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洋洋地进入卧室,白玉瑕如重伤后的士兵,坐在床边,缓缓躺了下去,他在这张床上睡了九年,这床也变成了他的挚友。只要他往上面一躺,烦恼和不开心都会淡去。窗外阵阵秋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声经过未关严的窗户进入卧室。白玉瑕面对墙壁,制造一个狭小的视野空间,以此获得相对的安全感。
他闭上眼睛,遥望远方,在他面前几公里的地方,出现了一条两侧望不到边的断壁悬崖,悬崖如刀切一般,垂直于地面,在悬崖的上方,几个怪石嶙峋山峰如同笋般从悬崖上冒出来,锋利得如同刀尖,刺向天穹。落日的余晖,把山顶渲染得血一样的颜色。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抹生命的绿色,也没有一丝生命的声音,空旷苍凉。万丈高的悬崖下面,是一面平静的湖泊,湖泊里像是注满了鲜血,没有波光粼粼,只是黑红一片,天上、空中、水里,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红色。眼前的这一幕异景,在白玉瑕的生命里,从未出现过,他不知道是要继续欣赏还是要转身离开,他似乎也不能左右自己的意识。
湖泊的边缘,峭壁的下方,有一个小小的土堆吸引他的目光。土堆前一块像如意头的石碑,告诉白玉瑕那显然是一座坟墓。荒野孤坟,让白玉瑕倍感兴趣,他的目光此刻如同鹰眼,墓碑上的碑文,即使相隔几公里,白玉瑕也觉得隐约可见。每一字都看得清,却一个也不认识,可是他们明明是汉字啊,字的陌生,一切的陌生,让白玉瑕陷入了无尽的沉思,顿感孤独的他,突然听见了沙沙声,似乎对面悬崖的砂砾缓缓滑落,山峰如笋般徐徐生长,这奇异的一幕,白玉瑕再也控制不了内心的惊恐,突然从梦中清醒,窗外秋风更大了些,树叶声更大了些,天气更凉了些,他拉了拉被子,盖在冰凉的身上。
刚醒来的几秒时间里,白玉瑕还努力尝试把刚才梦里的场景复原,他越是努力去回想,场景就变得越模糊。但孤独感却真实的存在于他的脑海里。看看闹钟,已经八点差一分,他不想再入睡,也无法再入睡。
白玉瑕推开卧室门,一家人都安静地做在沙发上,看着几乎无声的电视。听到白玉瑕开门的声音,一家人的目光由电视机上转到他的方向。客厅的茶几上,摆放着丰盛的早餐。看到哥哥出来,妹妹就嚷着:“开饭了,开饭了。”拉椅子声、碗碟碰撞声,让安静的房间里顿时变得热闹起来。白玉瑕摸了摸面无表情的脸,走进卫生间,边洗漱边说:
“你们早准备好了就吃,等我做那样?”
妹妹白琴川看了看母亲,转头对准哥哥的方向说:
“你今天是主角,你不吃我怎么敢吃。”
“吃吧吃吧!话不要太多,哥哥以后和你拌嘴的时间会更少了”母亲半训的口吻对妹妹说。
洗漱完毕的白玉瑕回到小餐桌前,这一桌的早餐,全都是他爱吃的,除了几个是母亲亲手做的,还有一些从市场买来的,从菜品来看,母亲今天早上跑了不少地方。有他母校门口的肉饼和桂花市场的发糕,这两个地方就得相距一公里多,他决定今天每个菜都要尝一口。吃饭的时候,他的卧室门没有关上,一眼就可以看到她上锁的书桌,想起母亲为了看他上锁书桌里面的东西和他斗智斗勇的往事,他不禁笑出了声来,他看了看母亲说。
“妈,你还想看我抽屉里的东西吗?”
他的母亲停止了咀嚼,和他的父亲相视一笑。说:
“想看的时候你不给看,现在我们不想看了。”说完笑得快把嚼碎的发糕喷了出来。
妹妹好奇地说:
“他们不看我看呀。”
“没门,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小屋里顿时充满了欢乐的气氛。昨天,父亲的领导准假一天,让他送孩子去车站。但是父亲婉拒了,他不愿意送他去车站。父亲吃完早餐,给白玉瑕说了声再见,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在长途大巴启动的时候,白玉瑕没有去看她母亲,头一动不动地望着车的前方,窗外熟悉的街景,慢慢地往他身后移去。待车在街道上转了一个弯,他才回头,哪里还有母亲的身影?多少年以后和母亲聊起,母亲说,车启动的时候她也没有看他,这真是母子齐心。车在市区开了十来分钟,爬上山坡,这里可以俯瞰全城,所以叫做望城坡。远离家乡的人们,可以在这里回头告别他们的小城,白玉瑕回头望去,小小的城市他已不感兴趣,不远处的豹踞山、沙帽山,还有纱帽山上标志性的电视塔。车一个转弯,这些都消失了,眼前皆是陌生,飘泊已经开始。
火车东出云贵高原,进入山水茫茫的洞庭湖平原,最后进入江汉平原,水气茫茫,天连地,地连天。这一幕和他以前见过的清澈高原,像是两个世界,似乎要困入在这个茫茫的世界里,觉得浑身难受。他心里默默问自己,是否还能回到那个清澈的高原?
大学生活开始的几个月,他只要没课,总会骑着他用30元从大智路买来那辆破自行车,穿梭于学校几十公里内湖泊边缘的小路,森林,宣泄他过多的青春能量,尝试忘记哪些青春里的花朵。几个月后,他发现有时候需要骑重复的道路了,失去了新鲜感,也不再想去骑行。
几个月的懒散和漫无目的,导致他对于专业课的学习,白玉瑕是提不起什么兴趣,倒是对图书馆里各种各样的书着迷。从此以后,大部分的时间,他都沉浸在图书馆里面,带上干粮,有时候在图书馆一呆就是一天。记得有一次,她早上穿着T恤进入了图书馆,待他傍晚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变成穿厚外套的世界。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几乎不太关注身边同学的生活,以至于室友找到女朋友,他都不知道谁找到了女友,他们为谁开心,分手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回去的时候宿舍一股酒味,他们唱着那首高原红,好像是一种祭祀。
大一下开学后几天,过完春节回到学校,他刚从图书馆回来,室友龚建坤对他说:
“有个姓戚的女孩给你一个电话,让你给她回电话。”室友露出洁白的牙齿,带着真诚的喜悦与期待继续说:
“我问她电话号码,他说你知道的,是女朋友吗?声音很温柔”
白玉瑕没有掩饰,在室友面前,所有的掩饰都是徒劳的。别说她的名字,就这个姓,在他的人生中任何时刻,只要听到,定会风起云涌。
“我希望是,可是不是。”白玉瑕笑得有些遗憾,也有些得意。
“大锅,加把油就是的啦。”一口浓重的广普话,也给白玉瑕带来了兄弟的鼓励。
听到她的来电,他十分诧异,他们没有共同的朋友。他惊奇她怎么知道他的电话?疑惑在她的眉头上隆起。他很多时候觉得他们之间不会再有交集了,即使他的心还在她的那里。小学毕业,初中毕业的时刻,她给他留下都是充满甜蜜的希望。这次高中毕业,她把所有希望的火星统统都给浇灭了。但是也只有他知道,只要她的春风一到,定会燃起熊熊大火,他感情的命脉在她的手里。
他没有在宿舍里回她的电话,和以往一样,白玉瑕要找一个安静私密的空间,在嘈杂的环境里面,他怕错听她的每一句话,怕杂音污染了她的音色。这个习惯,在他和她的通话记录里从未间断。
青春校园里,充满了荷尔蒙的味道。学校湖边的情侣椅子上,很多时候都是座无虚席,白玉瑕骑自行车沿滨湖路飞驰,一对对情侣在他身旁晃过。他想,如果他坐在这里的椅子上,那旁边一定是她。骑了快十多分钟,来到教职工家属区,这里很少有学生来自这里。除了偶尔有老教授骑一辆破自行车无声地驶过,还有年轻的讲师提着包疾步走过,这里的环境的确安静。
教职工几乎不使用公用电话亭,所以很多公用电话都无人使用。白玉瑕把自行车停在一颗广玉兰树下,走进树下的电话亭,没看号码盘就熟练地拨下了号码。
“喂,怎么现在才打来?”
现在才打来,这句话在白玉瑕的脑海里是两个时间段,一个他在街心花园打给她后到现在。另一个是今天下午她来电到现在。白玉瑕选择了第一个理解。
“我想,可是不敢打扰。”
“我看你是想把我忘记了吧?”
听到这句话,白玉瑕拿话筒的手抖动了一下。
“怎敢忘记呢?也不可能忘记。”
“那为什么这么久都没给我电话?”话里明显有责怪的语气。
责怪的语气却让白玉瑕感受到了无比的甜蜜。
“让你等了这么久,错过了美好时光。”
“知道就好,以后不许了。”
“你从哪里拿到我的电话的?”他的疑惑还没有解开。
“哪里?我冒险打你家里去了,你妈妈给的。”
约一个月前的寒假,外省上大学的学生都回家了,戚梦君猜测白玉瑕也该回来了。寒假里的每一天,戚梦君都在等待他的消息,一个学期以来,她没看到他书写的字,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他突然觉得以前拥有来自他的关爱都是理所当然,如今一旦不再拥有,就是无尽的失落。一直等到元宵节后,她外省上学的朋友已经基本返校。他才意识到,他可能是一去不返了。抱有最后一丝希望的她,拨通了他家里的座机。白玉瑕的母亲从电话的声音,再加上儿子已经返校几天,如果最近有联系,不可能不知道他已经回学校了。她判定,锁在儿子抽屉里的就是这个女孩。想到这里,白玉瑕的母亲给了她儿子宿舍座机电话。同时,她心里却酸楚不已,她曾看到孩子为她精神恍惚,面容憔悴。
白玉瑕和戚梦君聊了半小时,她才知道他去的不是他和她共同梦想的学校,她知道了他和她已是远隔千里,火车也要二十多小时,经常见面已不容易。挂掉电话的时候,戚梦君话筒里这句话格外清晰:“虽然相隔千里,如果你在某个时刻感到孤独,需要我的时候,我会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你的身边”。她以为这是一句客套话,但这句话来自的是他,她不得不深思。
打完电话的白玉瑕躺在草坪上,草坪的青草味,浸入他的鼻孔。浩瀚的星空,繁星点点,他的内心也如这繁星点点,多且乱。这个在他心里藏了多年的人,他是否真的走进过她的内心?如果她不曾爱他,为什么每次在分离的时候她都会找到自己,并告诫不要忘记她。他这只爱情的幼鸟,面对如浩瀚星空一样的女人心,每颗星星都在对他闪着微光,无论他怎么扑腾翅膀,既没有落脚处,也不知道哪颗星星是他最终的目的地。人生中面对很多事的无助并不是真无助,但两情相悦的感情世界里,如果碰到了无助,那就如缥缈无极的宇宙,无枝可依。这两年来,白玉瑕一直有一个幻想,拥有特异功能的幻想,如果有一天他能读取她的思恋,就像电脑扫描读取磁盘里的数据一样,那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但是真有这么一天的时候,他却未必敢于有勇气去读取,他怕读出除自己之外,还有别的内容。
繁星伴着他的归路,路过超市的时候,他买了一盒冷酸灵牙膏。回到宿舍,他把自己一管未使用完的牙膏给了对铺的龚建坤。对方一脸疑惑地说:
“这牙膏怎么了?有毒?”
