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夜深了,荣禧堂的东厢房,一点幽灯下,香菱和衣坐在书桌旁。书桌上摊开着一本书,正是黛玉之前推荐香菱看的一本诗书《王摩诘全集》。书早已被香菱熟读了好多遍,书页已经发黄,可每次要还黛玉的时候总是舍不得。现在黛玉已出嫁,也不会再向自己讨要了,因此,索性便不还她了,留着自己看。自从跟着宝钗以来,宝钗经常劝说女孩子们要三从四德、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为重,因此,香菱白天在宝钗跟前便不敢再看书,只有晚上回到自己的房间时才又有空翻上一翻书页。可这短暂的墨香时刻竟是自己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看了一会儿,香菱感到夜晚的凉气透过窗棱渗了进来,透过身上那层薄薄的棉布大襟袄,愈发的侵入骨髓。香菱吹熄了蜡烛,借着月光爬到床上,脱去衣服,盖好被子。窗外风声渐紧,树影在窗棂上不住地晃动,好似鬼魅一般。香菱看着觉得不安,便闭上眼睛,背过身去,拉紧了被子,慢慢进入了梦乡。
迷迷糊糊之中,香菱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自己被人牙子卖的那一日,午后刺眼的日光下,人牙子领着她在街头站着。她穿着单薄、破烂的衣服,低垂着头,心中充满了恐惧与不安。来往的人们纷纷向她投来或怜悯、或淫邪、或冷漠的目光。忽然,一个身材修长的青年公子停在了她的面前,身穿一件清雅的蓝布长衫,头戴一顶书生的青缎幞头。白皙的面庞,和蔼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说道:“英莲,你还记得我吗?”香菱定睛一看,此人有些面熟,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怎么?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冯渊啊,你怎么竟不记得我了?”
香菱再仔细一看,果真竟是冯渊!可是心中立即想到冯渊已被薛蟠打死,不禁害怕起来。再抬头看去,只见这冯渊身上真是遍体鳞伤,鲜红的血迹顺着他的裤脚一滴滴地流淌到了地上。香菱大惧,哆哆嗦嗦地说:“冯公子,香菱感念你的一片真情。可是你已经死了,害死你的人是人牙子和薛蟠,不是我!求求你不要缠着我...”
“我缠着你?你这么说可真是无情!”冯渊说着,深情的双目中似乎流下了泪水。
香菱:“薛蟠已经被处死,你的冤仇已经报了。”
“我的冤仇是已经报了,可我对你的情义呢?何时能够了偿...”
“我与公子素昧平生,不曾做过一天夫妻,谈何情谊?”
冯渊叹了口气,说:“你难道真的忘了吗?你我本是上辈子的恩爱夫妻,我们相约今生再作夫妻,不料却被那薛蟠横刀拆散。如今薛蟠这个孽畜已被阎王打入十八层地狱去了,永世不得超生。我已向司命求得,明年七月初七便是你我重逢之日。我等你,你切勿负我啊!”
说着,冯渊一步步向香菱走来,伸出两只血迹斑斑的手就要抓住香菱的肩膀。香菱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过来。醒来时,见浑身已经出了一身的大汗。
“明年七月七日便是你我重逢之日...”香菱回想着这句话,心中一片恐惧,瑟瑟发抖,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日一早,宝钗和探春一起,将香菱叫到跟前,委婉地说了要裁撤她出贾府的事情。宝钗道:“香菱,你本是哥哥的妾,如今让你作我的丫鬟,我实在于心不忍。现在哥哥已经不在人世了,你不如早日再嫁出去过正经日子。这是我给你准备的五十两银子,给你出去用。”
香菱一听,顿时脸色惨白,直直地给宝钗跪了下来,泪眼涟涟地说:“不!我不走!我不嫁人!自从我进了薛家,就只有姑娘待我最好!我要给姑娘作一辈子的丫鬟!”
宝钗听了,皱起了眉头,急忙去搀扶她起来,可香菱却死死不肯起身,拉着宝钗的手哭着说道:“姑娘,你要我嫁人,我能嫁到哪里去呢!我出去了,就是死路一条.... 求求姑娘,还是留下我吧!”
