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寻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那个位于城市边缘、租金低廉的出租屋时,夜色已深。楼道里的声控灯时明时灭,映照着墙壁上斑驳的污渍和胡乱张贴的小广告。钥匙插进锁孔,发出生涩的摩擦声。推开门,一股混杂着陈旧家具、廉价消毒水和中药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屋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节能灯。母亲靠在旧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脸色苍白而憔悴,正闭目养神。听到开门声,她微微睁开眼,看到柯寻,脸上努力挤出一丝虚弱的笑容:“小寻…回来啦?吃饭了吗?锅里…还有点粥…”
“吃过了,妈。”柯寻连忙应道,声音刻意放轻,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他放下背包,走到母亲身边,蹲下来,握住她枯瘦冰凉的手,“今天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母亲摇摇头,反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好多了…别担心。就是…有点累。”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房东…今天又打电话了?”
柯寻的心猛地一揪,脸上强装的笑容几乎挂不住。他垂下眼,避开母亲的视线,含糊地应了一声:“嗯…没事,妈,你别操心这个,钱的事…我会想办法的。” 他不敢告诉母亲具体的金额,那五千八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上,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妹妹柯欣的房门虚掩着,透出一点台灯的光亮。柯寻走过去轻轻推开门。十五岁的女孩正伏在书桌前,对着台灯奋笔疾书,瘦小的肩膀在宽大的旧校服里显得更加单薄。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看到是哥哥,立刻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哥!你回来啦!” 但那双和柯寻很像的大眼睛里,却藏着一丝过早的懂事和不易察觉的紧张。
“嗯,写作业呢?别熬太晚。”柯寻走过去,揉了揉妹妹的头发,目光扫过她摊开的练习册和旁边几本明显是借来的、书角卷起的参考书。他看到了妹妹眼中对知识的渴望,也看到了她因为家庭条件而无法拥有更好学习资源的窘迫。下学期的资料费…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知道啦!”柯欣乖巧地点头,随即又小声问,“哥…我们学校…下个月有个物理竞赛培训,听说对高考有帮助…但是…”她犹豫着,没再说下去,但眼神里的期待和忐忑却像针一样扎在柯寻心上。
柯寻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他几乎窒息。他用力吸了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笃定而温暖:“想去就去!钱的事哥来想办法!竞赛是好事,别错过机会!”
柯欣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入了星辰:“真的吗哥?谢谢哥!”她扑上来抱了柯寻一下,然后又赶紧坐回去,“我一定好好学!”
看着妹妹重新投入学习的侧影,柯寻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迅速褪去,只剩下沉重的阴霾。他轻轻带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疲惫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五千八的房租欠款、母亲不断累积的医药费、妹妹的竞赛培训费和下学期的资料费…现实像一张无形的、越收越紧的巨网,将他死死困住,几乎喘不过气。音乐?排练?乐队的未来?在生存的重压面前,那些刚刚燃起的、充满希望的光,此刻显得如此遥远而奢侈。