“味不对!”
“黑人牙膏,世界名牌,柠檬味还不够清新吗?”龚建坤打开牙膏盖,在自己的鼻孔下面闻了闻说:“不对味你还用了这么多?上学期你一直用的不就是这个品牌吗?”
白玉瑕挠了挠头,拿出刚买的冷酸灵,说:
“还是喜欢老品牌,老味道。”
冷酸灵的味道,在初中毕业去赴约会的那个清晨,那天使用的牙膏,就是冷酸灵,从此,他的味觉,嗅觉都对冷酸灵的味道产生了记忆,清新的味道里面包含多少甜蜜。
白玉瑕和戚梦君的生活又回到了以前的模式。他本来期待的是汹涌澎湃的感情,可是面对的仍然是平静,偶有微波,也非起于春风。那块刺绣手绢上的内容,她似乎已经把它早已忘记。为了值得等待的人,白玉瑕愿意等待。没过几天,他收到了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都是她的照片,白玉瑕选出了一张塑封后,放在了钱夹里。
转眼就到了大三,五一节黄金周,本省的同学准备回家,外省的同学准备假期旅游计划。白玉瑕就想待在学校里,顺便给当家教的小朋友多上几节课,可以多赚点钱。父母给的生活费虽然不多,但他了解到已经处于学校里大部分同学的平均水平。但是他想靠自己的努力去挣一部分额外的零花钱以备不时之需。这个年纪,伸手向父母要钱,已经让他觉得有些尴尬了。
国际贸易实务的课堂上,他的旁边坐的是一个广西女孩莫见霞,活泼开朗的她,因为白玉瑕和她都共同选修了二外法语,有时候需要互相请教,所以两人关系很好。她高挑,白皙,大眼,白玉瑕说她除了大眼符合广西人的特征,其它的外貌特征与广西人完全不匹配。他一开始把她当做了陕西人。他还跟她开过玩笑,你们广西人和越南人长得比较相近。你却和北方人长更为相似,你看你那单眼皮,和兵马俑是一样的,调侃她不是原始的土著广西人。今天她扎了个高马尾,显得更高了,她问他:
“五一假期有什么计划呀?”
“武汉七日游,不太想出去。”
“这么年轻就这么颓废,能否有点青春的朝气?”她憋了憋嘴,同时也摇了摇头。
“我觉得我今天就很有朝气啊?你看一大早就被你气得很有朝气。”
“谁能气着你啊?”他把话锋一转说“我有一个计划能消除你的颓废,愿听不?”
“有什么坏点子?让我听听。”
莫见霞告诉他,她的一对情侣老乡准备这个假期徒步三峡,如果可以的话。她邀请他一起,这样旅途路上安全,也可互相照应。白玉瑕觉得怪怪的,眯着眼睛问道:“人家情侣,你去干嘛?你我去干嘛?尴尬不?”
女孩转了转动眼球说: “他们情侣关我们什么事,一起旅游看风景就非得是情侣?”
白玉瑕没有答应,他开始了意识流,他在想戚梦君的假期在干嘛。为什么她没有告诉他?他告诉莫见霞等他考虑考虑。中午他给戚梦君打了电话,她没有接,他随后发了一个短信。“最近开心吗?五一假日怎么过?可以来武汉吗?陪你游览一下武汉,再过一年,我也要离开这里了,来的话我提前准备一下。”快到晚餐的时候,她的短信才到来:“假日回家,武汉就不去了”几个干巴巴的字,甚至最后一个字连句号都没有。这几个字在摩托罗拉手机蓝色的屏幕上,显得更加孤寂。白玉瑕有些失落,把手机放裤袋里,他不知道怎样接着回下去。
他发现和她说话时总是那么小心谨慎,打电话时即使对方看不见自己,也要尽量衣着整齐,打电话前需要调整呼吸,和别的女孩子谈话,他的语气语调都随意,一个短信编辑完后也要审视几遍,做到字字珠玑,可他却是哥连高考答题都懒得检查的人。她回他的,就可以看出随意,语法不对,甚至错别字。他突然想出去,去吹风,去看山,去看水。他再次把手机从裤兜里掏出,编辑了一个短信,写完立刻发给了莫见霞:“早上你的计划还有效吗?有的话出来讨论下,一食堂门口见”。
没等她回短信,他就骑上自行车,穿过整个教学区,沿林荫大道朝一食堂而去。背着一个大书包的莫见霞早已等在门口的花坛旁,花坛里毛娟和檵木正在盛开,白皙的脸蛋与紫色,红色的花容相映一起,此刻是如此唯美的搭配。收到白玉瑕的短信时,她刚好吃完饭,回宿舍洗脸刷牙后就到白玉瑕约定的地点等待。白玉瑕把车停靠墙,问:
“吃了吗?”
她抿了抿嘴,边点头边说:
“刚吃了。”
“等我一下。”
白玉瑕走到食堂外的水池旁,摘下眼镜放在上衣口袋,拧开水龙头,用手捧起哗啦啦的流水,把刚才骑自行车脸上渗出的汗冲洗干净,洗了几把后,他用手掌把残留在脸上的水刮了下来,往地上甩了甩。莫见霞看着眼前这个男孩,冷峻的脸上点点水滴,刚才的样子不拘小节,到是显得她有些拘谨,她从书包里拿出纸巾递给他。
“还有水珠呢,擦一下。”
白玉瑕接过纸巾,啪的一下直接贴脸上,再用手拍了几下纸巾。水珠便都附着于纸上,他冷峻的面容,也浮于纸上,莫见霞呆呆地看着纸上的面孔,像是看一座雕塑。他揭下纸巾对她说:
“要不进去陪我再吃点?也不能让我饿着肚子讨论计划吧?”
“我饱了,你吃吧,我陪你。”
白玉瑕和她先找空位坐下,他再去打菜,端到她的对面坐下,刚吃几口,发现莫见霞注视着她吃饭,觉得有些不自在,起身去给她买了瓶果汁。
“喝点果汁吧,要不然别人觉得你在监督我吃饭呢。”
她把果汁揽入怀里,没有打开,还是和之前注视着他咀嚼。白玉瑕从她胸前抢过果汁瓶,拧开交给她。
“喝,不要干等着。”
她喝了一小口,说:
“早上不是还犹豫的,怎么快就决定了?你这人变化有点快呀?什么事让你改变了计划?”
白玉瑕正好把一片藕夹送到嘴里咬断,在外面的一段和嘴里的一段中间藕丝相连,他一拉,有的丝断了,没断的变得长了,直到他把另一段放在餐盘里,仍然还是有几丝没有断,他一抬头才把所有的藕丝扯断。斜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见他没有回答,她又补了一句说:
“离假期还有好几天,现在决定刚好,有时间准备。”
白玉瑕才接过话说:
“一会儿我们讨论下需要准备什么,不要出去后发现缺东西很麻烦的。”
吃完饭后,在校博物馆前的草坪上,二人共同制定了旅行的计划,先武汉船票到宜昌,过山峡后便是三日的徒步秭归到巫山。制定完计划后,白玉瑕才想起早上莫见霞的话,还有她的一对老乡情侣呢。
“还没问你老乡呢,我俩就这样把计划定了?”
“如果他们不接受我们的计划,就我们俩也要去。”她自信且坚定地说。
白玉瑕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看着她,问:
“就我俩也去?”
