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苑的夜晚,总带着一种粘稠的质感,仿佛连黑暗都在楼道里凝固了。二十四楼的走廊,更是如此。
钱小豪最后瞥了一眼2442门口那三炷即将燃尽的线香,香头猩红的光点在昏暗中明明灭灭,像徘徊不去的鬼眼,又像他此刻摇曳欲熄的心火。
他深深吸了口气,那混合着香火与陈旧霉味的空气并未带来丝毫慰藉,反而更添压抑。他转过身,几乎是逃也似的,跟着闻命闪进了2414房间。
房门合拢,将走廊里那股如有实质的阴冷稍稍隔绝。房间内同样简陋,水泥地,斑驳的墙,但与2442相比,这里少了那份浸入骨髓的怨毒,多了一丝残存的、微弱的人气。
钱小豪局促地站在门边,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脖颈上那道深紫色的勒痕在惨白的皮肤衬托下,愈发狰狞。
“坐。”闻命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他指了指房内唯一一张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旧木椅,自己则向后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姿态看似放松,但那双眼睛在阴影里依旧锐利,如同蛰伏的猎手,无声地扫描着周遭的一切。
钱小豪依言坐下,双手紧握放在膝盖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沉默像不断上涨的潮水,淹没了狭小的空间,只有窗外不知源头的、如同呜咽般的风声,断断续续地渗进来。
“我……”钱小豪终于打破沉寂,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我不知道……那房子,我一步也踏不进去了。”他指的是2442,那个他亲手为自己选择的、差一点就成为葬身之地的凶宅。
昨夜脖颈被绳索勒紧的窒息感,与房间里无形的冰冷恶意交织在一起,已成为他新的梦魇。
闻命没有立刻回应。他的目光落在钱小豪身上,却又仿佛穿透了他,在评估,在计算,在将这落魄男人的恐惧与这栋大楼的诡异一同放入天秤。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稳定:“我想,那个卖炒饭的友哥,他或许知道些内情。”
这句话像黑暗中划亮的一根火柴,瞬间点燃了钱小豪眼中微弱的希望。“对!友哥!昨晚是他救了我!”他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浮木,身体前倾,语气急切,“他一定有办法!我们……我们去找他?”
这与闻命的打算不谋而合。他微微颔首:“明天再去吧。” 他的目光扫过钱小豪青黑浮肿的眼圈和憔悴不堪的面容,补充道,“你气色很差,先在这里休息一下。” 他指了指那张不算舒适,但至少干净的床。
简单的对话之后,房间再次被沉默占据。
钱小豪嘴唇嗫嚅一下,他确实不太想回到2442。最终还是抵不过疲惫。道过谢后闭上眼睛,但身体却有些无法放松。
闻命知道钱小豪的精神紧绷,他坐在墙边的椅子上,决定尝试用精神力安抚钱小豪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钱小豪竟感觉大脑一阵放松,恍恍惚惚间昏睡过去。
第二天。
闻命和钱小豪在陈伯那里打听到友哥的住处。
来到友哥的住所门外。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中药苦涩气味,混合着线香燃烧后的檀香余韵,从虚掩的门缝里飘散出来。
闻命抬手,指节在老旧的门板上叩击出沉闷的响声。
“进来。”友哥沙哑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两人推门而入。房间中光线被厚厚的窗帘遮挡了大半,仅靠一盏瓦数极低的白炽灯泡提供昏黄的照明。
四壁斑驳,水渍蜿蜒,但真正引人注目的,是那些与生活环境格格不入的物件。
墙壁上,一柄油光锃亮的桃木剑悬于正中,剑穗暗红;墙角,一串用红线紧密穿起的古旧铜钱静静垂挂,泛着幽光;门窗上方和几个不起眼的角落,贴着数张朱砂绘就、笔走龙蛇的符箓,色如凝血;一个漆皮剥落、刻度模糊的旧罗盘,被随意搁在堆满杂物的矮柜上。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强烈的、混合着生活烟火与玄异秘术的复杂气场。
友哥佝偻着背,坐在一张低矮的木桌旁。桌上,诡异的是,整齐地摆放着几只空碗,碗边都搁着一双筷子,仿佛在等待看不见的客人入席。
“坐。”友哥头也没抬,用夹着浓重烟嗓的粤语说道,示意桌旁另外两张矮凳。
钱小豪和闻命沉默地坐下。钱小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几个空碗吸引,心里泛起一股说不清的寒意。
友哥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淡淡开口,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唔好睇小呢几只碗。有时候,请‘人’食饭,好过请人食饭。” 话语中的深意让钱小豪脊背一凉,立刻收回了目光,不敢深究。
“友哥,”钱小豪按捺不住,切入正题,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那间2442,到底……到底是什么情况?为什么我一住进去就……”
友哥叹了口气,蜡黄的脸上皱纹深刻,带着一种看惯世事无常的疲惫:“2442……唉,系一对双生女鬼。怨气深重,缠住那里好多年了。具体缘由,系旧债,唔方便再提。你搬进去,就等于闯入了佢哋嘅地盘,佢哋自然唔会放过你。你喺里面自杀……”他顿了顿,看了钱小豪一眼,“更是雪上加霜,阴气直侵五脏,死气缠绕魂魄,等于半只脚已经踩落阴间。”
(2442……唉,是一对双胞胎女鬼。怨气很重,缠在那里很多年了。具体缘由,是旧债,不方便再提。你搬进去,就等于闯入了她们的地盘,她们自然不会放过你。你在里面自杀……更是雪上加霜,阴气直接侵入五脏六腑,死气缠绕魂魄,等于半只脚已经踏进阴间了)
钱小豪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那……那怎么办?你能不能救救我?”