他拿出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映亮他疲惫的脸。通讯录翻了一遍又一遍。亲戚?早已借遍,剩下的只有疏远和推诿。朋友?大多和他一样挣扎在温饱线上。乐队?林小野家境似乎还行,但柯寻的自尊心绝不允许他向刚认识不久的队友开口借钱,尤其还是为了自己的家事。张远家条件普通,程澈…更不熟。许沉?想到那张冰冷疏离的脸,柯寻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甚至无法想象自己向许沉开口借钱的样子,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指尖划过屏幕,最终停留在几个兼职APP上。他深吸一口气,开始疯狂地浏览、投递简历。家教、发传单、餐厅服务员、快递分拣…无论多苦多累,无论时间多不合理,只要报酬尚可,他都毫不犹豫地点了申请。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发酸。他知道,他必须更快地找到更多的钱,必须用尽一切办法撑住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也必须…守住排练室里那束来之不易的微光。他不能倒下,他没有资格倒下。
……
接下来的日子,柯寻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在学业、乐队排练和繁重的兼职之间疲于奔命。睡眠被压缩到了极限,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脸色也透着不健康的苍白。但他像一头沉默的困兽,将所有疲惫和压力都死死压在心底,在乐队排练时,依旧强迫自己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不让任何人看出端倪。
排练依旧充满了摩擦,但火药味似乎淡了一些。许沉依旧是那个精准到冷酷的“质检员”,但他的挑剔似乎开始有了明确的方向性,不再是单纯的否定,而是带着引导的意味。林小野依旧会骂骂咧咧,但摔拨片的次数少了,私下练习的时间多了。张远则越来越像一个稳固的磐石,节奏稳得惊人。程澈的键盘加入后,给乐队增添了一抹细腻和空灵的色彩,虽然初期也经历了被许沉指出“和弦织体过于花哨,干扰主旋律”的磨合期,但他性格温和,默默接受并调整,很快融入了进来。
“迷途”的音乐在严苛的打磨下,日渐成熟,风格愈发鲜明。柯寻的创作能力在许沉近乎折磨的“指导”下突飞猛进,歌词的深度和旋律的感染力都得到了质的提升。排练时偶尔碰撞出的火花,依旧能点燃所有人的激情,让柯寻在短暂的瞬间忘记现实的沉重。
然而,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压力终究是有极限的。
一个周四下午的排练,他们正在磨合一首柯寻新写的、情绪更加内敛深沉的作品《沉渊》。这首歌对主唱的气息控制和情感投入要求极高。柯寻唱到副歌**部分,需要一种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力量感。
> “在深渊里下坠,沉默是唯一的碑,
> 光啊…太遥远…抓住的只有破碎…”
连续几晚熬夜做家教和分拣快递积累的疲惫,加上精神的高度紧张,在这一刻突然爆发。柯寻感觉眼前一阵发黑,气息瞬间接续不上,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发出的声音干涩、嘶哑、完全失去了控制,甚至带着破音!
“停!”许沉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冰冷而严厉。音乐戛然而止。
柯寻扶着麦克风支架,剧烈地咳嗽起来,弯着腰,脸涨得通红,感觉肺都要咳出来了。汗水顺着额角大颗大颗地滑落。
“气息完全乱了!喉咙紧得像石头!破音!情绪呢?歌词里的破碎感被你唱成了干嚎!”许沉毫不留情地指出问题,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地盯着柯寻,“你昨晚干什么去了?这种状态还来排练?”
林小野放下贝斯,皱着眉看着柯寻:“寻哥,你这脸色…白得跟纸一样,没事吧?”
张远也投来关切的目光。程澈则有些手足无措。
柯寻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直起身,脸色依旧苍白,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摆摆手,声音嘶哑得厉害:“没…没事!就是…咳咳…有点感冒,嗓子不舒服。对不起,我的问题,重来重来!”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再次进入状态。但疲惫的身体和精神根本不听使唤。喉咙依旧发紧,气息短促,唱出的声音虚弱而飘忽,完全无法承载歌曲所需的厚重情感。试了几次,效果反而越来越差。
许沉的脸色越来越沉。他放下吉他,走到柯寻面前,眼神冰冷,带着一种审视和不容置疑的压力:“柯寻。音乐不是靠蛮力吼出来的。你的身体和声音状态告诉我,你根本不在状态。感冒?你现在的样子,更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 他目光扫过柯寻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眼底浓重的青黑,“告诉我,你到底怎么回事?乐队需要的是专注和投入,不是拖着半条命来敷衍!”
