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琴房楼那间废弃排练室的灰尘,似乎都被那场短暂而狂暴的音乐风暴彻底震落,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崭新的、带着金属灼热感的味道。汗水、喘息、以及肾上腺素飙升后的余韵,还粘在每个人的皮肤上。
柯寻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木吉他搁在腿边。他仰着头,后脑勺抵着粗糙的墙皮,闭着眼,胸口还在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火辣辣的喉咙。疲惫像潮水般涌上来,几乎将他淹没,但心底深处却有一簇小小的火焰在顽强地燃烧着,温暖而明亮。那是一种近乎虚脱的满足感,一种在绝境中劈开生路的畅快。
林小野一屁股坐在地上,贝斯横在膝头。他抹了把脸上的汗,眼神还有些发直,盯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半晌,才低低地骂了一句:“操…” 声音里却没有了之前的火药味,反而带着一种被彻底征服后的茫然和兴奋。“真他妈…够劲儿!”
张远坐在鼓凳上,沉默地拧紧军鼓的螺丝,动作比平时更慢,更稳。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滴落,砸在鼓皮上,发出轻微的“嗒”声。他抬起头,看向房间中央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眼神复杂。有震撼,有敬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服气。刚才那场风暴的核心,是那把吉他和那个嘶吼的主唱共同点燃的。他从未想过,音乐能拥有如此原始而可怕的力量。
许沉站在原处,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按在琴弦上的手指。指尖因为刚才的爆发而微微发红,甚至有一处被锋利的琴弦划开了一道细微的口子,渗出一点血珠。他面无表情地用拇指抹去,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胸腔里,那颗习惯了冰冷沉寂的心,此刻却像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有些无所适从。那种纯粹的能量共振,那种被彻底点燃、灵魂都在颤栗的感觉…陌生,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他习惯了独自在琴房里与音符对话,习惯了精准控制下的完美表达。而刚才那种混乱、狂暴、近乎失控却又和谐到不可思议的能量洪流,是他从未体验过的领域。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坐在地上的柯寻。
柯寻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视线,也睁开了眼。四目相对。没有了之前的愤怒和挑衅,也没有了轻蔑和冰冷。柯寻的眼中是劫后余生的疲惫,是燃烧过后的余烬,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探询。许沉的眼神则深得像古井,表面的冰层似乎裂开了,底下翻涌着尚未平息的情绪暗流——震撼、困惑,以及一丝被强行撬开的、对未知的探究。
“迷途…”许沉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打破了沉寂。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不再刺骨。“名字不错。”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们的…内核,有点意思。”他没有评价技术,没有评价唱功,只说了“内核”和“有点意思”。这对习惯了独来独往、眼高于顶的许沉来说,已经是极高的、甚至是破天荒的评价。
柯寻愣了一下,随即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扯动,牵动了干裂带血的嘴唇,疼得他“嘶”了一声,但那笑容却真实地绽开了,带着点傻气,又带着点如释重负的光亮。“有意思?”他声音嘶哑,带着笑,“那以后…一起让它更有意思?”
许沉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几秒,目光扫过林小野和张远,最后又落回柯寻身上。他没有点头,也没有说“好”,只是弯腰,动作利落地将连接线从便携音箱上拔下,开始收拾自己的吉他。“排练时间?”他问,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成了!柯寻心中那块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轰然落地!许沉没有直接答应,但他问排练时间!这意味着他默认了“以后”!默认了加入这个刚刚被命名为“迷途”、在风暴中诞生的雏形!
“每周二、四下午三点!周六上午九点!就这里!”柯寻几乎是立刻报出时间,生怕对方反悔。
许沉“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他将吉他仔细地装进琴包,拉上拉链,背好。走到门口,他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丢下一句冰冷依旧,却让在场三人精神一振的话:“下次排练前,把刚才那首《锈》的谱子,还有你们其他原创的旋律动机,整理好给我。” 说完,他推开门,身影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
门关上,排练室里再次陷入安静。但这次的安静,与之前剑拔弩张的死寂截然不同。空气里漂浮着尘埃,也漂浮着一种名为“希望”的微粒。
“妈的…”林小野长长吐出一口气,往后一倒,躺在了冰凉的水泥地上,望着天花板布满蛛网的角落,“这冰疙瘩…真他妈是个人物!老子服了!” 他嘴上骂着,语气里却没了半点敌意,反而带着一种被彻底打服后的惺惺相惜。
张远也露出一丝难得的、极其浅淡的笑意,点了点头:“他很强。强得…可怕。” 他看向柯寻,“寻哥,你刚才…也够疯的。”
柯寻靠在墙上,嘿嘿地傻笑着,喉咙疼得要命,心里却像灌了蜜。“不疯魔,不成活嘛…”他嘶哑地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捡到宝了!兄弟们!咱们‘迷途’,有戏了!”