宝钗安慰她说:“你别怕,我香草堂中有一个伙计,人长得高高大大、仪表堂堂,性格敦厚老实,三十好几了,只因家道中落至今尚无婚配,你若同意,我这就去给你做媒!”
“不!不!我不嫁!我已经是薛蟠的人了,即使再嫁,也会遭人嫌弃... 我已打定主意,今生再不嫁人,要一辈子跟着姑娘!做牛做马也要服侍姑娘!”
探春在一旁看了,也怜悯地流下眼泪,可是又不能收回成命,只能暗自叹气。
几人正在纠结,忽听身后一个银铃般清脆的声音想起:“宝姐姐不必伤心,让香菱妹妹跟着我去王府吧!”
几人回头一看,正是黛玉。只见黛玉头戴金钗,一身淡粉色茜纱罗裙,已是王妃打扮,真如芙蓉映水、光彩照人。三人都急忙向黛玉行礼,却被黛玉一把拉住,说“自家姐妹,不必行礼!”
黛玉又上前搀扶起香菱,说:“香菱,你之前曾跟我学诗,我见你十分聪慧用心,心里便喜欢你,早就想认你作妹妹了,今日刚好有机会。你便和我认为姐妹如何?”
香菱激动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眼含泪水看着黛玉,嘴里却说不出话来。
宝钗和探春一见,顿时大喜。探春急忙推香菱一把道:“傻妮子,还不快答应!有这么个好姐姐,以后啥也不愁了!”
香菱这才回过神来,高兴地给黛玉跪下道:“谢谢姐姐!香菱给姐姐叩头了!”说着便往地上磕头,却被黛玉拉住,笑着说:“妹妹快起来,叩头就不必了,哪有妹妹给姐姐叩头的理?”说得几人都笑起来。
原来黛玉今日回贾府探望贾母,刚刚去看望了贾母回来,就到了宝钗这里,刚好碰到这一幕。
“香菱,从今日起你便随我去王府去住,我再继续教你作诗,如何?”黛玉说
“香菱谢谢姐姐的好意,可是...”香菱低头道“可是我身份卑微,恐不能被王府接纳...“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已认你作我的妹子,还有谁敢说你什么?”
“可是...我白吃白住,于心不安...”
黛玉笑了,说:“我自家妹子吃住,有谁敢说什么?况且这点费用在王府算什么,别担心!”
探春也在一旁打趣说:“是啊!香菱,如今林姐姐是北静王妃,你吃住这点费用,对于林姐姐来说,那还不是老牛身上拔根毛?”说着,冲黛玉做了一个鬼脸。
黛玉见探春打趣她,伸手去拧她,探春笑着躲开了。黛玉在香菱跟前,也不好过于打闹,便转过身来还只是瞧着香菱。宝钗也趁机劝香菱道:“香菱,若是我有机会进王府,我早去了!你还推辞什么?你若再推辞,我便不再管你了啊!”
香菱只得低头道:“那香菱就谢谢林姐姐了!” 又看着黛玉说:“只是...我不能白吃白住。姐姐平时就让我做些下人们做的事情便好了,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刺绣缝补我都可以做,只是切莫引我见王府里的那些贵公子、小姐们的,我怕...” 香菱身世坎坷,又曾经被薛蟠百般虐待,对身世高贵的人都有一种天生的惧怕。
黛玉一听,扑哧一声笑了,说:“你怕他们做什么?放心!太妃、王爷和各位公子、小姐们都是极好的人,你去了就知道了。你是我的妹子,谁敢欺负你?”
晚时,黛玉回府便带上了香菱,因此时王爷还没有回府,便立即带香菱去拜见了北静太妃、水雯等人。太妃因见香菱身世可怜,面相又是极温和柔顺之人,且已被黛玉认作干妹妹,便自然地答应了下来让香菱在王府居住。于是黛玉便带香菱回到海棠居,将院中的一间厢房收拾出来给香菱居住。紫鹃和雪雁一见香菱到来,也分外高兴,三个人拉着手争相叙述着别后之事,香菱见紫鹃在绣着一件红色绸缎,上有两只黄鸟,十分精致可爱,便抢过来问道:“紫鹃这是绣的什么?”紫鹃道:“再过一段日子是林姑娘生日,我想绣一双抱枕送给她。”香菱一听,急忙拿过来自己绣起来,说:“我帮你绣,我的绣工还不错。林姑娘待我这么好,我真是不知如何感谢她呢...”