“救?”友哥抬起眼皮,目光扫过钱小豪,又落在一直沉默如深渊的闻命身上,“自救,先系根本。你心藏死志,阳气衰败如同将熄之烛,鬼怪唔找你找边个?想活命,首要之事,系你自己要斩断死气,重燃求生之念。否则,就算我暂时用手段镇住佢哋,都如同抱薪救火,终非长久之计。”
“不过咩。”友哥话锋一转,“佢哋两个而家已经被收咗,对你造成唔到咩伤害喇。”(她俩现在已经被收服,对你造成不了什么伤害)
就在这时,一直静默旁观的闻命忽然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打破了屋内沉闷的气氛:“不止是2442。这栋楼里,麻烦不止一处。”
友哥猛地转向闻命,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紧紧盯住他:“你感觉到咩?”
闻命没有直接回答感知到的具体气息,而是陈述事实:“二十三楼,那个梅姨,你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吗?”
“梅姨?”友哥的脸色骤然变得无比凝重,他干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握紧,好像想到了什么。“倒是许久不见冬哥了。”
他话未说尽,但紧锁的眉头和眼中的忧虑已说明一切。
他沉吟着,似乎在回忆,“陈伯今早确实同我提过一句,佢话……发现咗啲唔对路嘅嘢……”(陈伯今早确实和我提过一句,他说……发现了些不对劲的东西……)
房间内的气氛愈发沉重。友哥看着眼前这两个被无形漩涡卷入的年轻人,特别是钱小豪那惶惑无助、如同惊弓之鸟的模样,终是于心不忍。
他缓缓起身,走到一个堆满杂物的角落,摸索着取出一个颜色暗淡的小布袋,从里面郑重地取出两道折成三角状的明黄色符箓,递给钱小豪。
“呢两道符,”他声音低沉,“一道随身带好,莫要离身。一道贴在你床头。可暂时护住你周身气息,等佢哋唔敢轻易近身纠缠。”他目光严肃地看向钱小豪,“但你要记住,此物只能保你一时,如同朽木之盾。想真正活下去,靠嘅系你自己嘅意志。”
最后,他的目光转向闻命,那眼神深邃,仿佛想将他看穿:“后生仔,你……非同一般。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你好自为之。”
与此同时。
陈伯紧紧攥着那颗沾染着暗红血渍、在掌心显得沉甸甸又冰冷却的金牙,脸色铁青,步履带着压抑的怒火,径直来到阿九门前。
他甚至没有停顿,直接“吱呀”一声推开了那扇仿佛隔绝了阳世的、虚掩的木门。
屋内,光线比友哥那里更加晦暗。阿九像一具失去生气的躯壳,蜷缩在一张破旧的藤椅里,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让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房间角落里,那个被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红线紧紧缠绕束缚的老式衣柜,在昏昧的光线下如同一口巨大的棺椁,沉默地矗立着,散发出一种令人头皮发麻、几乎要窒息的阴冷压迫感。
“阿九!”陈伯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抖,他扬起手,将那颗金牙亮在昏黄的光线下,“呢个系咩?!楼梯口嗰摊血又点解释?!你系唔系又在搞啲折寿嘅阴功嘢?!”(这是什么?!楼梯口那摊血又怎么解释?!你是不是又在搞那些折寿的伤天害理之事?!)
