仪冷淡回应。
一切如她所料,只要与樊循之独处,那些积攒的情绪便会自发自觉地涌向樊循之。她对此很是不满,然哽在喉间的怨怼,到了街尾,终于还是钻了出来,“到底是谁忘记了自己讲过的话?”
“是我、是我。对不起,袅袅。”樊循之拇指一下下摩挲她的皮肤,以减缓她无法自抑的颤抖,“我只是想告诉你爹娘,会一直陪着你。我不想这样,可回过神来,手心已在淌血。”
“我知道做错,所以才想躲你。但是倒真要谢谢樊月瑶,若不是她喊出声,”樊循之自侃道,“让我这学人精没法瞒天过海,我岂非永远长不了记性?”
狄玉仪听出樊循之在竭力告诉自己,她生气是对的,无需耿耿于怀;他做这一切并非为了狄玉仪,只是因他自己想做。正因为听出来了,她才更不希望自己一张嘴又是刺人的话。
她自此缄口不言,一直到丁力尔家门前,才算将咄咄反问收回。
“樊循之,你就当是为了我,不要再伤自己了,好不好?”狄玉仪做不到就这样将樊循之晾一整晚,不说些真话出来让他安心,他那轻易就能被影响的睡意又得遭到摧减。
“我管不了吴真姨母,管不了丁伯伯、彭叔叔,他们没有对我许过诺。”她主动抱住樊循之,“可是你答应我了。”
左耳贴上樊循之的胸膛,狄玉仪听见那里是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紊乱动静,可这声响奇异地缓和了她心口过快的跳动,“你可以受伤,如果真的无法避免。但不要再做今日这样的事了……樊循之,血是会流尽的。”
“你会一直陪着我。”狄玉仪缓慢说着,确保樊循之能将她的话听清楚,“我已经知道了,你会一直陪着我。所以告诉我就可以,不用同我父亲母亲讲。你要陪的人是我,跟他们讲做什么呢?”
樊循之一边说“好”,一边将人拥得更紧,恨不能将她嵌进怀里。他眨了一下眼,便察觉到湿润。它持续落下,樊循之下颌抵着狄玉仪的发丝,抬眼去看,却并未下雨。
“兄长哭什么?”狄玉仪问完,他才知道自己又落了泪。
“我觉得痛。”狄玉仪讲话时,他好几次都觉得难以呼吸,于是顺着本能张口,却发现鼻腔间顺畅无比。他以为自己勘破了这层错觉,可下一次,窒息感仍是穷追不舍。
他终于意识到是因为太痛,眼口耳鼻或是胸口手脚,哪里都有痛感。樊循之仔细去感受,却找不到确切的痛处,“袅袅,很奇怪。这样的痛,我只在爹娘揍我时感受过。”
“不对。”樊循之又否认,“那时没有这么痛。”
“我同你讲过的,一感受到痛,就总想落泪。”樊循之疑惑不解,动了动受伤的手,“手心的伤口,反倒成了唯一没有痛感的地方。”
因为你在痛我所痛。
狄玉仪只动了双唇,没将这句话说出声。樊循之正在因她而感到痛苦,她直到此时才明白,樊循之砸落在她身上的每一滴泪水,都意味着他为自己痛过一次。
她怎么如此确信?因为她原本也没有那么痛的……当樊循之讲出他的痛楚,她才跟着落泪。
狄玉仪也在痛他所痛。
泪水浸上她的发丝,也浸上樊循之的衣襟。他们相拥在晦暗的门灯之下,但这点灯火不足以窥伺到樊循之胸口的端倪——连樊循之自己也无法窥见。
“樊循之,到底是谁?”狄玉仪哭得无声无息,她大可将头一偏,直接进院,那样就不会被樊循之听出哭腔,又被他捧着面颊察看、然后拭去泪水。
她稍一偏头,撇开颧骨的手,重新去听樊循之胸口的声音。
她得借着这声音才能顺畅开口,“我不该来西丰,或许他们的死真的只是一场意外。战死、殉情,鹣鲽情深、为国身死……多适合谱一曲唱词,多皆大欢喜?”