“是的,也去。”
白玉瑕看到她眼里的光芒,明亮清澈,他觉得和一个自信且有趣的人出去旅游是值得期待的事,他打了一个响指说:
“那就这么定了。”
她给他报以点头,是附和也是认可他的痛快。
他们趁今晚都有时间,决定一起购置旅行的用品和零售。她横坐在他的车后,在去超市的路上,要骑行一个缓坡,在转弯处,白玉瑕刹车减速,车身轻微晃动。她把抓座椅的手一下抱住了他的腰。他开始觉得是被抓了痒痒难受,瞬间反应过来后面的是一个女孩,身体还是不由自主紧张了,在之前,除了她调皮的妹妹外,没有女性这样搂着他。回头用余光看了下被风吹起的高马尾,她的意识里,这个拥抱,应该来自此刻千里之外的她。他的心脏,跳动加快了速度。她也感受到了他的心跳。
假日如期而至,果然不出他们所料,因为旅游中徒步的时间占比太大,莫见霞的老乡女方以体力不支拒绝和他们一起。莫见霞觉得无所谓,人多意见杂,不参加也罢,他们两人独自旅游更有乐趣。白玉瑕对莫见霞说:“人家是怕我们这两个电灯泡影响他们二人旅途的心情。”她扬起眉毛,撇了撇桃色的嘴唇,说:“谁影响谁还说不定呢,志不同道不合。”
出发的前夜,白玉瑕坐在宿舍楼顶,面朝西南方,似乎他的目光能穿透这无边的黑暗,许久,他拿出手机,屏幕的蓝光打在他的脸上,冷静的脸上透露出深藏的相思,白玉瑕给戚梦君发了几个短信。
短信一,假期回家的路上注意安全,替我向妹妹问好,如果家里无聊,打我电话或发我短信,我二十四小时待命,陪你度过无聊。
短信二,如果你想我了,就去沙帽山响水滩,我的灵魂在那里。到了那里我的灵魂会陪伴你,你不会感到孤单。
短信三,还有,不止在沙帽山,我一直都在你身后,只要你回头就能看着我。
戚梦君的妹妹,知道白玉瑕和她姐姐交往,一直把他当做哥哥对待,她支持他与姐姐交往,他在很多时候也已经把她当妹妹,准确说是小姨妹,偶尔两人也互通书信。
至于回头的故事,那是初中时候的事了,戚梦君初二下转到白玉瑕的学校后,出大门归家的马路,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只要每天两个班同时下课放学,门口这短短的四百米的马路上,都在重复上演他们的频频回首,他回头寻她,她回首望他。很多时候,他们都会同时回头看到对方。学了概率后,白玉瑕才知道,两人同时回首看对方是需要无数次的回眸才能出现一次。至少,在他这一方验证了概率论的严谨性。以至于走在那段路上,即使空荡荡的时候,他也会条件反射地回头,以为满心的欢喜总会在某一个地方与之相遇。
白玉瑕发完短信后,觉得自己太过于文弱,他都快瞧不起自己在她面前的表现是如此的慎微,他鄙视自己。短信发出后,他手紧握手机,交叉抱手于胸前,抬头继续看向西南方无涯的暗空。
看完短信的戚梦君,走在学校的两旁开满槐花的步道上,五月的夜,温度还算适宜,虽然槐花的清芳弥漫校园的每一个角落,但是她却觉得有些闷热,她把长袖往胳膊上卷了卷,深呼一口满是花香的空气,但还是无法清理内心的杂乱情绪。在众多的追求者中,白玉瑕是一个例外,对待爱情不温不火,他帅气、富有才华、自信……不可否认他是一个优秀的男孩,也可以预测到,他是一个不错的终生伴侣。见过太多的疯狂追求者和甜如蜜的情书,她总觉得白玉瑕还欠缺什么,为什么对她的爱总如山溪,悄无声息,但是总把她包裹住。她有时疑虑她在他的心目中的位置,除了在刺绣上的爱恋告白后,他以后就没有再提及过。她需要浪漫、需要狂热的追求,而这些白玉瑕都做不到,他只是此刻这空气的花香,淡雅无色,她需要的是浓彩绚丽。
她妹妹眼里的白玉瑕,是姐姐男朋友的不二人选。妹妹曾经告诉过她,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孩,他勇敢、善良、幽默。但是她不太认可妹妹对于他幽默的评价,因为他从来没有在他的面前幽默过,在她面前,很多的时候他都是那么的谨慎与冷峻。对此,妹妹投的是反对票,认为姐姐的评价有失偏颇。如果现在她决定接受他成为男朋友,她不知道以后的发展会这样,他会回老家这个县城发展吗?她能接受他优秀的冷峻吗?还有就接受这淡雅无色的爱情?她还有那么多的追求者,其中也不乏优秀者,如果选择别人,那又会怎样?一切都是未知。时空是最狠的孤立者,尤其是在女性的面前更为重要。三年来,白玉瑕能见到她的次数一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电话里白玉瑕的声音,让她感到单调,美丽的她,怎能抵御得住这份寂寞?
一个来自灯光球场的篮球从她的头顶飞过,差点砸中了她,也把她从思绪里面拉了回来,竹林边的椅子上,伴随着“簌簌”的竹叶声,她写到:
“不要担心我,我会过得开心的,也希望你在你的大学寻找到你的开心。”
发出短信后快一小时,白玉瑕已经躺在了宿舍的床上了,在快入睡前收到了戚梦君的短信,已经半睡半醒的白玉瑕,看完短信后,把手机往枕头边上一方,他觉得这是一个和以往差不多的回信,同时又觉得有一点点不一样的地方。但眼前即将出行的旅游和袭来的睡意,让他没有对此深思。
我们人生的长河里,命运如江河里奔腾的流水,时时刻刻都在变化之中,此刻的流水不知道下一秒将会怎样,会变成一泻而下的瀑布,还是翻滚怒号的峡谷波涛,亦或是平静死寂的河面。不同的是,我们总以为我们都在做人生的抉择,都在做取舍。但很多时候,我们不经意的一件小事,比如去喝一杯茶,误读一句话;或者静静坐在书桌前深思,什么也不做,就这样决定了一个不一样的人生。当我们回首往事的时候,我们总觉得那天、那时、那刻云淡天高、柔风扑面。
白玉瑕把五一的出游计划告诉了室友,室友得知是和同系女生莫见霞出行,一致认为她是他的女友。龚建坤对他挤了下右眼道:“换人了?”白玉瑕摇了摇头说:“没有的东西怎么换?”
“是有了以前没有的?”他追问道。
“以前,现在都没有。”
在喝饮料的室友胥欢大口咽下嘴里的可乐,用四川话骂道:
“你两个狗日的在打什么麻话谜?”
两人笑了笑,龚建坤回骂道:
“你才是狗日的,你全家都是狗日的!”
宿舍里充满了欢快戏谑气氛。他们都是同一学院不同系的,有几个都认识莫见霞,都觉得白玉瑕这家伙运气真是太好了,居然和这个妹子谈上了。白玉瑕看了下龚建坤,认真地说:“没有的事,这次是临时决定的旅游。”
白玉瑕背上旅行包走到宿舍大门口的时候,她已经一身运动装站在门口的雪松下等待了,他静静地站在雪松下,面对宿舍里不断出入的同学,搜索他的身影。当白玉瑕出了楼道,她似乎看到了一道白光,同系的胥欢跟在他的身后,胥欢和白玉瑕走到她的身旁,胥欢打量了下她,歪着脑袋说:
“二位这次搞了个大计划啊!”
白玉瑕走向她,到她面前时转过头对胥欢说:
“是够大,你龟儿子羡慕不?”
“老子有女朋友,我羡慕你个球。”
听了胥欢的话,莫见霞微微低下头看到地面,脸有些微红。
胥欢继续调侃说:
“搞大计划到是没什么,但是有的东西不能搞大啊!”
白玉瑕还没等他完全说完,对他叫道:
“你龟儿子给我滚!滚滚滚!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胥欢边走边摇头叹息道:
“年轻人,注意点,不要好心当做驴肝肺。”
看着胥欢走入竹林小道,白玉瑕转身提起莫见霞身边的一个手提袋,她似乎也正等他来提这个袋子,两人相似一笑,开启了他们的旅程。
船到宜昌后,他们弃船登岸,开始徒步。等他们踏上长江边陡峭悬崖上的羊肠小道时,来自西南的白玉瑕和来自广西的莫见霞,即使见过十万大山的他们,还是不得不被眼前的风景所震撼,同时他们也意识到低估了此次徒步的风险。白玉瑕的手里只有几张地图,一张秭归县和一张巫山县地图,还有几张出行前在电脑上查询后的手绘图。走了一段时间后,他们才发现路况远比地图上的复杂。他们参考地图的同时也需要灵活应对。沿江边的主山道,岔路窄的不走,过宽的路风景未必好,也不走。偶尔能遇到迎面而来的路人,他们就上前问路,确认是否偏离计划路线。路边偶尔也可看到正在田地里劳作的农人,有的还哼起了山歌,山景如此美丽。
走了约两小时快接近中午,在一个叫下滩沱的地方,两人坐在一颗参天的古松下,松树如巨大的伞,树荫都快有篮球场大小;脚下是长江千万年不懈切割出来的悬崖,悬崖底部是奔腾了千万年的江水;对岸的山峰上,那是花的海洋,杜鹃花呈团状分布,开得正艳,有红如火的映山红,也有粉如霞云锦;天空中有几只雄鹰在盘旋,发出高亢而嘹亮的叫声,使人倍感力量,安全感倍增,柳莺也在周围的树上欢快地奉上它们的歌喉。白玉瑕看着眼前的美景对她说:
“这一趟很值了,如此美景,从未看过。”
莫见霞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一根沾在裤脚上的松针说:
“是很壮观,但是观景人的心情也很重要,人说桂林山水甲天下,今天我看就不如这里的美景。”
“浮夸了吧?”他的眼睛仍停留在对面艳丽的杜鹃花上。
她看着他的侧脸问:“比你家乡的风景如何?”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的山峰和白云说:“我家附近也有类似这里的风景,这里的雄壮开阔,大开大合,老家的小家碧玉,珠圆玉润。各有各的美”
她继续追问:“如果非要比较,她们谁才是你心中的山水?”
他回过头来看着她说:“纱帽山、文笔山、响水滩。”
她疑惑地问道:
“你老家的名山?”
他的脸顿时灿烂起来,说:
“名山谈不上,但她们是我内心最美的山水。”
她没有再问,透过他的双眸,她仿佛看到了他心中的山水。继续盘旋的雄鹰和峡谷翻滚的江水在两人的沉默里发出格外悦耳的响声。
第一天下午四点左右,他们到达一个镇上,虽然天色尚早,但是他们已经走了快四十公里了。白玉瑕对莫见霞说:
“你累不累?”
她愉快地晃动脑袋,扎的高马尾也愉快地晃动起来,话音清脆地说:
“不累。”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体力如此充沛的女孩,他觉得自己稍有疲惫,但是眼前的她还是状态正佳。他故意吓唬她说:
“那继续走?”
她也不服输说,咧嘴一笑“谁怕谁呀?走呀!”
“得了吧,到时候走不动没人背你。”
“那也只有你能背。”
“想得美。”
她没有接话,也许真是想得美。
小镇上的宾馆,便宜实惠,卫生条件是莫见霞最在意的,看了几家店后,她终于选择了一家在山溪边的小店。她对对说:
“你不是喜欢响水吗?今晚你就可以枕着潺潺的小溪而眠。”
他有点吃惊,他怎么知道我喜欢潺潺的溪水声?难道是今天的旅途中无意的透露?他说:
“对呀,谁告诉你我有这个爱好?”