阿九好不容易才从那几乎要将肺咳出来的痛苦中暂歇,他抬起浑浊不堪、布满血丝的眼睛,懒懒地瞥了一眼陈伯手中的金牙,蜡黄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死水般的平静,甚至嘴角还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嘲弄的弧度:“陈伯,你讲咩啊?我点会知呢啲系咩。”(陈伯,你说什么啊?我怎么会知道这些是什么。)
“你仲同我扮懵?!”陈伯气得往前踏了一大步,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阿九的鼻尖上,“我睇得清清楚楚!呢种款嘅金牙,呢种溅血嘅样……同好多年前……你唔好当我老糊涂!我警告你,你自己想死我唔理,但唔好拉埋成栋楼嘅人陪你!搞出人命,大家一齐玩完!”
(你还跟我装傻?!我看得清清楚楚!这种款式的金牙,这种溅血的样子……和很多年前……你别当我老糊涂!我警告你,你自己想死我不管,但别拉上整栋楼的人陪你!搞出人命,大家一起玩完!)
阿九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漏气风箱般的笑声,随即又引来了更猛烈的咳嗽。
他用一块脏污不堪的手帕死死捂住嘴,声音从指缝间艰难地挤出,带着病入膏肓的虚弱和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偏执:“安宁?呢个世界……何曾有过安宁?我……咳咳……我只不过,系想……活下去啫……”(安宁?这个世界……何曾有过安宁?我……只不过,是想……活下去而已……)
“你咁样叫活下去?你咁样系害人害己!”陈伯怒不可遏,胸脯剧烈起伏。
就在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阿九身上时,一个佝偻、僵硬的身影,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是梅姨。
她的眼神空洞得可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戴上了一张麻木的面具,只有紧抿的嘴唇透出一股斩断一切的决绝。她的手里,紧紧握着一柄沉甸甸的、石质的药杵。
阿九抬起眼,目光越过暴怒的陈伯,与梅姨的视线在空气中有了一个极其短暂的交汇。没有言语,没有示意,只有一种冰冷的、心照不宣的默许,如同毒蛇交换信子。
陈伯对此毫无察觉,他依旧沉浸在愤怒与对往昔阴影的恐惧之中,对着阿九厉声斥责。
梅姨缓缓举起了那柄石杵。昏黄摇曳的灯光下,石杵粗糙不平的表面泛着石器特有的、冷硬而无情的光泽。她的动作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迟缓,却又蕴含着一种摒弃了所有犹豫和人性牵绊的、令人心惊的狠厉决绝。
“砰——!”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敲打在朽木上的钝响,猛地炸开,瞬间盖过了阿九那破风箱般的咳嗽声,也掐断了陈伯所有的怒斥。
陈伯的身体剧烈地一震,所有的话语都僵在了喉咙里。他脸上愤怒的表情凝固,转为一种极致的、难以置信的惊愕。
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到的,是梅姨那张因疯狂和绝望而彻底扭曲变形的脸,以及她手中那柄正在滴落粘稠鲜红的石杵。
温热的血液,从他花白散乱的后脑勺汹涌而出,迅速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在地上蜿蜒开一片不断扩大、触目惊心的暗红。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个无意义的、破碎的气音,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徒劳。
眼中的光彩急速黯淡下去,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像一截被砍断的枯木,“咕咚”一声重重栽倒在地。那颗一直被他紧握在手中的金牙,也随之“叮当”脆响着脱手而出,滚落进房间最深处的阴影里,不见了踪影。
梅姨握着那柄染血的凶器,僵立在原地,胸口如同破旧风箱般剧烈起伏。她眼神里那短暂的、弑杀时的疯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片更深、更暗、更令人绝望的麻木与空洞,仿佛灵魂也随之被抽离。
她怔怔地看着脚下陈伯尚存余温的尸体,又抬眼看了看藤椅里那个自始至终都如同旁观者般冷漠的阿九,嘴唇动了动,最终,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阿九的咳嗽声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止了。狭小、污浊的房间里,陷入了一种比死亡更令人窒息的绝对寂静。
只有那盏悬在头顶、电压不稳的昏黄灯泡,还在固执地轻轻摇曳,将地上不断漫延的浓稠血泊、角落里那沉默如墓的猩红衣柜,以及两张失去了人气的面孔,映照得光怪陆离,恍如森罗鬼域。
二十三楼的污秽与疯狂,终于冲破了最后的底线,浓稠得再也化不开了。
而在不远处的友哥家中,刚刚接过那两张薄薄符纸的闻命与钱小豪,对这场近在咫尺的血腥惨剧还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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