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梓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乱的梦，一个让她沉重又辛苦的梦。
梦里，有一个场景，是她对着一群人大喊，不记得喊些什么，半夜惊醒，只记得自己在生气，气自己被亏待，气得抓狂。
那群人里有爸爸，有奶奶和外婆，他们指责她，不管她在说什么，她的态度不对，态度不对，她就有罪。
次日晚上，明梓和一大家人还有一些亲友为奶奶接风，她坐在餐桌上，看着自己的家人，恍惚想起那个梦，这辈子她有可能像梦里那样，把自己想说的话，喊给他们听吗？
不可能的。她做不到。她做不到明知会撞在墙上，会扎在刀上，还要使劲挖开自己，剖白自己。
餐桌上显出一种虚浮的热闹，奶奶和外婆坐主位，亲热寒暄，其他长辈热情附和，爸爸和穆时森尽心张罗，赵懿华面带微笑，端庄大方，明书薇甜美乖巧，明洋拉着脸不讨喜，乔亚清坐在明梓身边，倒是轻松自在，明梓不想当个大号明洋，尽量摆出个正常样子来——不冷不热。
菜差不多上齐，爸爸给奶奶布菜盛汤，奶奶摆手让他坐下，表情严肃，说有话要说。
爸爸一怔，下意识看向赵懿华。
奶奶转向外婆，道一声亲家，情真意切，说给她添麻烦了，辛苦她了，尤其明洋的事，是她爸做的不好，没有把孩子照顾好，这次她回来，想把明洋带出去，给她找学校读书。
外婆早已红了眼圈，孩子也是她的孩子，她不怕辛苦，不怕麻烦，只是觉得对不起死去的女儿。
明梓看一眼爸爸，又瞟了瞟那母女俩，明书薇明目张胆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她使劲捏了捏酒杯，仿佛掐着明书薇的脖子——你妈的，怎么着，有你妈在，我妈就连提都不能提了，我外婆都不能为女儿掉一滴眼泪了！
奶奶沉重地点点头：“咱们是一家人，我也把她当女儿看的，是我们对不起她，是韬荣对不起她。”
明书薇忽然咕哝道：“谁对不起她了，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明梓扬手把酒杯往桌上一摔，酒杯撞上盘子，发出刺耳的脆响，令人心颤。
明书薇捂着肚子，惊叫一声：“干什么你？说你是精神病你还不认，你就是疯子，就应该把你关起来。”
外婆顿时气得嘴唇发抖，她扶着桌子站起身要走。奶奶把她拉住，好言相劝，才又重新归座。
场面一片寂静，谁也不说话。奶奶也铁青着脸，坐着不动。
爸爸清了清嗓子，向乔叔使个眼色，请他配合自己暖场，乔叔会意，和他一起站起身。爸爸端起酒杯，先嘿嘿一笑，正要说话，奶奶一个冷眼过去：“你坐下。”
爸爸愣住。
乔叔一脸没趣，默默坐下。又想劝两句，瞥见女儿亚清给自己使眼色，只好偏过脸，默默喝了口酒，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奶奶转头看着明书薇，让她过去。明书薇下意识看一眼父母，不情不愿起身走过去。
奶奶神色严厉问：“你刚才说什么？”
明书薇一脸不服气：“我说什么了，我没说什么。”
奶奶重复一遍：“我问你刚才说什么了。”
“我也没说错啊，她本来就是疯子……”
奶奶不等她说完，抬手扇她一耳光。
明书薇一脸震惊。
赵懿华马上想起身相护，爸爸摆摆手，让她坐下。
外婆神情舒爽，不似先前充满怨怒。明洋仍麻木着一张脸，事不关己。其他人或意外，或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明梓心里暗爽。瞥了眼穆时森，他看似置身事外，但平和表面之下似有一丝大快人心之色。
明书薇震惊之后，羞愤难当，捂着脸，困窘当场。
奶奶缓了口气，开口道：“你想把谁赶出去，就把谁赶出去，你想把谁当神经病关起来，就把谁关起来，这个家是你一个人的，你是老大，你最狂，是不是？”
明书薇求助地看看父母，没有得到回应，只好干站着。
奶奶接着说：“你有了孩子，要当母亲，平时为人处世，是不是也该有点教养了？”
赵懿华彻底坐不住，起身走过去，站在女儿身边。明书薇有妈妈撑腰，马上委屈地哭起来。