她毫不犹豫的说:
“纱帽山、文笔山、响水滩。”
他看着她,有女孩能读懂自己的心思,还能记在心里,那是多么愉悦的事啊,淡淡的幸福感从他的心里升起,在夕阳的余晖中,他还在看着她。
吃完晚饭后,她帮他洗了衣物,他去给她买了冰激凌。坐在客栈的院子里,聊了不到一会儿,莫见霞正开心的时候,白玉瑕就打了一个哈欠,他提议休息了,她本来还想再和他聊聊,但是看他一脸倦意,显然兴致不在此。
回到各自的房间,白玉瑕洗漱完毕后,他给戚梦君发短信分享了今天的见闻,潺潺的溪水很快让白玉瑕入眠;莫见霞坐在床上,双手抱膝,头放在膝盖上,回忆今天的见闻,她有些开心,也伴随淡淡的哀愁,潺潺的溪水让她无法入眠。
清晨,白玉瑕被暴涨的溪水声叫醒,等他拉开窗帘,打开窗户,世界被雨水冲洗得格外干净,空气里充满了山里特有的野气,沁人心脾,白玉瑕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野气冲击他的每一根神经,让他如鱼临渊,如虎归林,血液快速流动。真是山中一夜雨,石上百重泉,后山的石头上,泉水汇集到溪里,哗啦啦奔流而下。白玉瑕洗漱完毕后走到院子边观溪水畅流。这时莫见霞也起来了,昨晚的风声、雨声、溪水声都把它唤醒,睡眠状况不是十分良好。但出来见到白玉瑕时,她还是那个充沛精力的女孩,淡淡的唇膏和精致白皙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疲惫。她对正看溪水出神白玉瑕说:
“空气真清新啊,昨晚下雨你知道吗。”
白玉瑕回头一看,如洗后的小院站着洁净的她。他尴尬地笑了笑说:
“睡得太死了,天塌下来都不知道,错失山间听风雨的机会,你睡得怎样?”
她犹豫了一下说:
“蛮好的。”
他捡起一块小石头,用力抛向小溪对岸。问道:
“今天还能走昨天一样的路程吗?”
她还是那么自信活泼。微微仰视他说:
“没问题。”
今日的风景和昨日的相差不大,同样是悬崖峭壁,山花遍野。下午五点的时候,按路程计算,他们应该到了计划中的目的地乡镇了,但在他们面前的除了宽阔的江面,别说乡镇,连一户人家的影子都没有。从旅行包里拿出地图再次确认,两人看着淡蓝色的江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人都疑惑不解。
白玉瑕看着从他们脚下延伸到江水里的路,再看看地图的版本。苦笑说:
“这个乡镇在江水里面。”
莫见霞瞪大了她的眼睛。本来眼睛就大的她,此时感觉眼睛快占据了脸的一半。她说:
“在水里,什么意思啊?”
白玉瑕把地图交给她,用手指着地图版本日期说:
“今年二零零五年,地图是二零零三年的版本。”
莫见霞还是没有反应过来,望着白玉瑕,显然是等他给出最终的答案。白云瑕拿回地图,解释到:
“这个镇在二零零三年的时候已经被三峡蓄水淹没了,只是我们老版的地图上还显示它的位置。”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她有些急切,但他的话很平静,她不愿让他看到她的慌乱。
“从地图上看,下一个镇,离我们还有大约十多公里。我们需要在天黑前赶到下一个镇。”
离天黑前还有两小时,在两小时赶十六公里,除非奔跑,否则是不能完成的任务。虽然他们做了充足的准备,出发前按攻略准备了两把手电筒,但是野行于苍茫茫的大山里,对二人来说是个挑战。他还是有些害怕,他故作冷静问道:
“一会儿走夜路,你怕不怕?”
他大大的眼睛里面闪着信任的光说:
“有你在就不怕。”
每个人心里都有安全寄托,比如小时候在妈妈的怀里,无论身旁发生生么事,只要能扑到妈妈的怀里,就感到立即安全了,妈妈怀里是最安全的地方,今天,白玉瑕就是她的安全感的寄托,有他在,她真的一点也不怕。
收起地图,他们开始赶路,太阳光慢慢离开地面,移到山腰,最后跑到山顶。在山顶做了短暂的停留后,万丈余晖撒向宇宙。正在赶路的他们,没有停留片刻来观赏这世间少有的美景。夜色如纱布,一层一层的加厚,等他回头看她的时候,他的面容已经不那么清晰。他对她说:
“来,你走前面。”
她先是迟疑,在如沙的暮色里,她内心的荡漾,传递到了她的脸上。她并没有走在他前面,她并排和他一起,往前走,撕破这暮色。
今天是农历初八,已经偏西的上玄月对照亮他们脚下的山路,那是一点作用都没有。略显微红的月亮,更加渲染了一种不安的气氛。为了壮胆,他唱起了歌《敢做敢爱》。虽然洪亮节奏感强,但唱出来的声音立刻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但还是给他们带来了一点点安慰。经过一片灌木丛的时候,几只受到惊吓的野鸟扑腾着翅膀飞向天空。莫见霞吓得尖叫了一声,转身靠近他。他犹豫了片刻,伸出手抓紧了她的手,她没有躲避。安全感经过热烫的双手,如电流般在两人身上流淌,瞬间二人都觉得安全了很多,没一会儿两个人都觉得手掌湿漉漉的。经过十多分钟的步行,走过一片小松树林,远远可以看到前方有灯光。他们加快了步伐朝灯光走去,随着汪汪的狗叫声,这几声狗叫,让白玉瑕的心终于放下来,他知道,已经安全了。一个小女孩从路边的屋子里面走了出来。看见他们后转身走向敞开大门的屋里。叫到:
“爷爷奶奶有人来了。”
白玉瑕往四周看了看,茫茫的夜色里能看到几户人家的轮廓,但只有一两家的屋里有灯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伯走出来,屋里昏暗的灯光让他可以辨认出这是一男一女两个小青年。白玉瑕抢先问道:
“大叔,离镇上还有多远?”
大叔没有直接回答白玉瑕的问题。问道:
“你们从哪儿来的?”
白玉瑕给莫见霞一个眼神,示意她回答。
“我们从武汉来的学生,本来是计划在刚经过的镇上住宿,但是江水已经把镇淹没了,只好继续往前走到镇里。”
这时,小女孩也领着一位大娘出来了,一脸淳朴的大娘说:
“哎哟,这晚上走山路太危险了,镇里离这里还有十来里地呢。”
白玉瑕听后和莫见霞面面相觑。
大娘看了看老伯,老伯回以赞同的眼神。大娘说:
“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住在我们家,明天再赶路。”
白玉瑕抢先回答道:
“那就打扰你们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这时白玉瑕才松开抓住莫见霞的手,两人的手都已经是湿漉漉的了。他们跟着老伯进了屋,木制的房屋陈设虽然简单。但是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大娘告诉他们,孩子的父母出门打工去了,家里就剩下老两口带着孙女。另外一间房子里放了刚做好的两个菜,老伯从厨房的墙壁上取下一块腊肉给他们做晚饭。白玉瑕客气婉拒,但大伯完全不听他的,做饭的时候大娘了解到他们摸黑走过的路时,睁大眼睛说:“真是近怕鬼,远怕水”,大伯说了句“胡说八道”。
莫见霞再追问什么意思的时候,大娘只是呵呵说你们走夜路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
吃完晚饭后,白玉瑕问大娘能不能洗澡,同时扭头看着旁边的莫见霞说:
“她洗就可以了,我无所谓。”
老伯说,今天刚给缸里加满水,正好可以烧水洗澡。
莫见霞觉得太麻烦,虽然觉得不洗脚很难受,她就给白玉瑕说“算了吧。”
白玉瑕说:“没事,我来烧水。”
吃完饭已是快晚八点了,白玉瑕坐在灶前和烧水的老人聊天,水烧好后,他把水抬起来倒进一个简易浴室的桶里面,然后请莫见霞去洗澡。白天的劳累,困意袭来。莫见霞带小姑娘在一个单独的房间休息,白玉瑕则直接在大厅的木椅子上睡下了。白玉瑕今晚多次醒来,听见莫见霞休息的屋子里没有任何声音,他才又睡去。
山村的雄鸡,声音格外嘹亮,远近交错。由于昨晚不到十点就睡了,加上山村的各种鸟叫声,木房子的隔音效果差,两人六点就起床了,老人们也先于他们起来了。老伯在正在洗蘑菇,这是刚从从旁边树林里的木头上摘下来的,大娘从房前园子里拔葱刚回来。朴实的他们连早上问候都不会,只是对白玉瑕他们咧嘴微笑。
莫见霞昨晚睡得很沉,寂静的山村和山村清新的空气,让她深度睡眠,在小女孩闺房里做了简单发型整理和用湿巾洗脸后,简单的化妆再出门见到他之前是必不可少的。出来见到的是略显颓废的白玉暇,头发有点乱,没打理的胡茬子在嘴唇上方,他正在和大爷聊天。
莫见霞走到他身边,看着他脸上的胡茬说:
“拜托去打理下,有点邋遢。”
他嘿嘿一笑说:
“好的,阿霞。”
他走到房前的一个石台阶上,大娘已经用一个塑料盆给他打来热水。晨光下,盆里热气蒸腾,迎面扑在白玉瑕的脸上。刮完胡须后,他用手对莫见霞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她快步走到他跟前,他低声对她说:
“你想知道大妈昨晚说的近怕鬼,远怕水的意思吗?”
她睁大眼睛点了点头。
他继续说:“如果在你熟悉的周围,你能了解到发生闹鬼的地方,你就会怕;远来的陌生人,对当地的水文不了解,也不敢轻易涉水”
她似乎感受到了啥,鼓起勇气问:
“那大妈为什么昨晚提这个?”
白玉瑕凑到她耳边,故作神秘地说:
“昨晚我们经过有野鸟飞起的地方,有个女人从悬崖上跳下去;走过的小松林,那是乱坟岗。他们本地人晚上都不会轻易去这两个地方”
莫见霞听完,觉的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一身的肌肤,全部覆盖上鸡皮疙瘩,一股凉气直冲头顶。她顺势抓住他的胳膊,把头紧紧贴在他的肩上。他没想到一向活泼勇敢的她一下被吓成这样,只好轻轻拍她的头说“别怕别怕,这是白天了呀。”
她抬起头看着她,惊恐的眼里还需要安慰。他没去抓她的手,而是给她做了个鬼脸缓解她的紧张情绪。他接着说:“后悔这次旅行了没?”