“我没有敷衍!”柯寻猛地抬头,迎上许沉冰冷的目光,心底压抑许久的委屈、焦虑和巨大的压力,在许沉这近乎质问的语气下,像被点燃的引线,瞬间爆炸开来!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戳穿的狼狈和失控的愤怒,“我他妈比谁都重视乐队!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
他吼到一半,突然意识到自己差点失言,硬生生刹住了车。他不能说出来!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窘迫!自尊心像一道铁闸,死死拦住了即将倾泻而出的苦水。他胸口剧烈起伏,眼睛因为愤怒和委屈而泛红,死死瞪着许沉,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竖起浑身尖刺的小兽。
排练室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所有人都愣住了,看着突然爆发的柯寻和脸色冰冷如霜的许沉。林小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张远和程澈更是大气不敢出。
许沉看着柯寻眼中那近乎崩溃的愤怒和深藏的绝望,冰冷的目光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沉默地与柯寻对视了几秒。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疑惑,似乎还有一丝…被那失控情绪背后的东西所触动的探究。
最终,许沉移开了目光,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和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决断:“今天的排练到此为止。柯寻,回去休息。调整好你的状态。乐队不是靠透支生命来维持的。如果下次还是这样,”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丝毫温度,“就不用来了。”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径直走到角落,开始收拾自己的吉他。
柯寻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僵在原地。许沉最后那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他最恐惧的地方。不用来了…他被开除了?就因为状态不好?委屈、愤怒、恐惧、巨大的压力和不被理解的孤独感瞬间将他淹没。他看着许沉冷漠收拾的背影,一股强烈的酸楚冲上鼻腔,视线瞬间模糊了。他猛地转身,抓起自己的背包,几乎是冲出了排练室的大门,连木吉他都忘了拿。
“寻哥!”林小野喊了一声,想追出去。
“让他冷静。”许沉冰冷的声音传来,阻止了他的动作。他拉上吉他包的拉链,动作依旧利落,但垂下的眼睫遮住了他眸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
……
柯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旧琴房楼的。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许沉那句“不用来了”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反复回响,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排练室里那束好不容易燃起的微光,似乎在这一刻,被他自己亲手扑灭了。他辜负了所有人的努力,更辜负了许沉那近乎苛刻的期待。他算什么主唱?算什么乐队核心?他连自己的状态都控制不好!
疲惫和委屈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吞噬。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他昨晚刚应聘成功的一家连锁奶茶店门口。店长说今天可以开始试工。
看着橱窗里明亮的灯光和穿着统一制服的店员,再看看自己身上沾着灰尘的旧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柯寻感到一阵强烈的讽刺和难堪。音乐?梦想?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抹了一把脸,将所有的脆弱和屈辱都狠狠压回心底。他需要钱,现在就需要!
推开奶茶店的门,甜腻的香精味道扑面而来。
“你好,我是今天来试工的柯寻。”他走到柜台前,对着一个穿着店长制服的中年女人说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店长打量了他几眼,点点头:“哦,是你。跟我来后面换工服,先熟悉一下操作流程和配方。”
半个小时后,柯寻换上了那身红白相间、略显宽大的工服,站在了柜台后面。他需要学习制作各种奶茶、果茶,记住复杂的配方和加料标准,还要操作收银系统。这对于一个精神疲惫到极点的人来说,简直是种折磨。他努力集中精神,听着店长的讲解,手指却因为紧张和疲惫而有些僵硬。
“记住,微笑服务!顾客就是上帝!”店长强调道。
柯寻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就在他手忙脚乱地尝试记住“波霸奶茶”的加糖加冰比例时,店门被推开了,挂在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欢迎光临!”店长立刻换上职业笑容迎了上去。
柯寻下意识地抬头,想练习一下“微笑服务”。
然而,当看清走进来的那个身影时,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许沉。
他依旧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黑色休闲裤,身形清瘦挺拔,气质卓然。他似乎只是路过,随意地扫了一眼菜单,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柜台后面。
下一秒,他的目光与柯寻惊愕、慌乱、还带着未褪尽的狼狈和屈辱的眼神,在空中猝不及防地撞了个正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许沉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深邃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了柯寻穿着廉价宽大工服、脸上还残留着汗水和惊惶的狼狈模样。他脸上的表情有瞬间的空白,随即,一丝极细微的、难以形容的惊愕和了然,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眼底迅速扩散开来,打破了那层惯常的冰冷。
柯寻的大脑一片空白。排练室里被斥责的难堪,强撑的疲惫,此刻被撞破窘境的羞耻感瞬间放大到极致!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脸颊烫得像要烧起来。他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操作台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世界仿佛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和许沉那两道如同实质般的、带着穿透力的目光。
微光在深渊里挣扎,而现实的荆棘,却在这一刻,以最猝不及防也最狼狈的方式,刺穿了所有试图隐藏的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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