赵懿华说：“妈，孩子们之间闹矛盾，您不能光指责一个，你说书薇没教养，那吵架也不是她一个人吵起来的。”
奶奶瞧着赵懿华：“你是说我偏心，我只骂书薇没有教养，没有骂小梓，那我问你，小梓有没有要把书薇赶出去？有没有要把她关到精神病院去？有没有去偷拍她，到处去造她的谣？有没有见了她就挑衅，谩骂，羞辱？”
奶奶稍顿片刻，又道：“她们的妈病病歪歪很多年，自顾不暇，还要她们照顾，要她们给争口气，这是她们的命，我管不了，你们两口子从小把她俩晾一边，我也管不了，那些年我自己身体也不好，我想着总归家里条件好，她们衣食无忧不受欺负将来有个事情做，也就可以了，怎么，这样你们都容不下？”
赵懿华矢口否认。
哪有这回事。谁也没有怎么着她们。自己这个当后娘的，这些年尽心尽力，对她们百般讨好，千般忍让，是她们心眼太多，好好的日子不过，受大人挑唆从小就整天在家里闹事。
明梓冷眼旁观，觉得赵懿华并非有意狡辩，她说得情真意切，真就是那么以为的。
爸爸有几个朋友被说动，互相交换眼神，暗自感叹后妈难当。
明梓无所谓，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不去求得谁的同情和体谅。
她呆呆坐着。
她想起小时候赵懿华见了她经常视而不见，当然她也不喜欢她，同样爱答不理，成年后她们偶尔搭句话，她妈妈去世后，她回到家，赵懿华当着爸爸的面会跟她客气几句，还有一次借口关心她，把她房间原有的东西都撤出去，按那个家女主人的意愿布置一番。
她想不出任何跟“尽心尽力、百般讨好、千般忍让”有关的场景。
忽然间，她想，也许对于赵懿华而言，由着她这个外人在家里出入，就已经是千般忍让？
这时，穆时森走过来，和乔亚清换了位置，坐她旁边。
她转头瞧瞧他，不明所以。
穆时森凑过来，耳语：“你不替自己说句话？”
她说：“要不你替我说？”
他说：“我不是很清楚你们之间发生什么，怕辩论不过，给你丢人。”
明梓轻轻凝视他：“你不知道发生什么，就向着我？”
他脱口说：“当然了。”
外婆断不肯吃哑巴亏，她怎么都坐不住了，站起来跟赵懿华据理力争，一一列举两个孩子小时候所谓的被挑唆是怎么回事。
她们从小就像没有爹一样，平时跟着妈妈，大过年的爸爸都不给她们打个电话，让她们回去吃个年夜饭，她们也姓明，凭什么被这么对待？她妈病着，怕她们出来久了，爸爸不认她们，经常劝她们要多回家，多和爸爸见面，这也是错？这就是被挑唆？
那怎样不算错？悄无声息消失，从此再也不踏明家的门，这样才能让人满意？
赵懿华顿时失控，再也端不住优雅的样子，对着外婆大喊大叫，说她血口喷人，是个歹毒的老巫婆，把好好的孩子都教坏了。
明梓恍惚觉得此刻的赵懿华就是老版的明书薇，难怪明书薇会是那副样子，原来私下早已得了真传。
外婆和赵懿华两人争得不可开交，外婆的话成了空口无凭。气得老人家恨不得赌咒发誓。
到底还得是奶奶，没有被绕进去，她气定神闲地问赵懿华：“以前的事说不清楚，说清楚你也不认，那现在事实摆在面前，明梓她俩过的什么日子，她们在明家是什么地位，书薇对待两姐妹又是怎样一副排外的态度，这总归是有目共睹的吧？”
赵懿华哑口无言。
明书薇忽然轻声说：“妈，我肚子不舒服，咱们走吧。”
赵懿华低着头转身就走，明书薇在后面给她拎着包，两个人的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得一声接一声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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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店楼下，明书薇上了车，使劲一拍方向盘，骂道：“老巫婆，我结婚怀孕她问都不问，婚礼也不回来参加，明洋那傻逼闹一下，她巴巴跑回来当好奶奶，什么意思啊她？！”
赵懿华厌烦地皱皱眉：“啰嗦那些有什么用？”
明书薇悻悻地闭上嘴，默默发动车子。