他立即放开她的手臂,恢复了之前的神情。她说:
“不后悔,有你在什么都不怕。”声音有些颤抖。
院子一角的二老,看着这两个年轻人,笑得合不拢嘴。
吃完二位老人准备的面条早餐,他们又要出发了。莫见霞拿出一百元给大娘,感谢他们的接待。大娘连连摆手说:
“不行,不行,没有的事。”
大伯也过来拉开莫见霞的手说:
“不得行,这是打我们的脸!”
白玉瑕看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好把他和她包里的备用食品,全部拿出来。放在院子的石桌子上说:
“这是我们给妹妹的零食,你们再拒绝就太寒心了。”
大娘从里面拿出几包,然后又都退还给他们,说:
“心意我们领了。”
白玉瑕只好再次感谢他们的帮助,老两口再次说小事不值一提。坚持要送他们走一段,大伯和白玉瑕走在前面,莫见霞和大妈跟在后边。大妈对莫见霞说:“你这男朋友这不错。”莫见霞害羞地笑了笑,对大娘微微点头。走了十来分钟,在一棵珙桐树下,他们坚持让二老不能再送。二老也给他们交代了几个主要的岔路口和注意事项。就原地目送他们离去,走到一个下坡处,他们再次回首,还能远远地看见,停满无数振翅欲飞的“白鸽”树下,二老还在原地。他们再次向二老挥手告别。
下了小坡后,远处巫山神女峰已经若隐若现了。他对她说:
“有的人,只在你人生中出现一刻,但是她能全情地对待她的这一刻。”
“嗯?”她用鼻音问道
“你看大伯大妈,他们与我们一生就这么一次相遇的缘分,但他们却是如此的认真对待这次的相遇。”
“所以,每次相遇都不容易,无论是一刻还是一生,我们都要珍惜,认真对待我们的相遇。”她后半句的语速满了些,音调重了些。
白玉瑕毫不犹豫附和道:
“那当然。”
“……”
江面水气轻微,明亮却无热力的阳光,无法使江水蒸腾,却能把山水照得更清晰,今天的空气能见度非常高,可以清楚地看见对岸山上树木,甚至枝条。白玉瑕靠在一块高几米的巨型鹅卵石上,遥看对面的神女峰,说:
“今天老天爷很给面子啊,好清晰的神女峰啊!”
莫见霞附和道:
“是啊,很难得。”
“你看神女,多么痴情啊!眼里还有等待的泪水”
莫见霞目光回到他的脸上,委婉地说:
“眼里等待的泪水看得见,心里等待的泪水无人知。”
他的目光还在神女脸上,但思维已经回到了她的话里。他认可地说:
“是啊!无人知。”
今天的空气很干燥,连一点点的湿气都感觉不到,但是莫见霞感觉眼里有点潮,似冰面的水气,湿冷但触摸不到。
白玉瑕继续说:“此刻我想朗诵一首诗,希望配得上此景。”
她说:“这里配得上你。”
白玉瑕遥望对面的神女峰,还有峰后的白云,朗诵到:
“曾经沧海难为水,却除巫山不是云。今日沧海依旧在,巫山**何处寻?”
她面露笑容,笑容里有些甘草味,苦甜参半。她说:
“前两句好熟悉,后两句你自己写的吧?”
他转过头看着她,一脸深情的期待,但深邃的眼眸里藏着的是远方,而不是眼前的丽景。他说:
“即兴发挥,见笑了。”
她刚才甘草味的笑容逐渐消失,她说:
“我可以给你诗里的问号写上句号。”
他挑衅地说:“你可以试试,答对满足你一个愿望。”
她说:“希望我猜对,也希望你能兑现你的愿望。”
他觉得世界上,能答对这个答案的只有一个人,但不应该是她。他自信地说:“一言为定!”
她没有立即回答,他拿出一瓶水,喝了一口,缓解一下跳动的心脏,紧闭一下双眼,温暖一下湿冷的眼球。她怕她猜对答案。几秒后,她微起双唇。娓娓念到:
“响水滩存沧海水,文笔山飘巫山云。”
她把目光锁在他的眼球上,不想错失过他惊慌的眼神。白玉瑕突然如被点中穴位一般,连眨眼的力量都没有。他看着她那平时温柔睿智的眼神,突然里面飞出几把犀利的剑,飞向他,扎入他的眼睛,他的心脏。不一会儿,她眼里流出的是清澈的泉水,滴滴如水晶。
他的反应告诉她猜对了答案,眼里的湿冷变得冰冷。她举起矿泉水瓶喝水的角度过高,水撒了些在她的脸上,用纸巾擦脸上的水,手无意抹过眼角,纸巾有些温润。
等他缓过来的时候,莫见霞已经把擦完脸的纸巾攥在手里了。他吃惊除了那个她,居然还有人能猜对他的答案,想到前天无意给莫见霞提到过这些地名,他想可能是她碰巧猜对了。但是他再看她的表情时,他的内心有些不适,悸动?共情?欣赏?他感觉都有,但又感觉都不是。周围的空气里,散发出不一样的气息。
她说:“我想一定对了。”
他说:“你有什么愿望?”
她摸了摸她的鼻子说:
“本来刚才有的,被你一问,忘记了。”
他说:“你真健忘了!记起来的时候再告诉我,我一定帮你实现你的愿望。”
两人都想结束这个话题,同时举起手里的水瓶,堵住了说话的嘴巴。如画的山水里,两个孤单的身影。
巫山是他们此次徒步的终点,在此坐轮船返回武汉,来时从山上往远处看,往下看,感受到的是开阔与壮丽,心随景扬;回程是由下往上看,感受到是两岸的夹挤和险峻,感到丝许压抑,莫见霞感受更为强烈。
两人站在船头,扶在栏杆上,看山景快速往后位移动。他说:
“真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她说:“这几天好快,一瞬间,如在梦里,好不真实。”
“五天,也不短了”
“那你看来玩得不愉快呀,不是说愉快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嘛。”
“话虽如此,这次旅途非常愉快。”
在两人的聊天中,江水东流,轮船飞驰,不久就回到了武汉。
转眼已是期末,大三基本已经把专业课学完,考完试后,同学们陆续回家,白玉瑕打算留在武汉,五一的旅游已经差不多用完了他四千元零花钱,这些钱是他周末当家教挣下的的。他一定要确保自己身上有一笔较大的零用钱,以备不时之需。自己已经二十多岁了,除了定期的生活费,这笔钱他是不可能向已经不富裕的家里开口的。所以他决定在暑假期间把用掉的钱挣回来,除了给一个小男孩当家教每月一千左右的收入,他还得找一份工作才能补足已用掉的部分。
有人说夏日的武汉是火城,白玉瑕认为这句话只说对一半,要说热,吐鲁番夏日的温度一定高于武汉,但是白玉瑕能接受吐鲁番的热。长江穿武汉而过,湖泊星罗棋布,从太阳刚出地平线起,长江、大小湖泊便开始贪婪地吸取阳光的热量,中午起水面开始蒸腾直至夜晚。今日蒸腾水气未散,明日水气又至,所以湿度一直保持在高位。白玉瑕觉得叫她“桑拿城”更合理一些。
下午四点,从家教的学生家出来,从凉爽舒适的房间转到闷热的街道上,白玉瑕连抬腿骑自行车的勇气都没有。运动量增加会让他更加热得难受,他推着自行车沿西面的马路缓行,这样至少可以避免被西晒。但是走了不一会儿,他就满头大汗,身体里的热量带着压力一个劲往皮肤上冲,但皮肤上的汗水又如一层保护膜,严密地把这些热量锁在他的体内。看来只能从内部攻破这可恶的热量了,他想到了用冰水的方法。路旁正好有一家鲜花店,店门口有冰柜。他过去从里面拿出一瓶冰水混合物状态的矿泉水,没有付钱就打开瓶口“咕嘟咕嘟”地大口喝起来,等瓶口离开他的嘴唇时,半瓶水已经不见踪影。他觉得冷热交替,总之算是暂时满足这冰水带来的一丝凉意。到店里付款的时候,他看到了玻璃门上贴着“用工招聘”的字条。
店里除了各种各样的鲜花,以及地上修剪下来的枝条,一个人影也没有,白玉瑕叫了声“有人吗?”。但是得不到回应,他看着喝剩的半瓶水有些为难了,从口袋里拿出五元钱正要往桌子上放。一个三十来岁的少妇从店后门里走了进来,手里抱着一捆天堂鸟,精致的淡妆还是无法抵御不了盛夏的气温,额头和鼻梁上渗出了毛茸茸的汗珠。看到正在白玉瑕正在往桌子上放钱,她说:
“先生有事吗?需要买花吗?”
白玉瑕把钱收回手里,边摇头边说:
“不买花,是我刚才在你冰柜里拿了一瓶水,多少钱啊?”他右手指了指左手握着的瓶子。
她把花放在桌子上,拿出一张纸巾轻轻贴在额头上,毛茸茸的汗珠就被纸巾吸干净了。她在鼻梁上重复了一遍这个动作,取下纸巾,看了白玉瑕的水瓶。说:
“三块钱,这天气真是热不死人不罢休啊。”
“的确,今天好像四十一度。”说完他举起瓶子又开始喝起水来。
少妇听了直摇头,音调也高了起来,说:
“今天绝对不止四十一,气象部门只敢报四十一度”说完指了指门口的温度检测仪。
白玉瑕顺手指看过去,门口的温度器上显示,温度,四十三度,湿度,86%。他说:
“果然,难怪我气都透不过来。”说完把五元纸币递给她。
她接过纸币,打开抽屉找出两个硬币交给他。他说谢谢后转身出门,走到门口时又转身,稍有些犹豫说:
“你店还需要人吗?我看到你的招聘信息”
“需要啊,要推荐人吗。”
他把瓶子放桌子上,笔直站立,说:
“你看我行吗?”
她快速打量了他,然后说“当然可以。”她告诉他,她是一个人开店,她老公在深圳上班。平时一个人还忙得过来,现在又是假期,读幼儿园的孩子放假在家里,一个人看店就有些吃力了。所以需要找个人来把暑假这段时间协助度过。只需要下午2:00到晚上8:00这段时间过来就行,白玉瑕脑子里过了一下他的家教时间,没有冲突。没有咨询工资的情况下就答应了。女人听了笑了笑说:
“这么爽快答应了?工资都还没给你谈呢”
“你看着办吧”
“一月一千元,可以不?”
