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腊月，彤云密布，铅灰色的天压得极低，像是要把这京城的繁华都裹进一片冻彻骨髓的冷里。
苏清沅是被一阵心悸惊醒的。
锦被下的身子还带着未散的寒意，额角却沁出细密的冷汗，沾着鬓边的碎发，黏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她微微喘息着，睫羽轻颤，那双往日里总是含着温润水光的杏眼，此刻盛满了惊魂未定的惶惑，望着帐顶绣着的缠枝莲纹样，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不是梦。
方才梦里的一切，那样清晰，那样刺骨。
她看见自己身着大红嫁衣，嫁入了顾府，成了顾砚深的原配夫人。那顾砚深，是京城有名的才俊，少年及第，官拜翰林院编修，性子虽古板严肃，却也是无数贵女倾慕的对象。可婚后的日子，没有半分琴瑟和鸣，只有无尽的冷遇与漠视。
他待她客气疏离，却从未有过半分温情，眼底始终隔着一层化不开的冰。后来，那位被他藏在心底的“白月光”归来，顾砚深眼底的冰才终于消融，却是为了另一个女子。她被视作眼中钉，受尽磋磨，姨母当初设下的圈套成了她“善妒跋扈”的罪证，顾砚深一纸休书将她贬为弃妇，最后她在冷院孤苦无依，缠绵病榻，直至油尽灯枯。
临死前，她看见顾砚深握着那位“白月光”的手，温柔叮嘱，眉宇间的缱绻，是她从未得到过的模样。而她，就像一粒被风吹落的尘埃，无人问津，悄无声息地消逝在那个同样寒冷的冬日里。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思绪，苏清沅捂着胸口，单薄的肩膀剧烈起伏，病弱的身子经不住这样大的情绪波动，连带着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窗外的风卷着雪粒子，敲打着窗棂，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是在催促着什么，又像是在哀悼着梦里那个悲惨的结局。
贴身丫鬟画春听见动静，连忙挑帘进来，见自家小姐这副模样，顿时慌了神：“小姐，您怎么了？是不是又着凉了？奴婢这就去拿姜汤！”
“不必了。”苏清沅摆了摆手，声音还有些虚弱，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画春，你先扶我起来，帮我取件厚实些的外衣。”
画春愣了一下，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又看了看小姐苍白却异常认真的脸，虽满心疑惑，却还是听话地取来一件银狐毛镶边的墨色褙子，小心翼翼地帮苏清沅披上。
苏清沅靠在引枕上，指尖冰凉，却紧紧攥着锦被的一角。她不能坐以待毙，绝不能重蹈梦里的覆辙。顾砚深，那个注定会让她沦为悲剧的男人，她必须远离。还有姨母，梦里那个笑着将她推入深渊的女人，此刻怕是已经在筹划着如何把她“送”进顾府了。
“画春，”苏清沅抬眼，目光落在丫鬟身上，“你去把我妆奁里那只翡翠镯子取来，再把我平日里攒下的那些银票和碎银都整理好，悄悄打个包裹。”
画春闻言，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小姐，您这是要做什么？那翡翠镯子可是老夫人留给您的念想，您怎么能……”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苏清沅打断她，语气严肃，“你听我的，尽快去办，别惊动任何人。若是被姨母那边的人看见了，就说我身子不适，需要静养，让她们别来打扰。”
画春看着小姐眼中从未有过的决绝，心里虽越发不安，却也知道小姐定是有自己的打算，便咬了咬牙，应了声“是”，转身轻手轻脚地去了外间。
苏清沅靠在床头，目光望向窗外。她的父亲原是江南有名的盐商，家底丰厚，可惜早逝，母亲也在她年幼时病逝，只留下她和一座空落落的宅院。后来姨母以照顾她为由，将她接到了京城，美其名曰为她寻一门好亲事，实则不过是想借着她苏家的残余家底，攀附权贵罢了。
顾砚深便是姨母为她挑选的“良人”。先前她虽觉得顾砚深性子冷淡，却也未曾多想，只当是文人风骨，如今想来，那哪里是风骨，分明是骨子里的薄情。
不多时，画春抱着一个小巧的青布包裹走了进来，压低声音道：“小姐，都准备好了。镯子和银票都在里面，还有几件您常穿的素色衣裳，奴婢也一并收好了。”
苏清沅点了点头，示意她将包裹放在床边，然后撑着身子，慢慢坐了起来。她的身子本就虚弱，经此一吓，更是有些力不从心，可一想到梦里的结局，便又生出几分力气来。
“画春，你可知府里后门的守卫，今夜是谁当值？”苏清沅问道。
画春想了想，回道：“是刘叔，他是先前跟着老爷的老人，对小姐一向忠心。”
“好。”苏清沅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你去悄悄找刘叔，就说我有急事要出府一趟，让他行个方便。事后，我不会亏待他的。”
画春犹豫了一下：“小姐，这大半夜的，您要去哪里？万一被姨母发现了……”
“发现了，我也认了。”苏清沅语气坚定，“留在府里，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画春，你若愿意跟我走，我便带你一起离开这京城；若是你不愿，我也不勉强，只望你今日之事，莫要泄露出去。”
画春看着自家小姐，想起这些年小姐待自己的好，又想起姨母平日里的刻薄，当即跪了下来：“小姐，奴婢愿意跟您走！您去哪里，奴婢就去哪里！”
苏清沅心中一暖，伸手将她扶起：“好，那我们今夜就走。事不宜迟，我们得尽快动身，免得夜长梦多。”
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苏清沅又取了一件深色的斗篷，罩在身上，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画春则提着包裹，跟在她身后，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
府里静悄悄的，只有巡夜的家丁提着灯笼，在廊下走动。两人借着廊柱和假山的遮挡，小心翼翼地避开家丁，一路朝着后门走去。
到了后门附近，画春先去找到了刘叔。刘叔见是画春，又听她说起小姐的事，虽有些惊讶，却也没有多问，只叹了口气，道：“小姐是个苦命人，既然决定要走，老奴便帮你这一次。只是外面天寒地冻，小姐身子又弱，可得多保重。”
说着，刘叔便拿出钥匙，打开了后门的锁。
苏清沅走上前，对着刘叔深深一揖：“刘叔大恩，清沅没齿难忘。日后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刘叔连忙扶起她：“小姐快别这样，老奴只是做了该做的事。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苏清沅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和画春一起，走出了后门。