紫鹃看着她的绣工,果然比自己要更胜一筹,心中赞叹。两人正在绣着,忽听雪雁过来说:“香菱姐,林姑娘让你去她房间里,王爷回来了,姑娘说要引你见王爷。”
香菱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吓得手上连忙放下活计,可脚上却没有动。紫鹃笑道:“不怕不怕,王爷为人和善,比宝玉还温和可亲。我带你去。你只要像平常一样说话行礼便好了。”
香菱跟着紫鹃来到海棠居正中的堂屋之中,只见黛玉和一位青年男子正端坐在堂屋正中的座椅上。香菱心中知道这位男子一定是北静王爷,由于之前在薛家时受尽了薛蟠的欺压,对有权有势之人都有一种天生的惧怕。因此,不禁吓得心里砰砰直跳,不敢直视王爷,低着头,只用余光见他身穿白袍,头戴珠冠,身材挺拔,面容和善。黛玉一见香菱到来,立即对水溶说道:“这位便是我新认的义妹香菱。” 又对香菱说:“香菱!快来给王爷请安。”
香菱急忙向王爷行跪拜之礼,口中念道:“民女香菱叩见王爷!”
水溶早就听黛玉说过香菱的身世,且办理薛蟠案件时也曾了解过,心中对香菱的容貌不禁有些好奇。此时见到她,不由得细细看去,只见她两弯修长峨眉下一双秀目,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却难掩目中的一丝忧怨,眉心有一颗胭脂痣,似点得恰到好处。看容貌气质似乎与黛玉相似,但却更有一种楚楚可怜的风情。
“快快请起!既是王妃的妹妹,以后就不必再给我叩头了,就叫我姐夫吧!” 水溶笑道。
香菱这才从地上起来,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看了水溶一眼,只见一双熠熠星目正含笑平视着自己,连忙又低下头去。
“黛玉,你这妹妹倒和你长得有几分相似啊!” 水溶对黛玉说。
黛玉笑了一下,说:“妹妹当然和姐姐相似了!”又道:“我这妹妹不仅长相和我相似,连性情喜好也相似呢!当年在贾府的时候整天跟着我学诗,人称‘诗呆’。”
“哦?是吗。”水溶又打量了香菱几眼,见她羞涩得不敢抬头,脸颊微微发红,便知道她的性格一定是极为腼腆羞怯的一类。对黛玉说:“香菱妹妹初来乍到,你领着她到园子里多走一下,熟悉熟悉环境。”又对香菱说:“香菱,以后你也不必拘束,只把这里当作自己家便是!”
香菱急忙再次对王爷作揖道谢,说道:“多谢王爷!”不由得又抬起眼睛向王爷看去,却见那双英俊的眼睛早已将视线转向了别处。
从此,香菱便在海棠居住了下来,每日也不把自己当小姐看待,只和紫鹃、雪雁一起做些事情服侍、照顾黛玉。没事时便随黛玉继续学习诗文,因水雯也经常来和黛玉学诗,三人便常在一起写诗赋词。水雯见香菱的长进比自己要快,便称香菱为‘师姐’,三人说说笑笑倒也十分惬意。
(60)
自从那日宝玉与袭人的对话之后,宝玉便有心要找宝钗去说将袭人纳为自己的妾室。可一见宝钗,又觉得羞愧,几度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此事便一直拖了下来。袭人心中不禁日渐焦虑,几次三番趁没人时催促宝玉尽快去向宝钗说,否则自己就要出去嫁人,宝玉无奈,只得诺诺地应承很快就会去找宝钗和贾政。
这一日,宝玉从太学放学回到家中,先去向贾母和贾政请了安,便回到自己房中。一进门,袭人便迎上前来,给宝玉摘下了斗篷和帽子,又给宝玉递上了手炉。宝钗接着走过来,给宝玉弯腰行了礼。宝玉看了宝钗两眼,发现几日不见,宝钗的面容似乎更加娇艳了一些似的,身形凸凹有致,尤其是举手投足之间,袖子里隐隐露出的一截雪白的手腕,别有一番风韵,于是笑道:“都说小别胜新婚,此话果然不假!”