“可以。”
然后双方做自我介绍,女人姓闵,他叫她闵姐,她叫他小白。聊了一会儿,白玉瑕的一瓶水也喝完了,闵姐走出门,从冰柜里再拿出一瓶水给他。他正要拿钱的时候,闵姐摇摇手说:“自家员工还收钱?”白玉瑕不知道怎样拒绝,只好说“谢谢”。虽然明天才上班,但是白玉瑕问闵姐:“现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闵姐觉得这男孩很不错,主动、勤快。她说:“今天不用,忙得差不多了。”
白玉瑕回到宿舍已经快晚上七点了,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了。其他舍友已经都回家了。
学校的假期小食堂早已经关门了,去外面吃又太远。书桌的下方有一个箱子,装着他和室友斗地主赢来的方便面,有盒装的,也有袋装的。他用小电锅打水,把一桶方便面打开,把面饼丢进尚未开的水里,他认为这样煮的方式面能充分吸收水分,更入味,随后又往里面加了根火腿肠和卤蛋,算是加餐了。
小电锅发出滋滋的微响,锅里的水在慢慢升温,他去卫生间冲了一个凉,出来时小电锅已经自动关火,面已经煮好了。他换上干净的短袖衬衫,把头发梳理干净,他拨通了戚梦君打个电话。
“最近热不热,我这边快热爆了想。”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里的夏天再热能热哪里去?”
“我在这里快被热成肉干了。”
“谁叫你当时去那么远了?”
白玉瑕心里咯噔响了一下,想到那方刺绣。他说:
“当时我可以不用跑这么远的,只是都过去了”
“那都是你自己决定的。”
白玉瑕安静了两秒钟说:
“我这个暑假不回去了。”
“这么热,你呆在武汉干嘛?”
“做家教,再学习一下我二外法语,准备考级”
“哦……”
“没有什么要问我了吗?”他满脸期待。
“没有。”话筒里干脆的声音。
越来越简单的对白,聊不了多久就挂掉电话,白玉瑕若有所失地坐在煮好的方便面前,方便面散出诱人的香味,他的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突然间没有了胃口,把面端放在另一个室友的书桌上。没有空调的宿舍,热气混合着泡面的味道,让他有些难受,他扯掉刚穿上衬衫。光着膀子坐在书桌前,单手托腮,眼神呆滞。
翻江倒海的胃痛和难以忍受的高温叫醒了白玉瑕,昨晚一夜辗转反侧,直到凌晨的时候气温有所降,他才入眠。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七点过了,八点的家教时间就要迟到了。他飞速起床,冲凉洗漱,穿好衣服,这一套下来所用时间不过十多分钟。他看了一眼昨晚做的方便面已经在高温下变质,把它倒入垃圾桶,随手带上丢入楼下的大垃圾桶里。
在去学生家的路上,他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吃下一碗热干面。即使他把自行车踩得飞快,到学生家时还是迟到了。他对男孩说:
“不好意思,老师今天起晚了,抱歉。”
小男孩他引进门,给他递上纸巾说:
“老师您先擦擦汗,迟到没关系的。”
白玉瑕坐定后,擦干汗水抓起男孩的草稿本扇起风来。
男孩见状说:“老师,空调的温度还需要打低吗?”
白玉瑕摆了摆手说:“不用不用,刚骑自行车太快了。一会儿就适应了。”
男孩的父母最近都不在家,只有奶奶陪着,快到中午的时候奶奶走进书房叫二人吃饭。奶奶把白玉瑕当着自己的孙子一样看待,一会提醒男孩多吃点,一会提醒白玉瑕多夹菜。吃完饭回到男孩的书房,白玉瑕整理好家教资料正要离开时。小男孩很不自然地把一个塑料袋交给他说:
“老师,给您。”
“什么东西啊?”他边问边打开看,里面全是饮料瓶和易拉罐的扣子,接近百来个。“给这些玩意儿给我干嘛?”
男孩急忙解释道:
“这些都是‘再来一瓶’的奖品,是我平时喝饮料收集的,夏天外面很热,你需要冰饮料降温。”
白玉瑕看着眼前这个腼腆的男孩,他除了成绩不尽如意外,其他都是非常优秀的。特别是善良,这是多少人缺失的特质啊,可是这是一个家长和老师眼里的“差生”。
“我拿几个就行了,其他的你留着换来喝。”
“都给你,我需要我妈妈都会给我买的。”
看着孩子纯真的面孔和单纯的眼睛,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白玉瑕感慨万千,为什么大部分孩子初心都是如此纯洁善良,长大成人后就都消失了呢?到底是什么改变了?自己还是环境?未入社会的他自然是没有什么答案的。
花店的繁忙是不定时的,如果有大的订单,白玉瑕要帮助闵姐拆分大包的花束,修剪枝条,如果需要送货上门的,他还负责骑三轮送货,短距离的,他也骑自行车送货。闲暇时,白玉瑕给花喷喷水雾,逗逗闵姐的孩子,闵姐给他教授插花的知识,还有每种花的花语。门口卧着的大黄狗,吐着舌头,也吐着炎热的时光。等大黄狗不再吐舌头的时候,已经是8月底了,夜晚白玉瑕骑自行车回学校,有阵阵秋风在他的脸庞拂过,快到了开学的时候了。
闵姐正在拆分一包满天星,白玉瑕在修剪玫瑰的枝条。他看着这开了七成的花朵,正是花儿最美好的姿态,如果此刻她还在枝头,那就更美了,他问道:
“闵姐,花在枝头具有生命,更好看,为什么要剪下来啊?失去生命的花谁会喜欢呢?”
闵姐没有停下手里的活,把一捆康乃馨拆开,进行挑选,边挑拣边说:
“不同的花在枝头上的时候,他们都只是植物意义上的花,来到花店后,在人类美好愿望的解读下,他们就衍生出了各自的花语含义。”
白玉瑕两眼闪烁着求知欲,他不自主停下了手里的活,听闵姐继续说:
“比如你手里的玫瑰,她的植物属性的原名是月季,但在花店,她却是叫玫瑰,真正意义上的玫瑰却不能做插花,花形不美,枝条太软。玫瑰花语是浪漫、爱恋,当一位期待爱恋的女性收到玫瑰时,你觉得她会认为她是月季吗?会没有在枝头上的好看吗?她们此时得到的是比花更美的花语。”
闵姐见他听得出神,冷不丁补了一句:
“小白有女朋友吗?”
白玉瑕的眼里闪过一些惊慌,躲开闵姐的目光说:
“没有,还没有。”
他慌乱的眼神怎能逃出已经婚恋的闵姐,她说:
“你都快二十二岁了,这是恋爱的最好时光,有女朋友很正常,追求爱情不难为情。”
说完闵姐盯着他的双眼,想看看他的眼神还能躲到哪里去?
虽然经过两个月的相处,他和闵姐也算是朋友了。她比他还大七八岁,在她面前,他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白玉瑕心底最深处的事,他是不会轻易说出口的。
闵姐看出了他的心思,她走向他,捡起一支月季花,离他两步的地方站住,盯着他的双眼但自然地说:
“你看这支玫瑰,现在如此的美丽,但她的花期只有短短的几天,如果没有人发现她,欣赏她,爱她,她就枯萎了。”
他看着她真诚眼神,感受到了姐姐般的关心,这是第一次一位成年女性在做他感情的导师,他既渴望有人指导自己去追求梦中的她,但又怕说出后,他的心里爱人有种被他拉到阳光下的感觉,如果得不到,他将会痛彻心扉。
闵姐的目光没有追赶白玉瑕躲避的眼神,而是淡淡的说了一句:
“爱情应该能让你快乐得忘记痛苦,这才是爱情。而不是痛苦地记得过去。”
白玉瑕拿月季的手抖了一下,似乎被花上的刺扎了一下,埋藏心里的故事,想冲出心房,让人分享。
闵姐后退两步,示意白玉瑕坐下,她从冰箱里拿出两瓶苏打水,一瓶递给白玉瑕,自己打开一瓶,坐在他的前面,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一个要聆听传奇故事的孩童。
苏打水从白玉瑕的嘴里进去,经过喉咙,缓缓入胃,冰凉的水,在胃里一个激灵,他的故事,也就缓缓而出了。刚开始时他的吐字像屋檐滴水,滴滴答答,又似小溪流水,哗啦啦,再如一倾之瀑,轰鸣绕耳,最后如东归大海,悄然无声。
等闵姐举起水瓶再入口时,才发现瓶里已空空,白玉瑕的嘴里,也空空如也,虽嘴唇颤动,却无半字出来。她抬起头,似乎看到了什么唯美的画面,却不知道怎么描述,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描述清楚,是否能完全理解这幅画面,她用手掌抚了下额头,犹豫片刻说:
“真羡慕你们美丽的经历,虽然爱情是双向奔赴,但作为男孩,你需要再主动一些,不要去等对方。”
白玉瑕静静地听着,闵姐继续说:
“如果你不直接告诉她,没有追到她,你失去的不是爱情,而是你整个青春。”
白玉瑕觉得头部发麻,像是吃了麻药一般,继而整个身体的皮肤都在麻麻地跳动。他隐隐约约感受到了错过了什么,他是否后悔这几年没有猛烈地追求?
闵姐观察到他的表情,脸色由红转白,明白触及到了他最为敏感的内心,她站起来回刚才的位置,继续开始分包满天星,安慰他说:
“追求爱情,什么时候都不晚,等待你的好消息。”
白玉瑕点了点头,他们各自开始刚才手里的工作。
转眼就开学了,大四上只有两门专业课外,其他的都是选修课程。学业的压力减轻了不少,同学们已经在憧憬毕业后的生活了,找工作的已经有了准备。考研和考公务员的伙伴们,如同高考前的冲刺,还在夜以继日地学习。闵姐十多天前的话这段时间一直在他耳朵边萦绕,在他的心里抓挠。再加上毕业后的工作地点选择,如果她决定和自己成为情侣,他就得准备回家工作,陪伴在她的身边,他是该鼓起勇气让他们的关系再进一步了。
十月八日,农历八月十七,寒露。此刻的白玉瑕认为人生中最勇敢的事是对爱人的表白与结婚,决定着你未来的人生将牵着谁的手度过,与谁至死不渝。
深夜,宿舍楼的天台上,十七的月亮稍微失圆,但是月光仍然皎洁,加上微凉的风,一切都显得静怡。白玉瑕在楼顶徘徊着,举起的手机又放下。看着远处撒向平静湖面的月光,想起多少个这样静静流走的夜晚。他举起手机,清了清嗓子,拨通了她的电话。
“这么晚了,打电话干嘛?”