赵懿华沉默片刻，说：“不要鼠目寸光，眼光放长远，先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到时候跟你爸爸的姓，明家最终谁说了算还不一定。”
明书薇点点头：“好。”又有了信心。
开车到了家门口，明书薇忽然说：“妈，我肚子有点不舒服。”
赵懿华下了车，头也不回：“我已经够累了，你能不能别给我找这种事，想让人哄等你爸回来。”
明书薇慢慢挪下车，感到小腹有点紧，站着不敢动：“妈，我真的不舒服。”
赵懿华停住脚步回头：“进去上厕所看看是不是有点见红，不用紧张，没事的，回去躺着。”
明书薇去了趟卫生间出来，稍稍放心，不像见红，但也有点不太对劲，不过小腹之前的刺痛感有所减轻。
她去敲妈妈房间的门，妈妈已经躺下，听说她没什么问题，便让她回去睡觉，不要胡思乱想。
明书薇躺在床上，还是不放心，便给张宇坤打电话。
张宇坤不知在哪野呢，周遭环境嘈杂，他不听她说完，便不耐烦道：“你给我打电话有什么用，我哄哄你就能好了？有事你不会去医院吗？”
“*你妈！”明书薇猛地把手机砸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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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风宴不欢而散。
在饭店门口，奶奶说要带明洋回另一栋房子住，让爸爸送外婆回去。外婆不知是抗拒坐女婿的车，还是有什么心事，看上去闷闷不乐，欲言又止，似乎心里憋了很多话，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似的。
穆时森走到外婆身边，笑道：“外婆，明洋不在您住了，以后您有什么事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我给您帮忙。”
外婆被关注了，很受用，笑呵呵的：“行，那有事我可就麻烦你了。”
穆时森：“不麻烦，外婆信任我，是我的荣幸。”
外婆心情好了些，自己就去坐车了，上了车着重跟穆时森挥手道别。
明梓也许是受穆时森影响，也想表现表现，便提出陪奶奶住两天，结果奶奶摆手拒绝：“你去干嘛，你俩凑一块吵架？嫌我活得太长？”
明梓咧咧嘴，有点尴尬，不知奶奶是打趣，还是埋怨她这个当姐姐的。可能都有。
讲真，她并不想去。
不想看明洋的臭脸，不想听奶奶的教诲。
只是她临时想演一下温良谦恭让、百善孝为先。想想这玩意靠演的也没啥意思。
奶奶和明洋上了车，明梓站在车旁，默默看着她们，心里说不出的惆怅和失落。
奶奶对她摆摆手。
她注意到奶奶坐的有点歪，连忙走上前，拿起旁边的抱枕，垫在她身后，往下压一压，再抚平顺：“老太太，你这样坐腰受得了啊？助理没跟着，自己要照顾着点自己呀。”
奶奶拍一下她的手：“你年纪轻轻的，比我还啰嗦。”
奶奶探头看了眼穆时森，轻声问明梓：“你俩是不是在谈恋爱？”
明梓捂脸：“老太太，你还说你不啰嗦呢。”
奶奶把她的手拿开：“你躲什么，没出息。人家时森就大大方方的，他来接我，眼睛就盯在你身上，趁你去卫生间，直接就跟我表明要追求你。我是支持的，你跟他在一起，我放心。”
明梓不由心里嘀咕，你放心，人家妈妈可不放心。
不过这话她没打算跟奶奶讲。既不用奶奶为她做主，也没有抱怨人家的意思，纯属一时触动，有感而发。
回家的路上，穆时森开着车哼着小曲，心情愉快。
明梓有点无语。
刚刚旁观了她家的闹剧，此刻表现得这么幸灾乐祸，合适么。
穆时森摇头：“不合适。”又道：“所以我才没有那样做。你家的事让你心烦，我也挺同情你的。”
明梓：“吹着口哨同情我？”
穆时森赶紧解释：“我不是为你家的事，我是为老太太对我的支持和肯定，心里偷着乐，没想到表现得这么明显。”
说着，嘴角又咧到了耳根。
明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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