宝钗听了,心里暗自欢喜,一抬头,见袭人也在一旁站着,一脸尬容,细细的眉毛不自然地拧在一起,便知道她是有些吃醋了。急忙说:“二爷别只管一回来就打趣人!早点把书读好、文章写好,否则明儿老爷过来问的时候又要吃骂了。”
宝玉一听她这话,只觉得兴致全无,扭头回自己书房去了。
宝玉坐在书桌前,打开了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看着。一会儿,只听得袭人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来到跟前。袭人手捧着一杯绿茶给宝玉放在了桌边,说:“二爷刚刚回来,还没喝上一杯茶、洗上一把脸,她就这么心急火燎地赶你去读书。真是的,一心想当诰命夫人想疯了!”
宝玉看了袭人一眼,见她脸颊似乎刚刚涂了胭脂,白里透红的,忙微笑着说:“还是你对我好!”
袭人白了他一眼,说:“对你再好又怎样,还不是只是一个大丫鬟。” 说着,自顾自地抹起了泪儿。宝玉一见,急忙站起来就抓住她的手,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以前,太太说过要把我许配给你,作你的姨娘的。可现在,太太去了,就真的没人给我做主了!”袭人一边抹泪,一边呜咽道。
宝玉急忙将她抱住,却被她一把推开,道:“你别碰我!除非你娶我作你的姨娘,否则,今后你敢碰我一根指头试试!”
宝玉知道袭人今天是真的生气了,忙说道:“你别急,我今天一定去跟宝钗说!”
“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若是骗你,来日叫我嘴里长个大脓疮,整日里流脓,烂了洞...”
“瞎说什么!若真是那样,老爷又要怪我们没有伺候好你了!到最后受罪的还是我!”袭人听了,用手帕打了一下宝玉,破涕为笑。
两人正说着,忽然看到宝钗从外面走入。袭人急忙从宝玉身边起身,给宝钗作揖道:“二奶奶,刚才二爷说渴,让我给他泡了杯茶。这不,刚泡上,他就又吵着饿,真难伺候!我去厨房看看晚饭准备得怎么样了。”
“好,你去吧!”宝钗刚才已经隐隐看到宝玉抱着袭人,知道袭人在骗她,但仍然装作没看到,微笑着说道。
宝玉等袭人退下之后,便和宝钗开口道:“宝姐姐,你觉得袭人此人如何?”
宝钗一愣,不知宝玉是何用意,于是说:“袭人,很好呀,性格温柔和顺,我看她就像自己的妹子一般。”
宝玉看宝钗像是真心夸赞袭人,便也大了胆子,说道:“宝姐姐说的确是事实。袭人温良恭谦、为人一向谨慎有礼,我想.... 把袭人纳为自己的侧室,不知宝姐姐可有意见?”说着斜眼觑着宝钗,只见宝钗一听这话,脸上顿时没了笑容,脸颊也逐渐涨红起来。但宝钗却强撑着面子,不愿发作,转过头去缓缓说道:
“你要纳哪个作你的小妾,是你的事情,与我何干?”
“我....” 宝玉看出宝钗生气了,顿时也有点不知所措,急忙垂手站在一旁,结结巴巴地说道:“宝姐姐切莫生气,我只不过是...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姐姐若是不同意,那就先算了....”
不料宝钗似乎更加气恼了,嗔目看着宝玉道:“我没有说过同意或是不同意。纳妾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若想好了,就去问老爷便是。老爷若是同意,我绝无半点意见!”宝钗撂下一句话,头也不回,起身回自己的卧室去了。
宝玉看着宝钗离去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宝玉知道,如果自己现在去求父亲将袭人纳为自己的侧室,那无异于自讨责骂,以贾政的脾气,说不定还会痛打自己一顿。
思前想后,宝玉还是去袭人那里委婉地告诉了她宝钗的回复,又央求袭人先耐心暂等一段时间,等自己中了举人之后,一定立即向老爷提出要纳袭人为妾。袭人心里虽气得要命,可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得耐着性子暂且答应了。
从此,宝钗和袭人之间便产生了隔阂,二人虽则表面上仍然亲密无间、十分友爱,但内心里却互相提防着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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