他努力做到他说话清晰以及流畅,确保避免对方不要误听或听错。突然发问:
“你爱我吗?”
“爱。”
“你喜欢我吗?”
“喜欢。”
白玉瑕的血压快速升高,有点眩晕,他还没来得及继续表白他藏于心底的爱,她又补充说:
“这些都是过去,我有男朋友了。”
白玉瑕觉得墨蓝的月空突然有一个闪电,刺眼的光让他瞬间失明,轰隆一声,耳朵似乎有千军万马呼啸而过,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击在他的头顶,两脚失去支撑身体的力量,他瘫坐在地上,手机也掉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他模模糊糊听见电话传来了她的声音:
“你怎么了?还在听我说话吗?”
他用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在右手上,捡起手机,咽了咽口水,耳膜的听觉似乎好了些,他的声音颤抖得发出的语音很难组成一句话。
“我……我……我……”
他边说边左右摇头看四周,六神无主的他,好似一个失去灵魂的疯子,在寻找丢失了的灵魂。待他的视觉也恢复了的时候,映入他眼帘的是满地冰冷的月光。
“我听着呢,我感到……有点……不舒服。”
“希望你没事。”
“我就是有一点……不舒服。”他的话里带着鼻子堵塞的声音。
“我希望你真没事。”
“没有事,我……我……今天不舒服,我……要挂了……挂了”
她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状态,她语气变得温柔了很多,同时也带着内疚说:
“很抱歉现在才告诉你这个结果。”
他几乎哀求她说:
“我……很……不舒服,我……要……要休息了,谢谢你……今天接我……的电话,谢谢您!梦君。”
她突然控制不了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泪如泉涌,她说:
“那就这样,再见。”
白玉瑕瞬间挂断电话,脸上冰冷的泪已经流到了坐在地上的牛仔裤上,一团团的墨点在凄清的月光下更加明显。他把手机丢在地上,仰头对着失圆的皓月,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然后抱住头,泪水在变形的面容上无规则地往下流,无声的痛苦显得楼顶更为安静。
等他觉得浑身冰凉的时候,已是月过顶空。他捡起手机,看到了戚梦君发来的两个短信。
其一,今天才告诉你,实在是对不起。我知道对你会带来痛苦,希望你能谅解我。
其二,其实这样也好,你知道了才能更好地追求属于你的爱情。
他抬头凝眸月亮,这个他如此熟悉的月亮变得越来越大,大得覆盖了他目光所及之处。大得他能清楚看到桂花树上的每一根枝干,每一片树叶。伐树的吴刚从树腰处爬了起来,挥动着大斧头,狠狠砍在树身上。树身在每一斧的作用力下颤动起来,继而树叶上,枝干上抖落出如水晶般的颗粒,变得越来越大,最后变成汉字,她们自动组合成句子,在白玉瑕的眼前如字幕滚动而过,原来这些都是他过去十来年思恋她时写的日记。有他放学时回眸见到她的微笑,有他们互相凝视的含羞,有他去赴约会时心脏跳动节奏……
第二天睡到中午他才醒来,早上的课都错过了,剧烈的头疼让他难以忍受,他用手掌重重地击了几下额头。抱起一大瓶矿泉水猛喝了起来,等水喝完后,他才想起昨晚的事。脑海里昨晚看到的日记偏偏历历在目,他用手捂住眼睛,日记的内容更加条例清晰。他有一个冲动,他怕今日后,这些字将会从他的脑海里消失,他想把所有的日记都抄下来,不再存于圆月之上。
学校图书馆自习室角落的书桌上,白玉瑕前面放了一个两升水的大水杯,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上已经快差不多写完了。四天以来,他都是在这个位置上,课也没上。渴了喝水,饿了啃吃面包,但是大部分时候他连饥饿的感觉都没有。他的笔像打印机一样在笔记本上一行一行地打印着所存的内容,偶尔的抬头,那是他看到了她的面容,那是他书写到了她的笑容,或者是那一夜的风里有她的声音。
誊写完所有的日记后,再快速翻看,甜的、苦的、酸的……味道扑鼻而来。他心里默念:“属于我的爱情,结束了。”而这些日记,应该属于她的主角,他决定把日记寄给她。他不想等一秒,选择了最快的邮政特快专递。两天后,在上课的他收到了来自她的短信,晚上十点我给你打电话。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一半憧憬,一半失落。
宿舍楼的天台上,今夜没有月光,只有市区大楼上偶尔射过来的绿色激光。闪动的束光,让人更加心烦意乱。白玉瑕的脚旁边放了几瓶啤酒,有两个瓶子已经空了。从来不抽烟的他,嘴里叼着一支烟。
他的电话提前了几分钟响起,他按下接听键,沙哑的声音说:
“您好。”
“嗯。”
然后双方都没有说话,陷入了无尽的沉默。白玉瑕说:“我现在很好,你不用担心”。他还没说完,电话里传来了她呜咽声。
“你骗人,你怎么……可能很好?”
“不用你担心了。”
“我恨你,为什么现在才给我这些日记?为什么?”
“高考后我在响水滩给你的第一封日记,没有得到你的答复,我以为你拒绝我了。”
“你真是蠢到家了,如果我真的拒绝你,我后来就不会再去找你的联系方式。为什么每次分离都是我主动联系你?我是女生啊,我都这么主动了,你却不知道?每次毕业,我都主动联系你,因为我都担心失去你。”
“我知道,爱情是双向的奔赴。”
“你对我的表白仅仅是一次,而且是那么的委婉,我希望你站在我面前,看着我的眼睛说:‘我爱你',而不是那些没有温度的文字。你总是那么冷冰冰,对我忽冷忽热,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
“只因你太美丽,让我无法坦白说出我爱你,我每天都在想你,爱你。”
“我要是不看到你的日记,我都不知道你如此爱我!”她的说话伴随着哭声。
“因为我爱你,我才在你面前小心谨慎,我对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我内心的独白,所以我总是那么的冷峻。”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解释。
“你的冷峻和你的优秀让我感到不安全,我需要的是我能感受到的爱,而不是藏在你心里的爱。我不想猜爱情啊!我多少次的犹豫你知道吗?”
“我现在感到我非常的后悔,如果我再主动些,也许会出现不一样的结果,是我做得不够,我的错。”
“你到现在说话还这么冷,你真是让我害怕,如果你多给我表达你的爱意,你的温暖,那我们就会在一起。”
“我……那改变,从现在起。”他已经语无伦次。
她仰起头,无力拭去满脸的泪水。
“本来属于我的,已经不可能再拥有了,你把我留在了中途,你却独自走了,如果我余生有什么不幸福,我将恨你一辈子。”
他也是满脸泪水,秋风吹过他的脸庞,冰凉无比。
“我们不会再有机会吗?是我把你弄丢了!我……”
她压抑着她的哭泣声。他继续哀求说:
“就如在一中门口,我们共同回首了无数次,目光相聚无数次次,心灵碰撞了无数次,你都忘了吗?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们同时回首吧。”
她的哭声和说话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你我这么多年,你应该了解我,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我们之间不可能了!不可能了!太迟了!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白玉瑕耳边响起了来自远古的琴声,伴随着他和她影子,风里细语呢喃,玄月的愁思,圆月里的思恋,低沉而悠远,正当空灵之声御风在那彩云之际。琴弦突然崩断,琴声戛然而止。定格了年轮,定格了青春。他恍惚地说:
“断了的琴弦从此不会再有悦耳的声音。”
她了解他对爱情的纯洁,她还记得有一次看他打篮球比赛,她递给他一瓶已经打开的矿泉水,他拿过瓶子问她,是不是她亲自开的,开后有没有别的人碰过。当她先点头后再摇头,他才把瓶口靠近嘴唇。她知道,他是不可能接受她了。她说:
“我说我配不上你,你可能会觉得我此刻是安慰你,但你的优秀,你对爱情的态度,一定会找到比我好的,比我更适合你的。”
他苦笑了一声说:
“可是你才是那个最好的,最合适我的呀!苍茫茫的世界,我去哪里才能找到你。”
“我不配!”
“十二年来,你都是我心中的精灵,是仙女,是女神,你从来都是我心里最好的,也是唯一的!”
她第一次知道她在他心中是如此的地位,听过太多的承诺和甜言蜜语,但她相信他冷峻话里的每个字都是真心,她相信他说的,想起以往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她说:
“这些话早点说多好,你为什么现在才说?你真是愚蠢啊!你到底藏了多少对我的爱恋啊???”