……
接下来的日子,旧琴房楼最深处的那间废弃排练室,成了“迷途”的据点,也成了一个小型的、充满汗水与摩擦的熔炉。
许沉的加入,像一颗威力巨大的催化剂,彻底改变了乐队的生态。他的音乐素养和技术水平,对林小野和张远来说,是碾压式的存在。排练的强度和要求,陡然提升到了地狱级别。
“停!”冰冷的声音如同审判锤落下,打断了一段正在进行的、林小野自认为发挥不错的贝斯solo。许沉抱着吉他,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地扫向林小野,“第17小节,根音偏移了半度。第23小节,滑音不够干净,有杂音。整体律动太飘,没沉下去。”
林小野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随即被恼怒取代:“操!许沉你他妈有完没完?老子弹贝斯十几年了,用你教我怎么滑音?飘?老子这叫灵性!”
“灵性建立在精准之上。”许沉毫不退让,语气冰冷,“基础不稳的灵性,叫失误。重来。注意指法和力度控制,根音是地基,不是装饰。”
类似的场景几乎每天都在上演。张远的鼓点节奏稍有不稳,就会被许沉精准点出。他对音色的挑剔更是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张远的二手镲片音色不够透亮,也被他毫不留情地指出是“干扰整体听感的噪音”。
“许沉!你他妈就是故意找茬是吧?”林小野又一次摔了拨片,指着许沉吼道,“整天挑刺挑刺!有本事你来打鼓!来弹贝斯!”
许沉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如果你们想永远窝在这个破琴房里自嗨,当我没说。如果你们想走出去,想让人真正听懂你们想表达的东西,那就把地基打牢。精准,是表达的前提。” 他看向一直试图调解的柯寻,“你的旋律线,副歌部分的和声走向太套路,缺乏惊喜。主歌的歌词张力,没有在旋律上得到足够的支撑。”
柯寻的压力是最大的。作为主唱、节奏吉他兼主要的词曲创作,他成了许沉“火力”的重点照顾对象。每一次创作的新片段,都会被许沉用近乎冷酷的理性拆解、分析、指出不足。柯寻的自信心一次次被打击到谷底,深夜对着写满修改意见的草稿纸抓狂是常态。但他骨子里那股倔强和对音乐的渴望支撑着他。他咬着牙,一遍遍修改旋律,琢磨歌词,练习唱腔,试图将许沉那些冰冷精准的要求内化成自己的东西。他发现,当自己真的沉下心去抠那些细节时,歌曲的表达力确实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提升。
争吵、摔东西、甚至林小野差点和许沉动起手来的情况都发生过。每一次都几乎要闹到散伙的边缘。但神奇的是,每一次濒临破裂时,总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将他们拉回来。
那力量,往往来自于音乐本身。
当许沉用他那把仿佛拥有魔力的吉他,将柯寻修改后的旋律动机发展成一段令人头皮发麻的华丽前奏;当张远苦练许沉要求的切分节奏,终于打出那段复杂而充满力量的鼓点,与许沉的吉他、林小野沉下来的贝斯完美咬合时;当柯寻嘶哑的嗓音在许沉精心编排的和声背景下,爆发出远超他想象的穿透力和情感张力时…
排练室里爆发的能量风暴,一次比一次更纯粹,更震撼。每一次成功的磨合,每一次音乐的完美共振,都像一剂强效的粘合剂,将在争吵中濒临破碎的信任和羁绊重新粘合,甚至变得比之前更坚韧。那种共同创造出的、能撼动人心的力量,是任何争吵都无法真正抹杀的。
林小野嘴上骂得最凶,但每次许沉指出问题后,他私下练习的时间反而是最长的。张远沉默寡言,却用一次次更稳定、更精准的鼓点回应着许沉严苛的要求。柯寻则在许沉那近乎折磨的“指导”下,飞快地成长着,创作和演唱都脱去了最初的青涩和浮躁,显露出一种被磨砺后的锋芒。
许沉依旧独来独往,排练之外几乎不与他们交流,眼神也总是冷的。但他准时出现在每一次排练,专注地投入到音乐中,用他无与伦比的技术和敏锐到可怕的乐感,将“迷途”的音乐骨架搭建得越来越坚实、越来越华丽。他对音乐的尊重和近乎偏执的完美主义,在一次次碰撞中,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每一个人。他不再是那个纯粹的“冰疙瘩”,而是成了乐队里最锋利、也最不可或缺的那把“手术刀”和“引擎”。
在不断的碰撞、磨合、争吵、又因为音乐而重新凝聚的过程中,“迷途”乐队的音乐风格也悄然成型。它不再是柯寻最初设想的模糊方向,而是在许沉的雕琢下,融合了柯寻歌词中挣扎与呐喊的生命力、林小野贝斯里街头般的粗粝律动、张远鼓点中沉稳厚重的力量感,以及许沉那把吉他带来的、时而冰冷锐利如手术刀、时而暴烈燃烧如熔岩的复杂音色,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充满力量感与叙事性的硬核摇滚风格。既有爆裂的宣泄,又有克制的叙事;既有街头的不羁,又有学院派的精密。