门外，寒风裹挟着雪粒子，扑面而来，苏清沅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画春连忙将她护在身后，小声道：“小姐，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避风雪，等天亮了再做打算。”
苏清沅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夜空，又看了看身后那座富丽堂皇却如同牢笼般的苏府，眼中没有丝毫留恋。她深吸一口气，道：“我们往城南走，那里有去往江南的驿站，我们先回江南老家。”
江南，那是她父亲的故乡，也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可以远离京城是非的地方。
两人踩着积雪，在寒风中艰难地前行。苏清沅的病体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走了没一会儿，便觉得头晕目眩，脚步也有些虚浮。画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也只能扶着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家丁的呼喊：“小姐！苏小姐！您快回来！姨母让您回去！”
苏清沅心中一紧，知道是姨母发现她不见了，派人来追了。她不敢回头，只拉着画春，加快了脚步，朝着黑暗中跑去。
“小姐，他们追上来了！”画春声音发颤，语气中满是焦急。
苏清沅咬紧牙关，额头上的冷汗再次冒了出来，她知道，自己绝不能被抓回去，一旦回去，等待她的，便是梦里那万劫不复的结局。
就在这危急关头，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车行驶的声音，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正朝着她们这边驶来。苏清沅眼中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拉着画春，朝着马车跑了过去。
“车夫师傅！请等一下！”苏清沅朝着马车喊道，声音因急促的呼吸而有些沙哑。
马车停了下来，车夫探出头，看了看她们，皱着眉道：“你们是谁？这大半夜的，拦我的车做什么？”
“师傅，我们是逃难的，后面有人追我们，求您行行好，带我们一程，我们愿意付双倍的车钱！”苏清沅急切地说道，同时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
车夫看了看银子，又看了看她们身后越来越近的火光和呼喊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上来吧，快些！”
苏清沅和画春连忙爬上马车，钻进了车厢。车夫一扬马鞭，马车便飞快地向前驶去，很快就将后面的追兵远远甩在了身后。
车厢里很简陋，只有一张小小的木板凳，角落里堆着一些杂物。苏清沅靠在车厢壁上，终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一放松，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小姐！小姐！”画春惊呼一声，连忙扶住她，焦急地呼喊着。
而此刻，京城顾府。
顾砚深刚刚处理完公务，回到书房。他身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衫，墨发用玉簪束起，面容清俊，眉宇间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严肃。他坐在书桌前，拿起桌上的一份请柬，正是明日苏府举办的赏花宴，姨母已经几次三番地派人来请，说是苏清沅身子好转，想请他过去坐坐。
顾砚深皱了皱眉，对于那位据说体弱多病的苏小姐，他并没有太多的印象，只觉得是个娇弱无用的女子。若不是看在姨母的面子上，他本是不愿去的。
就在这时，小厮顾忠走了进来，躬身道：“少爷，苏府那边派人来了，说……说苏小姐不见了。”
顾砚深握着请柬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向顾忠：“不见了？什么意思？”
“说是今夜苏小姐不知为何，带着丫鬟，从后门跑了，姨母已经派人去追了，可到现在还没追回来，所以想请少爷帮忙找找。”顾忠回道。
顾砚深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放下请柬，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那苏清沅，平日里看着温顺柔弱，怎么会突然跑了？难道是受了什么委屈？
他沉吟片刻，道：“知道了，你去派人打听一下，看看苏小姐往哪个方向去了，有消息立刻回报。”
“是，少爷。”顾忠应了声，转身退了出去。
顾砚深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他想起前几日，偶然见过苏清沅一面，她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裙，站在庭院里，身形纤弱，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可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与她病弱外表不符的坚韧。
她为何要跑？
顾砚深心中充满了疑惑，却也没有太多的在意。在他看来，苏清沅不过是众多倾慕他的女子中的一个，或许是觉得配不上他，所以才选择逃离。
他并不知道，今夜苏清沅的逃离，不仅改变了她自己的命运，也将在两年后，彻底搅乱他的人生，让他从一个古板严肃的学究，变成一个为爱疯魔的偏执狂。
而此刻，那辆载着苏清沅的青布马车，正朝着江南的方向驶去。车厢里，画春正焦急地照顾着晕过去的苏清沅，而苏清沅的嘴角，却在昏迷中，微微向上扬起了一丝弧度。
她知道，自己终于迈出了第一步，逃离了那个注定悲剧的结局。接下来的路，或许会很艰难，但她会凭着自己的双手，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江南的雪，应该比京城的雪，要温柔些吧。苏清沅在心中想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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