“绝不可能是意外。”樊循之徐徐拍打狄玉仪后背,说出的话与他迟缓舒心的动作截然不同,“我对伯母所知不深,却敢笃定,她即便是想自尽,也万不会大敞着帐门,选在所有人眼下了结自己。”
“她会找个安静整洁的地方,好让自己与敬伯伯相逢时,无人打扰。”樊循之言之凿凿,仿似是母亲将这些话亲口告知于他,“譬如被丁婆婆撞见时,她选的是房中床榻。可你瞧,那里还是不够安静,所以伯母放弃了。”
樊循之问她:“她既然下手那么准,走得那么坚决,又怎会直等到丁婆婆过来,也没动手?”
丁力尔的娘亲病痛缠身,能被她发现,又成功拦下,可见长公主未必有多决绝。
“那到底是谁?”狄玉仪又问了这个问题,旋即自语道,“若母亲真不是自尽,若我真知道是谁筹谋的……他做到此种地步,我又能拿他怎么办呢?”
“父亲母亲总到我梦中,或许就是想阻我来此。”狄玉仪说,“因为他们知道,来也无用。”
她分明将身体尽数靠在樊循之身上,可他听完这话,只觉得怀中本就没什么分量的人,抱起来又轻上许多,“袅袅是不是又没好好进食?瘦了许多。”
狄玉仪并不直接回答,“都由兄长看着的。”
那就是忧思过甚,也是自己看得还不够用心。樊循之恨上几年前的自己,为何轻易就决定不来西丰参军。他将悔恨掩好,同狄玉仪说:“一定会找出凶手的。”
“一定会的。”说一次犹觉不够,樊循之在她耳边一次次重复,“他必要要偿命。”
狄玉仪听着听着,察觉他话中狠厉已大过安抚,心口跳动也愈发不稳。她倏然警觉起来,与樊循之拉开距离,“樊循之,你想独自去逞英勇?”
“怎么会?”樊循之愣住,哭笑不得,“吴真伯母他们都不敢说独自去查,我还要陪你,一个人去若是——”
“樊循之,讲也不可以。”狄玉仪猛然抬手盖在他唇上。为了引起樊循之重视,她顾不得许多,急急补充:“我会害怕,我不想听任何不好的可能。”
樊循之点头,合上唇时,碰到她手心肌肤,他低垂眼眸,不再与狄玉仪对视。樊循之想叫她先松手,一张口便察觉不对,唇上感受越发鲜明。
他正要直接抬手,剥离唇上让人心慌意乱、转瞬忘记大半痛苦的“妙手仁医”,狄玉仪却似乎将他所为当成反抗,另一只手直接镇压了他的动作。
“就连听见怡然说晚一两日见不算大事,我心里也止不住发慌。”狄玉仪迫着樊循之看向自己,“年初,我着父母归家时也是这么想的,想着晚一两日再寻常不过……”
狄玉仪停了很久,才能将话续上,“可我没立场劝怡然,更不敢劝她。我怕念生事定,怕生死簿能捕我所惧、听我所讲,真的改人命数。”
到西丰以前,她信誓旦旦要去平康掀起大浪,可一想起母亲的死,极大可能是由人操控的天衣无缝的戏码,除了愤怒,狄玉仪无法不生出无力与害怕。
就信了丁力尔所说的真相罢——狄玉仪这么想过。
此念只在万千思绪里极短暂地闪现,很快被她掐灭,可她的确这样想过,确凿无疑。既然害怕,既然父母多半也并不希望她再返回平康,那还回去做什么呢?
“袅袅不想听,我就不讲。”狄玉仪心神一松,樊循之就轻而易举握住她的手腕。
他俯下身来,本就不见多少的烛光彻底从眼前消散。有什么覆上狄玉仪的双唇,带来冬日寒风也吹不冷的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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