柯寻看着排练室里挥汗如雨、专注投入的三人(林小野骂骂咧咧地抠着贝斯细节,张远一遍遍打着复杂的节奏型,许沉垂眸调试着效果器的参数),看着墙壁上被他们用记号笔涂鸦的乐队名“迷途”,看着角落里堆放的泡面盒和矿泉水瓶,一种沉甸甸的归属感和满足感充盈着他的胸腔。这破旧的排练室,这四个性格迥异、摩擦不断的伙伴,此刻成了他抵御外面那个冰冷世界最温暖的堡垒。
然而,堡垒之外的风雨,从未停歇。
这天排练结束得稍晚。柯寻收拾好东西,刚走出旧琴房楼,口袋里的手机就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房东”两个字。柯寻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走到僻静的角落,深吸一口气,接通了电话。
“喂,王叔…”
“小柯啊!”电话那头传来房东不耐烦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房租!这个月加上上个月拖欠的,一共五千八!不能再拖了!下周一之前要是还见不到钱,别怪我不讲情面,直接换锁清东西!你妈看病要钱,你妹上学要钱,你搞那些不务正业的玩意儿能当饭吃?赶紧想办法!听到没有!”
房东连珠炮似的吼完,不等柯寻回话,“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冰冷的忙音像针一样扎进柯寻的耳朵里。他握着手机,站在原地,傍晚微凉的风吹过,他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只有一种从脚底蔓延上来的冰冷和窒息感。五千八…母亲这个月的透析费还没着落,妹妹下学期的资料费…房东的咆哮还在耳边回响,“不务正业的玩意儿”几个字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自尊心上。
排练时因为音乐而燃起的激情和温暖,瞬间被现实浇灭,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沉重的无力感。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下去,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水泥地面,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灰黑的污垢。喉咙里堵得难受,想嘶吼,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肩膀在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你蹲在这里干什么?”
柯寻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
许沉背着吉他包,站在几步开外。傍晚的暮色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轮廓,背着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感觉到那双深邃的眼睛正落在自己身上。
柯寻狼狈地用手背抹了一把脸,迅速站起身,强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沙哑:“没…没什么!东西掉了,找找…” 他不敢看许沉的眼睛,生怕对方看出自己眼底的狼狈和绝望。“你…还没走?”
许沉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又扫过他刚才抠地面的手指,以及那明显带着泪痕(尽管柯寻努力抹去了)和强颜欢笑的脸。他没有追问,只是淡淡地说:“落了点东西,回来拿。” 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默地从柯寻身边走过,走向琴房楼。
直到许沉的脚步声消失在楼内,柯寻才像被抽干了力气一样,重新靠在墙上。他仰起头,看着城市上空灰蒙蒙的、开始亮起点点灯光的天空。五千八…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音乐是他的光,是他的救赎,但此刻,这束光在现实的巨石面前,显得如此微弱,如此…奢侈。
迷途…前路茫茫,荆棘丛生。那刚刚点燃的微光,真的能照亮这沉重的黑暗吗?柯寻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不能倒下。为了身后那间破旧排练室里刚刚燃起的希望,为了那三个在音乐中与他灵魂共振的伙伴,他必须……撑下去。
他用力揉了揉脸,将所有的脆弱和绝望重新压回心底深处,挺直了背脊,朝着那个冰冷而沉重的“家”的方向,一步步走去。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带着一股不肯认输的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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