她的话把他带入了回忆的世界里,在明亮多彩的世界里,过去的一幕幕又清晰如电影一般在他脑海里闪过。他如一个故事讲解员把他心底的故事读给她听:
“十二年前秋天,四二班的教室,穿白衣T恤,哪天的你留着可爱的学生头,成了我心中的精灵;初中毕业,晨光里身着白衣,眼眸清澈的你,对我含情脉脉对我说我不要忘记你,成了我心中的仙女;高考后,响水滩边,黄丝桃花包围的你,一脸的胭脂色含羞的你,是我心中的女神”
戚梦君早已泣不成声。原来他心目中那个冷峻,不幽默的男孩是如此的心思细腻,浪漫于心里。他继续说:
“小学毕业拍毕业照,为了拥有和你和你的合照,特意穿了白色衬衫搭配你喜欢的白色,而你当天却是一身靓丽的红衣,我不顾老师的催促,在最后几秒找准机会挤在了你的身后,那一天的我,一个孩子感到甜蜜的幸福。”
耳边秋风微起,拂起他的思绪继续前进,他举起啤酒瓶喝了几口继续说:
“初中教室门口的栏杆,那是每天我课余时间最爱去的地方,扶在栏杆上,远望我心中的天使,很多时候我觉得,没有你的存在,生活都会失去很多意义。”
她在极力控制住自己的哭声,他继续说:
“不仅现实生活里你是我的全部,就连梦里,你都给我带来爱的爱的魅力,让我醒对生活充满激情与希望。”
她停顿了一下,话里夹杂着泣声。
“你也在我的梦里出现,可每次都是我在走独木桥正要掉入深渊时候,你的大手一把抓住了我。”
“可现在我再也抓不住你了,没有资格,也不配。”
“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他们一起回忆他们所谓的爱情,一个没有任何结晶的爱情,谈起了她现在的男朋友,在收到白玉瑕五月邀请她去武汉的那天,她面临痛苦的抉择,是选择白玉瑕还是选她现在的男友。她告诉白玉瑕为了这个决定,她考虑了很久。比起白玉瑕,他的男朋友诙谐有趣,会哄她开心。但是她今天才认识到他的细腻与浪漫,但这一切来得有些晚了。也证实她妹妹当时反对她的原因是对的,戚梦君告诉她白玉瑕冷峻,不体贴,不浪漫,她妹妹坚持认为白玉瑕才是她姐夫的合适人选,否则她会为姐姐的选择而遗憾。
回忆起以前甜蜜的相会时,他们在某个瞬间把对方当做伴侣,甜蜜灌满心房,两人谈论所爱的环境,幻想相拥于木屋,看窗外漫天飞雪。多少年后他们想起今夜通宵的通话,交织着的是甜蜜、愁思、懊悔……让他们都难以释怀。
东方已经发白,霞光刺向天空,楼下的树林里传来晨鸟的叫声,天已经蒙蒙亮了,意味着,这是新的一天开始了,过去的一夜就这样过去了。她问:
“怎么听见了鸟儿叫声?”
“天亮了。”
“可是我这边还是一片漆黑。”
“我早你一个时区呢。”
她突然变得哀伤起来,似乎感受到了一个时代的终结,她说:
“天亮了,今夜所谈的事,都过去了,我们都要各自开始自己的生活。”
他没有吐露一个完整的字,而是用鼻孔回应:“嗯。”
“你能找到更好的……比我更好的。”
“还记得我说的话吗?无论你在什么时候需要我,只要你回头,都能发现我在你身后,如孩子伴你左右。”
“我记住了,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表情面若死灰,假如人生不曾相遇,他就不知道自己喜欢收集整理他对她思恋的乐趣。现在让他如何清除他的记忆?
这真是魔幻的一夜,日出前两人还沐浴在甜蜜的爱河里,日出后却需要立即切换角色,装得如此的无情与陌生。
挂了电话后,一夜的无眠加上近几日睡眠质量不高,他从楼顶水泥地上站起来的时候感到一阵眩晕,他保持站立不动的姿势,等眼中的电光火石消失,他才走下天台。宿舍里大家都还在熟睡中,他简单洗漱后,走下楼去,虽然一夜未睡,但头脑还是清醒的,秋风一吹,他的大脑就更为冷静了,让他感受到了世界的真实。他才意识到,昨夜的电话是最后的告别,从此以后,他和她再无任何关系,他不甘心。他返回宿舍,冲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带上身份证,只身坐上去机场的公交。
这是他第一次乘坐飞机,到售票处,他说要去G市,票务告诉他没有,他看了看滚动的大屏,指给票务员说:“你看,那不是有吗?”票务员亲切地对他说:“那不是我们的航空公司的,你要去对应航空公司的柜台。”他谢过票务员,如一只无头的苍蝇,在大厅寻找相应的柜台。找到后,他如同买火车票一样问票务员:“最近一班到G市几点的?”票务员抬头打量了一下他说:
“最近一班13:14,不过经济仓已经没票了,还剩商务舱。”
他只知道商务舱比经济舱贵,但心里没底,他担心卡里的钱不够,沙哑的声音轻问:“票价多少?”
“先生,票价一千一,外加燃油费一百,总计一千二。”
这差不多快是他一学期的生活费了。但是她冥冥之中知道有这一天到来,也就是他为什么要随时保证自己身上有三千元以上的零花钱。他毫不犹豫地说:“请给我一张。”
票务员从他懵懂的表情,应该看出他是第一次坐飞机,热情地告诉他值机和候机的流程,而且告诉他商务舱有单独的候机室可以优先登机。起飞后,看着身边的几位有要咖啡的,有要红酒的。当乘务员蹲在他身边问他需要什么,他居然不知道怎么说。服务员报了能提供的饮料和小吃。他说:“给我一杯白开水”。后来每次他出差坐商务舱,他都能记起他第一次坐飞机的狼狈经历,起点高,但什么都没享受到。
机场打的到她的学校已经快接近晚饭的时间,之前写信的地址,他知道她住哪一栋楼。她们的楼前是一块空地,空地的边缘有一排女贞树,他就坐在树下,远远地看着宿舍的大门,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大门,望眼欲穿。经过两个多小时漫长的等待,他期待的身影出现了,一头乌黑的披肩长发是他不曾见过的,唯有那胭脂色的面容和他上次见的一样,对她忽然有些陌生,他抱着一本书,头发迎风扬起,这一幕,在白玉瑕的梦里多次出现,几十米的距离,她似乎只用了一秒就快到宿舍大门。他才想起该呼叫她了,再晚她就进去了,可是他那沙哑的嗓子,叫出她名字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听不见。她终究消失在他的视野,他想到可以给她发短信,给他打电话,等他拿出手机之后,他却无法打出一个字,无法拨下一个数字码,他能以什么身份再找她?她已经是别人的人了。这短短的十几秒别离还不够吗?何必再贪婪?
他走向她刚才走过的地方,重复一遍她刚走过的路径。这空气里,还存留她的气息,面对她进去的大门,他用力从沙哑的嗓子里挤出几个字:
“梦君,再见,今生再见!”
人生有很多次说再见,有的再见听起来温暖,有的听起来甜蜜。但是对一个活着的人,曾经深爱的人作死别,谁能体会到此间的痛苦?高原上深秋的冷风,格外的凌冽,今晚的风,带着刀,全都吹向了他自己。
灰尘仆仆的脸上,两行清泪,穿过几天未刮的胡须,脸上邋遢无比,来时只穿一件长袖衬衫他,满脸疲惫地蜷缩在十四度带风的气温里。此时的他,像一名无家可归的乞丐,也像一条迷失方向的流浪狗。
校园的晚间广播,突然响起,播放的正是东京爱情故事的主题曲《突如其来的爱情》:
あの日あの時
あの場所で
君に会えなかったら
僕等は いつまでも
見知らぬ二人のまま
那一天,那一次
在那里
如果我不曾遇到你
我们将是永远的陌生人
白玉瑕会日语,歌曲激荡的曲调,震撼他那微弱跳动的心脏;歌词的意义,如同利刀,刀刀捅入他的心窝。
火车上昏睡了二十多个小时回到武汉,他发一个短信给辅导员说家里有事,需要回家一周,也通知了室友,最近一周回家了。他住进学校旁边的旅馆里,浑身发烫的他一床被子不够,找服务员又要了一床,仍然感觉冰冷刺骨,他浑身哆嗦。烧得口干舌燥的他来不及,也无力再烧水,捧起卫生间的自来水大口大口咽下。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烧得迷糊的他总是看到她穿着白衣裙,背对他,他努力叫她,但她总是听不到,然后站起来,从不回首,渐行渐远。
第四天,他起来去卫生间,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他都被自己的样子吓住了。呆滞的眼球通红,胡须像野草乱生,头发油腻乱作一团,面容枯槁,真像一个活死人啊!
他坐在淋浴喷头下方,任由温水从头浇淋下去,闭上眼睛享受水温带来的慰藉,刮净胡须,旅馆楼下理了一个自己从未接受过的发型,板寸,再好好休息一夜,回学校。
十一月十一日是法语过级考试,国庆长假期后白玉瑕就没来上课。莫见霞想和他交流考试的准备工作,但是一直找不到他,最后她直接问他室友后得知他回老家了。她心里有几分失落,就算是好朋友,他也应该告诉她吧,难道好朋友也算不上?等到她一天回头发现坐在教室角落的白玉暇时,她真不敢相信一个人在短短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彻底变了模样,几乎是判若两人。她觉得什么东西一滴一滴地溅在他的心里,难以言表的不适。她胆怯了,没有勇气上去找他,她在课堂上给他发了一个短信,晚上七点六号楼401自习室见,准备法语考级。她看见他远远地投来一丝微笑。
401自习室在偏僻的位置,很少有人到这里来自习,整个自习室就他们两人,白玉瑕来时两手空空,显然已经放弃了过级考试的准备,莫见霞把一本法语考题放他桌前。她说:
“最近不见你,听说你回老家了?”
他半躺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说:
“是的,回了一趟。”
她朝他挪了挪位置,关切地问:
“家里还好吧?没有什么事吧?”
他半躺的身躯直立起来,故作轻松地耸了一下肩,说:
“很好呀,只是假期没回家,想家回去而已。”
她没有再继续追问,他如果不主动告诉她的事,再问就是有点不识相。她换了个话题说:
“去看响水滩,文笔山了吧?风景依旧美丽咯?”
他两手插在外套的兜里,十一月初的温度已感寒冷,他裹了裹衣服,没有回答他。
她知道她已经问到了问题的根源,她无需再问,她从口袋里拿出巧克力,递给他说:
“来块苦苦的巧克力,品尝下甜蜜的味道。”
他看着她那纯真的脸,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女孩啊!漂亮灵动。可是,他心里再也住不下她人。他接过巧克力,只轻轻咬一口,浓浓的醇香带来的安慰,让他忘记这是一块巧克力,而是心灵的慰藉,他歪过头面对她说:
“谢谢你的巧克力,谢谢你!”
她摇晃着她的头说:
“这个谢字让我好伤心,把我当外人了。”
他沙哑的声音还没有完全恢复,听起来老气横秋。他说:
“以后我不对你说谢行不?”
“这还差不多,白大哥。”
他骑上他的自行车,送她回宿舍,当她搂他腰的时候,发现他穿得如此单薄,手在外套上就能感受到他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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